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晖有些尴尬地住了口,心中暗暗责怪自己舒沫既然早已和木兰宗有过交道,这些最基本的事情怎么会不知道呢,她只是不想破坏自己的兴头罢了。看着舒沫抱着膝盖蜷缩着身体,显然陷入了某种不知名的忧郁情绪中,少年的心中忽然升腾起一种豪气——他要保护她,让她快乐起来。
“方才,那些藤妖有问沫姐姐问题么?”晨晖才开口就有些后悔,以舒沫的本事,那些藤妖怎么可能缠得住她?
“没有。”舒沫仍旧伏在膝盖上没有抬头,闷闷地回答。
“那么,我可不可以问一问,沫姐姐一生中最快乐的事是什么呢?”晨晖鼓足勇气问道。
“最快乐的事情?”舒沫抬起了头,望着天边的月光,“我只记得自己最快乐的时刻,是在月照城的神殿中看到朔庭。”
“朔庭,难道是木兰宗的前任少司命么?”晨晖捕捉到舒沫脸上温柔沉溺的忧伤,忽然明白了什么,只觉得心口憋闷着连呼吸都困难。
“是啊,朔庭,淳煦大司命的嫡传弟子,木兰宗的少司命。”舒沫的嘴角牵起了一丝微笑,“可是你知道吗,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他穿得就像一个乞丐,混在鹩城那群挑工苦力里面,若不是长得比别人顺眼,我才不会选他帮我们挑担子。”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吧?”晨晖的嗓子有些干涩。
“是啊,十七年前的事情了。”舒沫扭头看了看少年的表情,苦笑了一下,“说给你听也没什么意思。”
“不,我喜欢听。”晨晖大着胆子坐得近了些,诚挚地道,“沫姐姐,你说吧。”
舒沫看着他,陌生的模样陌生的声音,如果说出以前的事情,他灵魂中潜藏的记忆是否可以从蛰伏中复苏呢
“那个时候,我还小,第一次随着舒轸星主从隐翼山来到云荒大陆。小孩子看到什么都新鲜,所以什么流水玉砚台呀,琉璃拼版美人屏风呀,鎏金薄胎套瓶呀买了几大箱子,走到鹩城就不得不雇个挑夫了。”舒沫垂下眼睛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似乎沉浸到往事之中去,连语声也是说不出的温柔轻快,“那个时候,我只是觉得朔庭人长得好看,说话又有趣,一路挑着担子陪我聊天解闷真是再好不过。舒轸星主却看得出他跟着我们另有目的,几次施法想要把他甩掉,朔庭却都锲而不舍地跟上来,让我都觉得于心不忍,终于对舒轸星主大闹了一场,用激将法让他再也没有将朔庭赶走。”
“朔庭少司命是有什么重任在身吧?”晨晖应道。
“我后来才知道,舒轸星主那次来云荒,就是尊奉两家的盟约,帮助淳熹帝对付淳煦大司命的。淳煦大司命也身负帝王之血,灵力深厚,淳熹帝自然不会亲自动手,只是让傅川设下陷阱,将他困在月照城的神殿中。至于如何把他押解回伽蓝帝都,唯有让我们云浮世家的人出马,才能保证一举成功。而朔庭接近我们,原本就是为了将淳煦大司命救出来。”舒沫说到这里,自信地笑了笑,“我才不管帝都那些乱七八糟的争斗,我只觉得朔庭要救他的师傅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没有错,所以要帮他。于是,我和他打败了看守神殿的猛兽,进入了圈禁淳煦大司命的神殿……”
晨晖屏住了呼吸,他忽然想起舒沫正在陈述的,是她这一生中最快乐的事情,可是在这样的背景中,那快乐究竟是从何而来呢?
“那一次,是我第一次看到淳煦大司命。”舒沫继续微笑着,仿佛有光彩在在面庞上闪动,生动得把月光都比了下去,“他就像朔庭跟我描述的一样,优雅、平和、稳静,让人一看到他,就想在他面前谦逊地低下头去。我们进入下了层层禁制的神殿的时候,他就站在神殿穹顶的下方,看着朔庭叹息了一声:‘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呢?’
“‘我怎么可以独自逃走,我要救您出去。’朔庭才说了这一句,我就听到身后禁制之门层层落锁的声音,原来傅川和他的党羽们早就等候在那里,专门等着朔庭自投罗网。眼看我和朔庭想要硬闯出去,淳煦大司命却拉住了我们,他说:‘朔庭,你该换一身衣服,否则怎么和我去帝都呢?’说完,他一眼都不看穹顶上飞落而下的闪电,带着我们两人径直走到后殿去。”
忆来何事最销魂(下)
“我不知道淳熹帝究竟使了什么法术,大司命每走一步,就会有一道闪电劈落在他身上,让朔庭忍不住哀求他不要再挪动一步。‘好吧。’大司命终于停下了脚步,指着殿外的一方水池对朔庭道,‘我知道你生□洁,去那里沐浴一下吧。姑娘,麻烦你去二楼的衣箱里,取一套衣服给他。’”
说到这里,舒沫轻轻叹了口气:“我这个人向来不爱听别人指使,对淳煦大司命却比对舒轸星主还要乖些,当下便按照他的指点从神殿一边的旋转楼梯上到阁楼里,打开红漆的衣箱,取出一套衣冠来。
“那套衣冠,我记得很清楚,是白色的云锦质地,纵横织成明暗相间的菱形花纹,迎着光线就可以看出不同的层次来,领口袖口镶嵌着玄色的滚边。发冠则是用紫金铸造的,底部是一圈小珍珠攒成日月图样,发簪两端各有一颗大珠,簪上垂下细长的缎带……”舒沫到了这里,说得很慢,似乎故意在推迟她想要描述的那个时刻的到来,“我就捧着那套衣冠,从窄小的石刻台阶上一步步下来,把它们交给淳煦大司命。大司命仿佛明白了我的心意,接过衣服对我笑着说:‘放心,我保证朔庭一定会好好的。’其实那个时候大司命也是自身难保,不知怎么的我却毫无保留地相信了他的话,内心里的阴霾一下子就散得干干净净……”
就像,我现在毫无保留地相信你一样么?晨晖凝望着舒沫,心头默默地道。
“淳煦大司命亲自为朔庭穿上了那套衣服,后来我才知道那原本就是少司命的服色,十大主殿的神殿里每一处都会置备大司命和少司命的衣冠各一套,以备不时之需。”舒沫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让晨晖的心跟着悬了起来,热切地想要知道她最快乐的时刻究竟发生了什么。
舒沫的手指捋上了垂落在胸前的长发,低声道:“然后,然后我就看见了朔庭——他不再是我见惯了的苦力小子模样,甚至我一时都无法相信那才是他原本的面目。他穿着那套少司命的衣服,头发还没有干,站在门口朝我笑着说:‘嘿,有钱的小姐,你不会只认衣服不认人吧?’阳光从他的身后射进阴暗的圣殿里,让他整个人都散发着光辉。我不知道用什么来形容自己的心情,连像以前那样随口反驳他都没有心思,整个人就像是当场傻掉了一般。就像你随手在道边采了一朵雏菊,欣赏它独特的美丽芬芳,却也知道这样的美丽芬芳并不难寻觅,纵然喜欢,也未必珍重为唯一。然而,此刻你却预料不到它竟然会飞离了你的手心,升上天空化作太阳,让你在意外的炫目光芒中满心欢喜——原来你无意中碰见的,竟然是世上独一无二的精灵。”
那你,仅仅是因为这个意外而快乐吗?晨晖不解地看着舒沫,却不敢问。
“你自然不会明白我为什么那么快乐。”舒沫看得出晨晖的茫然,淡淡地解释道,“我从小被舒轸星主带到隐翼山修炼,他告诉我我们云浮世家是上古神族翼族的后裔,比空桑人、冰族人和鲛人等等一切云荒的生灵都尊荣,等我们修炼到了一定阶段,就能升上天空回归家园,成为俯视众生的神。因此从小除了舒轸星主,我觉得自己比任何人都要高贵,哪怕被空桑人视为神之化身的帝王之血,也不过堪堪与我们比肩而已。所以不瞒你说,我刚开始喜欢朔庭的时候,心里总是隐隐有遗憾,因为无论如何,云浮世家的传人是绝对不应该爱上一个做挑夫的穷小子的,就算舒轸星主不说什么,我自己也到底意难平。
“可是就在那个时候,我发现朔庭原来也拥有如此高贵的气度、如此雍容的举止,他和他身边尊贵的淳煦大司命完全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神像,天生就是应该让人尊敬膜拜的。他根本就像是神遗失在人间的孩子,完全有能力也配得上和我比翼双飞,他和我是同一类的人。那么我对他的爱,也就没有了任何顾忌,我们是如此相配,天造地设就是应该在一起的。”舒沫一口气说到这里,坦荡荡地看着晨晖,并不觉得这样直白的表露有什么难为情的地方,“现在你明白,为什么那是我最快乐的时候。”
晨晖的脸色有些苍白,垂下眼看着自己在夜色里微微发颤的双手——原来想要与她比肩而立,需要多么严苛的资格。两个人都沉默下来,只有那尊水华夫人的雕像静静地伫立在他们面前。雕像蓝色宝石塑造的眼眸荧光流转,仿佛在叹息着什么,几乎让人错觉有蓝色的眼泪滴落下来。
“那么,沫姐姐最痛苦的事情,肯定是知道朔庭少司命死去的时候吧。”虽然明知不应该提起这件事,晨晖按了又按,始终还是没有把这句话按捺在喉咙里。
“我不是‘知道’他死去,我是看着他死的。”舒沫咬着牙,在晨晖以为她会哭泣的时候,笑了,“淳煦大司命认罪的时候,逼着淳熹帝承诺放朔庭一条生路。我亲耳听到淳熹帝当着许多人的面答应,只觉得他再无耻也总不能当众食言,只要朔庭离了他的禁制,我就把朔庭接到隐翼山去,远离一切是非。可是我们毕竟太幼稚了啊,淳熹帝那样心狠手辣的人哪里能够轻易放过淳煦大司命的继承人?我怎么可以幻想牺牲了淳煦大司命,就可以换来我和朔庭的幸福?”
晨晖默默地听着,只觉得在这沉淀了十几年的痛楚面前,自己说什么都是矫情和虚伪。他有些沉迷地看着舒沫的表情,那带着怨愤的笑容就像一朵饱含了毒汁的艳丽花朵,让人禁不住想要冒着危险轻轻摘下。突然,一滴冰冷的液体落在他的手背上,仿佛花心里满溢出来的露水,砸得他的心一颤。
舒沫仍旧坐得很直,不复最开始那样软弱无助的神情,坚强的姿势甚至让晨晖觉得他手背上的泪水不过是个错觉。他的心跳得很快,需要说点什么来缓解这紧张的气氛,然而一开口,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嘶哑:“后来呢?”
舒沫极为缓慢地转过头,忧伤地看着神色肃穆的晨晖——对他而言,这一切都不过是个故事而已吧。他体内的灵魂,早已在现今的躯壳中忘却了前世的一切,包括曾经最痴迷的眷恋,最深厚的信仰,还有最刻骨的绝望。
“后来的事,你作为木兰宗的少主,朔庭的后任少司命,不会不知道吧。”舒沫恢复了她一贯淡淡的嘲讽神色,似乎没有兴致再说下去。
晨晖哦了一声,有些尴尬地垂下头。不错,后面的事情,从小他就听楼桑大主殿提到过无数次,怎么可能不知道?由于淳煦大司命乃是风梧帝的亲子,同样身负帝王之血,空桑人想要处死他就如同弑神一般艰难,并且会遭受巨大的天谴。唯一的方法,是集齐十万人以上的力量一起动手,那天谴才能分散开来,不至于达到无法承受的地步。于是淳熹帝就召集了伽蓝帝都所有的居民,命令他们每人向淳煦大司命脚下的柴堆投掷一根燃烧的木柴,让所有的人一起来承担弑神的罪愆。而凡是抗拒这项命令的人,一律作为木兰宗的余孽论罪。
就在火刑执行的那一天,朔庭被带到了皇城脚下,淳熹帝当着火刑架上奄奄一息的淳煦大司命宣布将朔庭释放。“现在你和帝都所有普通的臣民没有区别了。”淳熹帝对朔庭道,“那么他们的职责同样也是你的,去把你手中的火把扔到罪人的脚下吧。”
“大司命没有罪,有罪的人是你。”在木兰宗的记载中,少司命朔庭如此回答。
可是淳熹帝既然都能下狠心处死自己的弟弟,又怎么会对一个余孽容情?更或者,那个老谋深算的帝王早已策划好,就算不得不放走朔庭,在各种官方的文告和私下的传言中,他也始终洗脱不了参与杀死淳煦大司命的罪名,再也不可能东山再起了。
可是,就在卫兵们把燃烧的火把硬塞在朔庭手中,逼迫他将它投在淳煦大司命脚下时,火光中淳煦大司命始终高昂的头颅终于无力地垂下,顷刻被浓烈的火焰所包围。仿佛被这惨绝人寰的一幕刺激了残余的潜能,一直被禁锢了灵力的少司命忽然挣脱卫兵的辖持,把手中的火把奋力往皇城门楼上一扔,霎时间烧着了淳熹帝背后的八宝凤尾扇,惊得门楼上一片大乱,也将淳熹帝精心保养的胡须燎去了大半。
“我的火把,终究是抛在了罪人的脚下。”眼看周遭士兵的雪刃步步逼近,再无反抗之力的朔庭转身朝着火刑架上淳煦大司命的遗骸磕了一个头,反手便将夺来的一柄佩剑刺入了自己的心口!
“并非你站在权力的巅峰,你就能如愿。”他骄傲地看着恼羞成怒的淳熹帝,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那一天,至今被式微的木兰宗定为殉难节,所有的宗人都会在每年的那一天哭泣祭奠,缅怀他们凛然殉教的宗主。
“朔庭少司命……”晨晖想到这里,无意识地喃喃道,“沫姐姐……”
舒沫没有说话,甚至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只怕自己一垂睫毛,就再也抑制不住悔恨的泪水。朔庭死的时候,她正和舒轸一起站在皇城门楼上,当朔庭挣脱卫兵的一刹那,她就立时反应过来,想要飞身下去助他脱身,却不料舒轸的动作比她还快,一甩手便抛出一个禁制咒圈,将她全身上下禁锢得动弹不得,甚至连声音都无法发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朔庭在她面前——从容赴死。
舒轸当时说了句什么,似乎是在为他自己的行为解释,不过舒沫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一切都晚了,哪怕她仍旧不明白朔庭为什么要选择那样决绝的方式,甚至不能体会他最后一句话的含义,他终究还是死了。
他倒在地上,曾经嬉皮笑脸说着俏皮话的嘴唇一片惨白,身下大片的血迹将他一身破烂的衣袍染得更加看不出颜色,让人不敢相信那就是月照城神殿中将他衬托得神仙一般的少司命服色。舒沫看着那片血迹不断地扩大,变暗,只觉得天地就此倾覆,而她,则生生地被人挖出了心。
早知道,在他被带到刑场之前,就应该出手将他救走的。哪怕最后始终敌不过淳熹帝和舒轸的联手,也总好过这般死水无波的旁观!可是,她那时毕竟是怯弱和幼稚的吧,既然知道自己万万敌不过舒轸的手段,也不想和那个自小将自己带大,如师如父、如兄如友的星主彻底决裂,就说服自己相信了淳熹帝的承诺,以为只要熬过这一刻,朔庭就可以和自己回隐翼山去。
可是,终究只有她和舒轸回到了隐翼山。接下来槁木死灰般的十七年里,舒沫不光是在恨着舒轸,也深深地恨着自己,如果不是她多顾念了舒轸,朔庭或许就不会死。
那么这一次,是不是也不应该顾念其他任何人呢,包括——晨晖?舒沫想到这里,忽然一个激灵
“沫姐姐,你……不要伤心了。”晨晖低低地道,“否则朔庭少司命若是看到,也会心痛的。”
“你走吧,以后不要让我看见你。”鬼使神差地,舒沫忽然说出这句话来。
晨晖愕然,不知道自己又是哪里做错,惹她生气。
“我早晚会害死你的。”舒沫说出这句话,终于感觉自己绞痛的心平复了一些,难道是那个海国公主立下的誓言在提醒着她吗?
“我不怕。”血气方刚的少年想也不想地回答,及时咽下了后面没有出口的念头——如果我死了以后,你也能像今日这般思念我,我甘之如饴。
“你真的不怕么?”舒沫看着少年平凡的脸,忽然有些嗤笑起自己突如其来的软弱。将这个灵魂换入另一个更加完美的躯壳,说不定还是帮助了他呢。
“我真的不怕。”晨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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