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荒纪年·梦华卷·云泥之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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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荒纪年·梦华卷·云泥之变-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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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等到看清来人的模样,舒沫心底里便有些失望。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中等身材,面貌不过中人之姿,勉强只能算是清秀,整张脸上唯有挺直的鼻梁算是出色。他穿着云荒神官们常见的黑白双色长袍,略有些拘谨地站在远处,让人无法相信方才那优美如同神谕的声音是从他口中吐出。
“这些芦荻,是你种的?”舒沫横过手里的芦管,在最短的瞬间里恢复成云浮世家彬彬有礼而又高傲冷淡的神情,而且最重要的,是她的眼睛里含着了然一切的自信。
“是的。”少年有些紧张地回答,倒仿佛闯入者不是舒沫,而是他自己。
“想不到这世上还有人懂得种回音荻。”舒沫淡淡地说出这句话,果然见到少年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不禁唇角一勾,方才因为少年的嗓音而失态的懊恼终于消散。
“姐姐也知道回音荻?”少年有些腼腆地笑道,“那么,能不能请您不要告诉其他人?”
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恳求,让人狠不下心来拒绝。然而舒沫心头惦记的却是噬魂蝶们的异常表现,便定了定神,试探道:“我以前听说有一种法术是对着泥土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让它长成一株新生的回音荻,就可以驱散心头的阴云,永保快乐。当初我只当这种说法骗人,否则这世上便满是回音荻,也满是快乐之人——却不料竟是真的。”
“回音荻可以记录下对着泥土说出的话,让人舒缓一时,但是快乐与否,还是要看自己。”少年微笑着道,“其实我种回音荻,不过当它是个解闷的法子,倒让姐姐见笑了。”
舒沫矜持地一笑,将手中的芦管递过去:“真是对不住,差一点就冒犯了你的秘密。你放心,我不会对别人说。”
“其实……我也没有什么秘密。”少年对上舒沫带着讥诮的眼神,有些脸红,仿佛为了证明这句话一般将舒沫递来的芦管凑到嘴边,“姐姐既然对回音荻有兴趣,我便吹一支给姐姐听吧。”
舒沫不置可否,静静地听着少年吹奏。刚开始只是几声单调的哨音,与普通芦管吹出来的声调无甚区别,然而下一刻,哨音渐去,那细细的芦管中竟然传来一阵歌声,嗓音悠扬流畅,一听便是少年亲口所唱:
“梅花落兮春已近,
   星辰陨兮天将明,
圣人死兮天下宁。”
舒沫听了,并没有称赞这回音荻的奇妙,却忽然眉头一皱,淡淡道:“你们想要见我,可真是煞费苦心。”
歌声骤然停止。少年停了吹奏,呆呆地看着舒沫,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说。
舒沫心头冷笑,这首歌的歌词是十七年前大司命淳煦临刑前所吟的绝命诗,除却他手创的木兰宗下弟子,一般的空桑人现今谁敢提起?这个少年,想必便是木兰宗人,而他此刻吹出这首歌来,不正是要试探自己的身份吗?
“是姐姐自己来到这里的,我们并没有……”少年仿佛并不知道舒沫心头绕过的数个念头,只是有些委屈地辩解着。
“你叫什么名字?”舒沫问。
“晨晖。”少年下意识地回答。
“你是这附近神庙里的人吧。我今晚想在你们神庙里借宿,可以吗?”舒沫又问。
“好。不过……”晨晖迟疑了一下,随即下定决心道,“不过神庙里条件简陋,还请姐姐海涵。”
“这个我知道。”舒沫振了振衣袖,把流连在回音荻花穗中的噬魂蝶们都召唤回来,隐入体内,转头朝着晨晖道,“我叫舒沫。”
“沫姐姐。”少年低垂着眼睛,礼貌地应了一声,似乎连噬魂蝶这样奇异的景象都没有看见。他当先引路,并没有特别的异样,倒让舒沫怀疑他其实并不知晓自己的身份。
绕过前面的树林,湖畔赫然是一座白墙蓝瓦的神殿,盘踞在山壁上居高临下,让人平添神圣之感。
晨晖轻巧地爬上陡峭狭窄的石阶,爬了一小半便回头等候舒沫,关切地道:“沫姐姐小心,这台阶是专为显示修行之路的艰辛而修成这样的,侧着身子走会比较安全。”
“谢谢你。”舒沫佯装没有看见少年想要扶持自己的手,心道隐翼山悬天阁的冰阶比这里险峻百倍,自己却是自小便走熟了的。她并不显露自己的本事,只是中规中矩地爬上石阶来,抬眼便看见两扇青铜铸就的殿门阻挡住自己面前,而那殿门上装饰的,都是极其讲究的木兰花纹。
晨晖见她专意打量那花纹,不由带着些紧张地笑了一笑。
“既然是木兰宗的神殿,为什么还敢带我来?”舒沫见晨晖已当先推开殿门走了进去,站在门口继续试探着。
“我们不应该因为恐惧,就拒绝别人的求助。”少年温润的声音从神殿里面传来,映衬着穹顶里传来的回声,更添了十分的清澈圣洁。
这样的声音,原本就是适合做一个讲道的神官的。
舒沫走进了神殿。这里和云荒其他地方随处可见的神殿没有什么区别,神龛上伫立着创造神和破坏神的白云石塑像,莲花与宝剑作为法器交叉着供奉在神像前,永不熄灭的灯花则如同萤火虫一般悬挂在幽暗的神殿里,带来俗世里难以得见的神秘光辉。
这座神庙并不大,穿过神殿,只有一座三厢的后院,乃是神官们住宿起居之地。舒沫走出大殿后门时,正看见晨晖和另一个神官打扮的少年说话。
“少主,主殿大人当日吩咐过,不能带外人……”那个少年乍见舒沫走过来,连忙低下了声音。他看上去比晨晖大两三岁,应该是到了弱冠的年纪,金发蓝眸,轮廓鲜明,竟是一个冰族人。
“别担心,鉴遥,我的神明告诉我,沫姐姐不是坏人。”晨晖笑着侧开身,对舒沫道,“沫姐姐你就住在西厢房吧。这里平时就我和鉴遥,很清静的。”
舒沫点了点头,道声谢,便径自走到西厢房去。开门之际,她听见鉴遥用很低很低的声音道:“可是,主殿大人今天要过来……”
躺在床上,舒沫合着眼,脑子里却清醒得毫无一丝睡意。一方面固然是噬魂蝶们仍旧不肯老实地安静下来,另一方面,她听得到远处的殿门以极轻微的声响打开,又几乎难以觉察地关闭。
轻轻地调匀呼吸,静下心灵,舒沫闭着眼睛把这个神庙内外发生的一切听了个清清楚楚。一个、两个……总共有七个人从神殿那边走过来,那个冰族少年鉴遥的声音低低地道:“少主今日放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在此借宿,主殿大人要不要先去密室?”
“晨晖,你怎么又不听我的话?”一个威严低沉的老人声音响起来,却立时被一个中年女人压了下去,“楼桑主殿,你既然奉晨晖为少主,总不能他什么事都要听你的差遣。”
“师父,萍姨,我们先去密室吧,晨晖到那里向你们领罪。”少年天籁般的声音轻轻响起,伴随着楼桑主殿不满的哼声,一行人的脚步逐渐消失,同时连呼吸说话之声也再不能听闻半分了。
原来楼桑竟是晨晖的师父,却不知那个萍姨是谁。知道他们已然进了隔绝的密室,舒沫也懒得再调动精力细听,翻了个身,慢慢地入睡了。
这一觉却是睡得极浅,似乎总有什么事情横亘在心中,让她无法清静。待到窗外朦胧已是黎明,舒沫便按捺不住起身,打开了房门。
“沫小姐,真的是你?”一个五六十岁的老者快步从廊下走了过来,脸上松弛的皮肉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花白的眉毛上竟似结了露水,看样子是在舒沫房外守了半夜。
舒沫见躲不掉,只好略略福了福:“楼桑主殿,许久不见了。”
“是啊,自从大司命在伽蓝帝都被难之日,我就再也没有见过沫小姐了。”楼桑有些伤感地笑了笑,“昨日听小徒晨晖描绘了您的外貌,虽然十多年不见,老朽还是猜到可能是沫小姐,却又不敢打扰小姐休息,只好在此等候。”
“这些年来一直秘密维系着木兰宗的,想必就是楼桑主殿您了。”舒沫并不和楼桑绕弯子,开门见山地就提出了自己心中的疑问,“那么那个‘少主’,就是你们准备推出来做大司命的人选?”
“这个……目前是这样打算,但是还是要看他自己的造化。”楼桑有些尴尬,尽力想要安抚舒沫的情绪,“当然,我也知道,晨晖那孩子比起当年的朔庭少主,确实有一些差距……”
“差得很远。”舒沫毫不客气地下了评判。
楼桑的脸色有些不自然,轻轻咳嗽了一声,字斟句酌地道:“嗯,沫小姐也知道淳煦大司命赴难后,当今皇帝一直在打压木兰宗。所以晨晖自小就生活在这个秘密的地方,人是单纯了一些,但多加历练的话,相信还是可以对本宗起到承前启后的作用。”把如此单纯的少年扶上少主之位,最后做主的便是你这个做师父的吧。舒沫向来不惮于用最坏的恶意来揣度世人,只是这个念头忍住了没有出口。她停顿了一下,见楼桑欲言又止,便道:“主殿大人有话就直说吧。”
“老朽苦候在沫小姐房外,其实只是为了一个请求,请沫小姐务必答应。”楼桑说着,竟然俯下略显肥胖的身体,作势要拜。
舒沫轻巧地一让,避开了楼桑的大礼,口中只道:“主殿大人的请求我知道了,但是云浮世家的人与空桑皇帝订有契约,您也要体谅我才是。”
楼桑抬起脸,眼眶却已发红了:“大司命无辜被害,木兰宗备受荼毒,这些确实都与沫小姐无关。可是,沫小姐就不能看在昔日朔庭少主的份上,帮帮我们么?”
“我也有自己要办的事情,请主殿大人不要强人所难了。”舒沫冷下心肠,态度坚决。她与淳煦大司命和木兰宗的瓜葛无非都是因为朔庭,若是为了他们而耽误复活朔庭的心愿,无异于舍本逐末。何况,这些人早已忘却了朔庭,另外找出新人来接任了呢。
楼桑见她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联想起以前那个热心活泼的女孩子,不由心中暗叹世事无常人心易变。他不好再勉强,只得退让道:“老朽不敢勉强沫小姐。只能请沫小姐以后万一见到木兰宗人有难,能够相助一把。”
“嗯,好。”舒沫点点头搪塞过去,不想再和楼桑纠缠下去,便随口问道,“晨晖呢?”
“哦,他陪双萍主祭散步去了。”楼桑朝着下方的湖泊指了指。
“双萍主祭?不认识。”舒沫走到神庙外围的雉堞前,俯视着正在湖边树林里散步的两个人。
那与晨晖并肩而行的,是一个女人。她穿着白色的圣袍,袖口和衣领上用金线绣着繁复的花样,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然而再华贵精美的衣服也比不上她的面容,虽然已经上了年纪,女人眼睛里那一份迷人的风情却是没有一丝减损。那种眼神,原本如同含着毒性的花,焕发着凌厉的美丽,而当它柔和下来的时候,就是世上最轻软温馨的柔情。
此时此刻,正是那双眼睛最温柔的瞬间。怪不得晨晖陪伴在她的身边,脸上露出的,都是幸福的依恋。
“看起来,楼桑主殿的徒弟对双萍主祭比对你这个师父还要亲近些。”舒沫轻笑道。
“嗯,晨晖从小修行,所以对双萍主祭有着对母亲一般的感情……”楼桑不以为意地解释道,“我作为他的师父,自然对他要严厉一些。”
舒沫没有接话,目光只落在湖边形同母子的两个人身上。她不知道双萍正在跟晨晖说什么,但是少年的神情却显得震惊而凝重。
“沫小姐如果想要见晨晖的话,我派人把他叫过来。”楼桑殷勤地道。
“不用了。”舒沫兴味索然地道,“我马上就回去了。”
“沫小姐是要回隐翼山了么?”楼桑一愣,忽而笑道,“再过一个月就是千秋祭了,沫小姐不妨留下来过个节热闹热闹。何况,”他忽然放低了声音,轻轻地道,“我们打算在千秋祭过后正式让晨晖升位为少司命,沫小姐这样的贵客到场也是木兰宗的万千荣幸。”
以楼桑的身份这样诚恳地邀请,想必还是不愿放弃将舒沫拉入阵营的期望,而舒沫却仿佛充耳不闻一般。她的眼光,在楼桑说话之时便定格在湖畔另一个人身上,一颗心不可遏制地颤动起来,急切地问:“那人是谁?”
楼桑耐下性子道:“那人叫做杨湮,是中州来的一个方士。”
“他来做什么?”舒沫的语声中,带着轻微的恼怒。而实际上,此刻的她,根本不会刻意隐藏自己的情绪,比如对淳熹帝的愤恨,对楼桑的冷淡,对晨晖的蔑视,更何况对这样一个跟流浪汉区别不大的中州方士。
“双萍主祭带他来的,说是他会相面之术,让他来给晨晖看相。”楼桑毕竟是做过多年主殿的人,又有求于舒沫,神色间一直波澜不惊。
他哪里是相面,分明是……舒沫念头转到这里,倒是已经平静下来:“哦,那他给你们晨晖少主看出什么来了?”
“他说晨晖乃是‘良才美质,璞玉浑金’,多加磨砺,当可为国之重器。”楼桑知道舒沫对晨晖继承朔庭的位子不满,便生了辩解维护之意,“这样说来,晨晖还是当得起我们木兰宗人的重托。”
“居然也是‘璞玉浑金’,‘国之重器’?”舒沫冷笑着道,“楼桑主殿,你受堂堂淳煦大司命的濡染,居然也会像那些愚昧无知之人一般,听信一个中州方士的胡话么?”
当时只道是寻常
“殿下站立者何人?”
“小人乃是中州方士杨湮。此番冒昧求见陛下,是想以所学之术卖与帝王家,博个功名富贵。”
“听说你会炼金,可云荒不缺炼金术士。”“小人的法术虽然类似于炼金术,却又有绝大的不同。”身穿中州道袍的方士站在紫宸殿中,虽然獐头鼠目形貌猥琐,说起自己的本事来却顾盼生辉,满怀自信,“小人与其说是炼金,不如说是炼人。”
“哦,这人如何炼,你倒是说来听听。”高坐在宝座上的淳熹帝那时还年轻,好奇心让他的声音压过宴席上议论纷纷的宾客耳语,颇有兴趣地追问。“每个人都是由肉身与灵魂组成,肉身决其质,灵魂决其气。故而人人皆有差异,就算同一个灵魂转世,投入不同的肉身之中,也会有极大的不同。”名唤杨湮的中州方士侃侃而谈。
坐在淳熹帝下首的舒沫眼看身旁落座的舒轸微微点头,心中一动,这番理论,似乎朔庭也提到过,却又来不及细想。
“因此,人世之中,上者如金如玉,中者如木如石,下者如芥子尘埃,均有对应。陛下可曾听说过铸造景阳巨钟的故事?铜钟三年而不成,最后为首匠人自投于铜水之中,巨钟始成,激越厚重,完美无瑕。可为什么一定要那为首匠人化身入铜,方可成此稀世珍宝?正是那匠人肉身灵魂均为铜质,与钟相匹,若是换作旁人,便是白白捎上一条性命,也铸不出巨钟来啊。”方士杨湮口若悬河地说到这里,忽而换上谦恭笑容,“所以小人虽不才,却可根据各人面相判定材质,为陛下用人之时的参考。如铁者可为武将,如竹者可为文士,如星者可为神官,如革者可为刑吏,不知陛下是否肯赐予小人一点用武之地?”
“你果真有这样的本事?那就看看……”淳熹帝原本想说看看朕如何物,却立时醒悟此举自降身份,便临时将手随意指向一个随侍的郎官,“那你先看看此人是何材质?”
杨湮知道这是淳熹帝在考他,当下抖擞精神,朝那年轻郎官端详了一下,笑道:“大夫有石材,庶人有石承。这位大人秉性忠直敦厚,恰如坚石,正合为陛下良臣。”
淳熹帝面有喜色,又指着一名持戈守候在殿外的侍卫道:“那他呢?”
“如陶。”杨湮说到这里,见众人果然对他把那身经百战的英勇侍卫比作易碎的陶器而惊愕,胸有成竹地一笑,“陶器必经猛火酷热煅烧而得,其器虽不比百炼钢锋锐,持用之人却更加亲和顺手啊。”
“说得好。”淳熹帝大喜,眼光扫过在场诸人,似乎再挑不出一个有趣的人来考较杨湮。于是他忽然招手叫来一个侍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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