海面和圣泉的边界是一道宛如大瀑布一般的海水之墙,带着细雾的水流将海面直线断绝。然而和大瀑布不同的是,这道水流是由下往上喷起,而且这座喷泉的范围超乎视线范围之外。
怎么可能呢……
令人不敢置信的景象呈现在众人眼前。
不可能存在的“海中喷泉”仿佛在嘲笑人类有限知识形成的“常识”,横亘在伊斯拉航路前方,朝着蓝天伸出银白色的手掌。
上午的太阳即将升上南方的天顶。伊斯拉朝着不动星艾堤卡指引的东南方前进,此刻刚好朝向太阳的方向,准备穿越圣泉的正土方。圣泉表面覆盖的细小水花受到斜射的夏日阳光照射,宛若撒了砂糖的点心,映照出七彩光线。
伊斯拉越向前进,屈折的光线便在前方形成数千道彩虹。
当引领在前方的路纳·巴克巨大的影子投射在圣泉上,彩虹的环便包围住影子——这就是巴雷特洛斯飞行员称为“天使的戒指”之现象。同样的现象也发生在空艇骑士团的飞机和阿尔康号编队的影子上,圣泉此刻已经化为彩虹之环的舞蹈场。
“哇!”
“好惊人的景色……”
卡路儿和克莉亚都为底下的景象深深魅惑。占据整片视野的银白色地毯上,刺绣着数千道彩虹。
“简直不像是现实世界,就好像……到了天堂。”
正如卡路儿所说,眼前是一片梦幻世界。彩虹如影随形地追着阿尔康号,随着光线变化,两人前方矗立好几道大彩虹,飞机等于是从彩虹底下穿过。驾驶座外面是层层光谱,上下左右出现几何形状的七彩,将心底深处洗涤成透明状态。
“我觉得……好感动……”
卡路儿转向后座,看到克莉亚的脸颊滑下一道眼泪。如果在平常,卡路儿一定会嘲笑她,但他现在却无心这么做,因为他自己不知为何也很想哭。或许在面对超乎人智的伟大景象时,人们便会不自觉地想要掉眼泪吧。
“真棒……该怎么说呢?世界真奇妙……”
卡路儿喃喃说道。他此刻深深体认到这项事实——世界上还有许多他不知道的事物。虽然他以前自以为明白,可是或许并非真正了解。圣泉超乎寻常的景象,好似无言地指出他过去自以为是的心态。
卡路儿用指尖擦了擦鼻子,一不小心他的眼泪也要掉下来了,只好连忙忍住。他觉得周围的彩虹好似都在对自己微笑。
为了避免掉下眼泪,他将视线转回眼前的天空。前方是巴雷特洛斯、贝拿雷斯、斋之国这三大国的航海图中都没有记载的未知空域。
他们即将进入传说中由空族统治、没有任何生还者的领域。没有人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卡路儿心中自然也产生对于未知的恐惧。
然而,不论今后发生什么事,他心中想飞的决心绝对不会变。
——我一定要飞!
在旅行转捩点的今日,他再度于心中发誓。
他喜欢飞在天上。驾驶飞机遨游苍穹、乘风飞翔,可以让他感到莫大的幸福。
更重要的是——
‘母后,我以后要成为飞在天上的人,要像那样帅气地飞在空中。’
六年前,他和母亲在监狱的中庭抬头仰望飞机时,曾经如此发誓。
‘我一定会回来。我会找到天空的尽头,成为一流的飞行员。’
他在离开维拉斯加斯的那一天,也曾和父亲米海儿如此约定。
为了履行向双亲许下的承诺,他此刻才会握着操纵杆,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气馁,坚持继续飞翔。总有一天,他会发现天空的尽头,成为顶天立地的飞行员,挺着胸膛和在伊斯拉遇到的伙伴一起回到维拉斯加斯,与父亲和两位姐姐重逢。
——真想让母后也看到圣泉。
想起在监狱中仰望冬日睛空的回忆,卡路儿心中不禁产生这样的念头。路易斯舰队的出资者是卡路儿的母亲玛莉亚,或许也是因此才会让他这么想。
‘我可以和卡尔一起飞翔。’
母亲的笑脸和记忆从心底深处涌现。
他似乎看到圣泉前方浮现处刑前夕的情景。
‘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
母子两人被赶出王宫之后,被囚禁在黑暗中好几个星期,衣服、头发和肌肤都变得肮脏不堪,但经过六年之后,卡路儿仍旧无法忘怀母后清澄的笑容。
‘我一定要和母后离开这里,飞到天空。’
自己九岁时的声音在卡路儿耳边回荡,这些话从遥远的日子折磨着他。
如果可能的话,他希望让母后坐在后座,飞越圣泉的上方。她一定会很高兴,会称赞并拥抱他。
但是,这样的愿望无法实现。
妮娜·维恩特呼唤的风破坏了一切。
温柔美丽的母亲像狗一样被拖到妮娜面前亲吻她的鞋子,待在不见天日的监狱里长达一个月,最后被运猪的货车载到刑场,在众人的谩骂与嘲笑声中斩首。根据传闻,她的首级被展示到腐坏为止,身体则被丢入因禁重罪犯人的监狱里。
卡路儿低下头。
他咬紧牙关,拚命忍受由记忆底层浮起的痛苦,避免先前对未来产生的希望与重返维拉斯加斯的决心被痛苦撕裂。
他虽然极力避免想起,但灰暗的记忆仍会因为某些契机而涌现。
不论是邀翔天空的快乐时光或满心的希望,都会被过去的记忆冲走,接着涌上来的就是冰冷、沉重、黑暗的乌云,在他心头降下大颗的痛苦之雨。直到他心中充满对妮娜的憎恨之前,这阵雨都不会停止。
映照在圣泉表面的母亲笑容土方,重叠浮现妮娜·维恩特银白色的头发,那宛若洋娃娃般白皙的美丽脸孔和不带任何感情的野葡萄色眼睛直直地凝视前方。
——我要杀了你。
——我要尽情践踏你、嘲笑你,让你坐上运猪的货车。
——我要将你斩首示众,身体则丢弃在罪人之间。
——我要让你尝到和母亲一样的命运。
——就像你对母亲所做的一样。
“……卡路儿?你怎么了?不要紧吗?”
传声管传来克莉亚担忧的声音。
然而卡路儿无法回头,他不能让克莉亚看到自己此刻因憎恶而扭曲的表情。
“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不要我代替你驾驶?”
“……不要紧。我只是……呼吸有些困难,马上就会好……”
卡路儿一边回答一边拚命压抑心中涌起的憎恶。他深呼吸好几次,努力要忘却脑中浮起的回忆。
他把视线转向周围的天空。
四周是一望无际的蓝色,底下则是向上喷起的无数细微水花,将夏天的日照反射成七彩,各自朝着天空架起彩虹之桥。
不知是否受到喷起的海水影响,风中带有潮水的气味,卡路儿忍不住深深吸入清爽的风之气息。
“天空在笑。”
他的口中不知不觉地说出这样的话。
“它在笑我的渺小。”
这不是经过思考的话语,而是自然而然从口中吐出,由自己的意识之外降临的语言。
‘只要你能够原谅,光明就会拭去黑暗。’
母亲在永别之日留下的话语,不知为何浮现在他脑海中。
这时,一只柔软的手温柔地放在他的右肩上。
“真的不要紧吗?你流了好多汗……”
卡路儿转头看到克莉亚从后座探出身体,观察着他的侧脸。
“嗯,对不起……我有时候会这样,没什么大不了的……”
卡路儿努力恢复温和的表情,勉强对着克莉亚露出微笑。
克莉亚从口袋中取出手帕,仔细擦拭卡路儿额头上的汗水。
“你很难受吧?你的眼神看起来好可怕……”
“是、是吗?因为我呼吸困难……”
卡路儿努力转变为柔和的眼神,从极近的距离看着克莉亚的双眼。
他看到克莉亚露出担心神色的野葡萄色眼睛。
犹如冬天的星座般清澄而绽放光芒……野葡萄色的眼睛……
“卡路儿?”
卡路儿没有回答克莉亚的探询,只是睁大眼睛。
“你……怎么了?”
克莉亚再次询问,但卡路儿依旧没有回答,只是将上下眼睑分得更开,凝固的虹膜紧盯着克莉亚。
卡路儿的眼底闪过惊愕与畏惧的影子。
“?”
克莉亚歪头露出疑惑的表情。
过了好一会儿,卡路儿终于微微张开嘴巴。
“没……什么。”
“喔……是吗?”
“……嗯,我只是……想起一些奇怪的事……”
“……”
“……哇!飞机的高度下降了。我真蠢,待会儿一定会挨骂。”
卡路儿将视线转回前方,开启节流阀,恢复成原本的高度。克莉亚默默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对了,克莉亚……我可以问你一件奇怪的事吗?”
卡路儿用比刚刚稍微僵硬的声音,透过传声管对克莉亚说话。
“嗯,可以呀……”
克莉亚不自觉地感到心悸,有些忸怩地回答。
“虽然很突然,可是……我想问你,你为什么会来伊斯拉?听说你离开双亲,独自接受路易斯提督的照顾……为什么?”
“嗯……你想问我来到伊斯拉的理由吗?”
“我只是……突然有些在意……”
“理由……”
克莉亚听到卡路儿的问题,思索了一会儿。
她来到伊斯拉的理由——
因为她失去呼风的能力,对于革命政府失去用处而遭到放逐。
但是,她当然无法老实这样回答。如果被人知道她是妮娜·维恩特,她就得离开学校,当然也无法成为飞行员。这是她绝对要避免的情况,至少在目前的阶段她不能说出实话。等到有一天可以开诚布公地说出真相,她再一五一十地告诉卡路儿就好。
这不算是骗他,只是没有说出一切。
所以,现在她至少要将真实的心情告诉卡路儿。
“……因为我想飞到天上。”
“……”
“我以前总是独自坐在房间里。有一天,路易斯提督把我从椅子上拉起来,让我坐上飞机。当我首度飞到天空……忍不住哭了。我无法停止眼泪……只想一直待在天上。”
“……嗯,我了解。父亲第一次带我飞行时,我也好感动……地面上的建筑物都变得好小,我很喜欢那种感觉……”
“嗯,没错,我也很喜欢。当时我第一次明白,地面是如此渺小,天空却又大又美丽……所以我想,如果我能以自己的力量自由飞行,感觉一定很棒……所以,我才想要成为飞行员。”
“……嗯,我也是。我无法忘怀第一次飞翔的情景。我想飞得更高,搭乘马力更强、更帅气的飞机,飞到天空的尽头……”
“你正在实现梦想。当伊斯拉抵达天空尽头的时候,你一定已经成为一流的飞行员。”
“克莉亚也一样。只要你照现在这样继续努力,一定可以成为伊斯拉最棒的飞行员。”
克莉亚闻言腼腆地露出笑容,重新握住传声管说:
“要成为最棒的飞行员很难,我只要成为够格的飞行员便很满足,这样我就可以和飞行科的所有同学自由自在地在空中飞舞。”
“真棒,我们一定要这么做——在天空的尽头跳庆祝的舞蹈。”
卡路儿的声音恢复成平时快乐的话调,好似终于松一口气。
“我跟克莉亚还有大家都一样,只是因为想飞,才会来到伊斯拉。”
“嗯,大家都一样,心里都梦想着要飞到天上。”
克莉亚说完露出微笑。
在两人交谈时,阿尔康号的编队持续着缓慢的旋转。当编队绕过伊斯拉前端,便转向右边沿岸的空域,在两千五百公尺的高度进行巡航。
隔着挡风板可以看到飞行战舰路纳·巴克的巨大身影。排水量超过两万吨的伊斯拉守护神,从三千公尺的高度默然睥睨着圣泉的景象。
×××
——终于回到这里。
伊斯拉的“航海长”路易斯俯瞰着圣泉,心中第一个念头便是这句话。
路易斯此刻站在飞行战舰路纳·巴克舰桥的顶端,透过环绕射击指挥室的厚重玻璃,俯瞰着庄严肃穆的“海中喷泉”。
六年前,他率领探索舰队来到此地。他当时原本希望能够直接飞越圣泉上方,但队员因储水不足而濒临暴动边缘,他只好在拍摄圣泉的景象之后踏上归程。凯旋回到巴雷特洛斯王国之后,他虽然受到英雄般的对待,心中却始终渴望前往圣泉的另一端。
今天,他总算能够越过圣泉。
对于伊斯拉而言,在这之后才是真正的探险航海。
“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样的鬼怪。”
他喃喃自语。
“会出现的是敌方的航空战队。”
从他身旁传来公事化的回答。
路易斯垂下嘴角,将视线转向说话者。
白色的将校服贴在身体曲线上,沿着凹凸有至的身材往上看,是细细的脖子、娇小的下巴、紧闭成一直线的嘴巴、挺直的鼻子和充满知性的海绿色双眼。咖啡色的头发绑在鲻后,白色的军帽前缘压得很低。
阿梅里亚·塞凡提斯——担任伊斯拉“外务长”的才女,年仅二十九岁就名列四人议会之一,具有丰富的教养和高度的知性,再加上宛若弦乐器般曲线优美的身材和百合般的美貌,简直是超脱尘进,可说是名翱其实的才色兼备。
路易斯对她叹了一口气,接着老实不客气地说:
“你缺乏的是浪漫,阿梅里亚。”
“处理公务不需要浪漫。”
“即使只有头衔,你好歹也是外交官吧?这种职务不是应该具备柔软的人格吗?”
“虽然说是外交官,但也只是头衔罢了。”
“喔,对啦,是我不好。你正确的职务是……呃……”
“对外防谍、谍报侦查与宣传谋略本部长。”
“太长了。”
“所以才会简称为‘外务长’。”
“不能称为女间谍头目吗?”
“如果是正式称呼会有些问题,不过如果是内部俗称,我倒是不在意。”
“知道了,头目。我们费了好大一番工夫,好不容易见到如此浪漫的景观,不知我是否可以和兼具知性与魅力的头目享受短暂的浪漫对话呢?”
“这与公务无关。”
“喔,对啦,是我不好。那么我就开始聊些一点都不浪漫的公事,让因公务而疲惫的精神更加毛躁吧。”
“提督,我会建议你早日和浪漫的女性结婚。”
“真感谢你提出如此有用的建议。你这人可怕的地方,在于不是开玩笑而是认真提出建议……算了,话说回来,你刚刚说的敌方航空战队,在那之后有没有继续进行分析?”
“有关敌军的规模及编制,目前所知只局限于从被捕获的敌方飞行员口中得到的情报。由于我们使用了自白剂,再加上完全没有其他情报来源,因此在现阶段无法解析敌方航空作战的理念,建立有效的迎击计划。”
“简单地说,就是目前还对敌人一无所知吧。”
“使用自白剂只能得到低品质的情报,而且敌方在派遣飞行员时有可能预先灌输错误资讯,因此可信度不高。”
“可是,那名飞行员是在被击落之后奇迹般地生还,你会不会太多疑?”
“我不认为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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