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钱彬已作色大喝:“大胆吕方竟冒充天子门生,罪该万死,来人……”正要吆喝人拿下吕方,正德皇帝已一笑摆手,懒洋洋地道:“何必这么无趣。吕方,你大老远又跑来做什么?难道又要告状?”
皇帝这一发问,千余侍卫和统领将官立时都肃然静立,一时只有风吹旌旗的猎猎之声和马蹄子不安的踏动声。一片冷寂中,吕方朗朗的声音显得分外响亮:“万岁,回龙峪去不得!钱彬勾结宁王,意图谋反,万岁若是贸然深入回龙峪,千军万马中变生肘腋,可就万难防备!”
众侍卫近臣料不到吕方上来便如此痛斥钱彬,仿佛给突如其来的惊雷震住,一时都呆住了。钱彬忙自马上匍匐滚落,哭叫道:“万岁,冤枉啊万岁,这狂生吕方,屡次蓄意构陷……”叩头连连,脸上泪水纵横,这泪水半因作态,半因惊骇。
“钱彬,起来吧!”正德帝的眉毛抖了抖,笑道,“这两天你已跟朕哭了多次。跟了朕这么多年,难道还不知朕的脾气么,还怕旁人的啰唆?”听了天子笑言,钱彬又连连叩头下去。几名近臣摸清了皇帝心思,许多人抢着跪倒,纷纷道:“吕方心怀叵测,以诬告大臣邀宠,实该严惩!”“吕方妖言惑众,不杀不足以正朝纲……”随正德帝远游的,大多是钱彬党羽,一时间众人纷纷抢上前跪倒,或引经据典,慷慨陈词,或满面悲愤,声色俱厉,都是要将狂生吕方处以极刑。
这些近臣一跪,霎时间甲胄纷响,千余侍卫将士尽皆跪倒。迎风劲舞的旌旗下,只有正德帝昂然端坐在金眼火龙驹上。这么一衬,默然跪在他马前的吕方便显得万分孤弱无助。
钱彬那涕泪纵横的脸上却涌出些坦然宽厚之色,仰头道:“万岁,吕方其实只是个狂生,头脑昏聩,不知进退,万岁仁厚圣明,还是不要加罪这一介狂生。”正德帝终于又笑了:“吕方,便瞧在钱彬的面子上,朕不治你的罪,告状这玩意儿不好玩儿,弄不好要掉脑袋。你去吧。”难得这时候他的脸上还挂着一丝顽皮的笑意,似乎这一切都不过是个好玩儿的游戏。
一笑之际,正德帝拨马便走。两旁侍卫近臣见皇帝上马,也纷纷上马。钱彬翻上马背时斜睨了一眼吕方,目光中既有得色,更有一股森冷的煞气。吕方却猛地向前两步,一把扣住正德帝御马的辔头,大叫道:“万岁,回龙峪去不得!”
这一吼訇然乍作,惊得正德帝和身周近臣都是一凛。那金眼火龙驹一声惊嘶,前蹄飞纵,正德帝在马上不由一个趔趄,侍卫慌忙拽住那马。
“大胆!”正德帝怒喝声中,已挥起马鞭劈头盖脸地抽在吕方脸上。咫尺天颜,雷霆大作,连钱彬都变了脸色。几个近臣本待叱喝吕方惊驾,但见了正德帝那阴森苍白的脸孔,都吓得作声不得。
一片冷寂中,吕方却昂起挂着血痕的脸,依旧嘶声叫道:“万岁,回龙峪,去不得!”正德帝冷冷地盯着他,右掌已握住了腰间的佩剑。钱彬等人在旁瞧见,都是心头暗喜。众人都知道,这位皇帝平常虽如顽童般嘻笑怒骂,却也如孩子一样喜怒善变,当年曾一怒之下,下旨廷杖一百四十六名大臣,当场便打死了十一人。
天子一怒,岂止千刀万剐?这道理吕方如何不知。四目对视,他看到正德帝那寂寞的眸子变得暴戾起来,一股烈焰隐隐滚动,吕方的身子也突突发颤,心底却又有一股刚勇之气腾了起来:“养浩然之气数载,难道还会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畏缩失措么?”
胸中豪气横亘,再也顾不得什么了,吕方大睁着满是血丝的双眸,仰头叫道:“万岁,草民有证据,那证据便在西门钧身上。昨晚钱彬和西门钧密谋,钱彬命西门钧去宁王处送密信……请万岁下旨,速速查捕西门钧,搜出那密信,便知详情!”
仿佛一连串的霹雳从天劈落,一众近臣全呆愣在那里。钱彬更是五脏俱震,脸色如纸:“我与西门钧密议这事机密之极,吕方如何得知?”那晚西门钧在钱府外的大街上遇到了墨无极,连西卫也不知墨无极曾夜探钱府。此时忽听吕方在天子身前喝破此事,饶是钱彬恃宠而骄多年,也不禁身子发颤。
“钱彬,”正德帝握剑的五指蓦地松了,望过来的目光中已微露狐疑之色,“西门钧呢?”钱彬的身子簌簌一震,垂首道:“万岁,西门钧奉命出巡,不在此间。”他大喘了两口气,声音又哽咽起来,“万岁,这狂生吕方屡次诬蔑儿臣……”情急之下,钱彬只得扛起了自己这“皇帝义子”的招牌。“西门钧不在此间?”正德帝却冷笑着打断了他,漫不经心地道,“来人,速去传西门钧来此!”两匹快马立时如飞而去。
“吕痴,这回你可是将自己的脑袋赌上了,”正德帝似乎忽然间又发现了一个极好玩儿的游戏,悠然道,“西门钧若没有那密信,你可就得……伏法!这赌头的游戏,你敢不敢玩?”吕方的身子颤了颤,昂首大叫:“草民甘愿赌头!”正德帝哈哈大笑:“你是朕见过的最敢玩的人。带上他,走!”几个近侍都有些糊涂,低声问:“万岁,咱这是回京,还是去回龙峪了?”正德帝一鞭子横抽了过去,冷笑道:“朕还没尽兴,怎地回京,自然是去回龙峪!”钱彬听了这话,暗自长出了一口气。
吕方的心中一片凄寒,蓦地情急智生,大叫道:“万岁,眼下西门钧该在乱云谷,听说今日午时,东侠墨无极要在乱云谷约战西门钧。”
“东侠西卫的大战?”正德帝的眼芒顿时亮了起来,大叫道,“这才真是热闹啊!乱云谷离此多远的路程?”那“神武帮”的莫道人举头看看日色,苦笑道:“乱云谷离此不足百里,但只怕赶过去,也过了午时。”
正德帝微一沉吟,便扬眉道:“走!这热闹不可不看。错过了,让他们再打一场!”当下便命众侍卫将官原地待命,亲自带着钱彬、吕方和莫道人等“神武帮”近臣飞马便走。
钻过一道山口,带路的人向正德帝启奏,已到了乱云谷了,看天色才堪堪过了午时。吕方心内阵阵发紧,也不知墨无极和西门钧那一战到底打过没有,举目环顾,但见四处石壁高耸,谷内都是杂木深林,秋风穿梭间荡起阵阵松涛。众人正游目四顾,冷寂寂的山谷中猛听得两道雄浑的啸声骤然响起,声若天河怒涛,一下子便将杂沓的马蹄声淹没了。众人听这两道啸声越拔越高,竟似无止无休,都觉心内狂跳,均想:“天下竟有这等声势的啸声!”
正德帝却仰头大笑:“好!这才够气魄……”只是给那啸声掩着,断断续续地听不清楚。钱彬惊道:“可别惊了圣驾,只怕有些凶险,咱们且撤了吧。”正德帝并不搭理他,已纵马向啸声处奔出。
转过几道羊肠小道,猛见前面的山崖上现出两道人影。那二人一边狂啸,一边快如飞猱般向上飞纵,几乎是一刻不停地直向山顶飞掠而去。正德帝等人远远看着,均觉目眩神驰。吕方也觉这几乎非是人力所为,这时才看出墨无极的真本事。
片刻间墨无极和西门钧已跃上峰顶,对望一眼,均是仰天大笑。正德帝犹要前行,但那小道已到了尽头,战马再难向前,便只得勒马远观。正德帝要看真杀实砍,命众人都在树下观瞧,不可露了踪迹。
山风呼啸间,墨无极和西门钧的襟袍猎猎起舞,但二人凛然凝立,却都不出手。正德帝等人虽是远远观望,犹觉一股凛冽的杀气当头压来。
“当年京师一晤,墨兄的养气功夫已登峰造极,”西门钧低沉的笑声破风传来,“不料今日竟是返璞归真的大化妙境,百尺竿头犹能再进,可喜可贺!”墨无极淡淡笑道:“本门心法以天地浩然之气为根基,我近日与挚友推敲儒家至理,才得尽悟这天地一气之道。”二人虽是随意谈笑,但玄功贯注,远远传出。崖下的正德帝等人听得清清楚楚。
西门钧笑道:“跟你推敲儒理之人,想来便是吕痴吧?”墨无极道:“正是!”西门钧冷笑道:“跟个腐儒在一处,能参透什么至理?泰山墨家实在是技穷了。”他说到最后几个字,冷森森的全是寒意。
众人一凛之际,猛见崖顶跃出一道金色剑光,精芒耀目,直向墨无极罩去。墨无极冷叱声中,横划一刀。那金色的剑芒触上黑沉沉的刀光,立时散开了。二人虽是各自只出了一招,却如月映江波,光影随波而化,意蕴绵绵,变幻无尽。远望的正德帝等人都曾学过武,一见之下,均觉眼界大开。莫道人等一众“神武帮”高手更是眉飞色舞。“好刀法,”西门钧霍然收剑,沉声笑道,“惜乎变通不足,未臻化境。今日你我这一战之后,墨家必会从此除名!”钱彬听得心头一振,只盼着西门钧立时一剑刺死墨无极,只恨此时正德帝就在身旁,难以招呼。
二人瞬间疾拼了数招。西门钧身形飘忽,剑光流转如电,墨无极则且战且退,只将雁翎刀一刀一刀地劈下,犹如山横峰垂,极是刚硬简捷。莫道人紧着给正德帝解说战局:“剑有儒雅之贵气,刀有草莽之霸气。西门统领的剑法妙在千变万化,汪洋恣肆。墨家刀法则最重气势,如高山峻岩,全以气胜。可怪的是今日这墨无极连战连退,便少了一股气势……”
激战之中,西门钧蓦地朗声大笑:“墨兄,奇正相生的道理你只晓正中奇,奇中正,却不知奇中奇,正中正之法!这才是剑髓真意!”剑法展开,金色剑芒骤然铺张开来,层层叠叠地将墨无极紧紧裹住。
正德帝等人离得虽远,也全给那舒张升腾的剑意慑住了,一时间心神摇曳,神气如丧。猛听得墨无极大喝一声:“你也接我一刀。”这一刀在退无可退之际挥出,端的气势磅礴。西门钧只得退了一步,墨无极瞬间连劈三刀,刀刀重若劈山,竟迫得西门钧连退三步。
远观的莫道人正要为墨无极喝彩,猛见错步飞退的西门钧振腕递出六剑,这六剑形如牡丹绽放,将墨无极头脸心胸尽数包裹在内。莫道人不由赞道:“退中疾攻,剑剑神妙,如梦如幻,想不到西门钧真悟出了剑髓真意!不知墨无极这天地一气,撞得翻西门钧的剑髓真意么?”
“撞翻西门钧?”钱彬翻起白眼,冷笑道,“姓墨的能撑下五十招便算万幸……”一扭头,蓦地低呼道,“吕痴,那吕痴子哪里去了?”
吕方已乘着正德帝等人如痴如醉之机,悄然奔出了好远,直向那山崖下冲去。飞奔出半里之地,那紫褐色的山岩已在眼前,他长吸了一口气,手足并用地向崖顶爬去。
跌跌撞撞地跃过两道巨岩,吕方猛然吃了一惊。但见迎面山腰处,一块十余丈高的山岩上横伸出一根歪脖子老松,一个窈窕女子玉腕紧缚,被吊在粗大的松枝上,竟是杨清钰。两名锦衣卫立在山岩上,正仰头虎视眈眈地盯着她。适才吕方随正德帝等人在树下远观时,给那几块高大山岩阻住,直到奔到此处,才看到杨清钰被缚于此。
“清钰!”吕方惊呼出声,眼见杨清钰悠悠荡荡地悬空挂在树上,秀发长裙随风飘摆,随时可能跌到十余丈高的山岩下,他一颗心险些跳出胸口。杨清钰也看到了他,忙叫道:“大哥,你莫过来!”吕方大叫道:“好妹子,我来救你!”拼力向那巨岩爬去。
墨无极这时已给西门钧的连绵快剑逼得退到崖边,听得吕杨二人的惊呼,才自崖顶探头看到了杨清钰的险状,心内剧震之际,左肋剧痛,已中了一剑。墨无极厉喝声中,一抹刀光翻卷上来,化作圆滚滚的乌黑圈子将绵绵剑招尽数封住,怒道:“这便是阁下的奇中奇、正中正?”
西门钧狞笑道:“这丫头乃是你我的赌头,墨兄只管安心应战!”墨无极惊怒交集,蓦地大喝一声,凌空跃下,疾向那横伸的山岩扑去。西门钧哈哈大笑,如影随形般横掠了过来,半空中长剑飘忽游走,已将墨无极的要害尽数罩住。墨无极飞坠之中,已随手抓过几块碎石射出。那两名锦衣卫眼见吕方爬上,正待挥刀砍下,不想那碎石电般射到,惨呼声中,齐齐翻身倒地。
高手相拼,争的便是这一线之机。西门钧乘着墨无极飞石之际,长剑已如星驱电掣般刺到,墨无极只觉左肩剧痛,登知肩骨已碎。“这都是命!”墨无极心内一惨,“爹爹说得是,墨家万万不可去碰西门钧,东侠斗不过西卫。”眼见西门钧的长剑如蛆附骨般连绵递到,只得拼力挥刀苦苦抵挡。二人凌空横掠间,刀剑疾飞,墨无极肩头肋下都有串串鲜血连连飞溅出来。
便在这时,猛听得一声大吼在山岩间响起:“西门钧!钱彬奸计败露,伏法便在眼前!你且看看,万岁已到了,亲自来拿你来啦!”吕方这一怒吼倾尽全力,在危崖乱石间回响不休。
“万岁已到?”西门钧心神剧震,不禁纵目远眺,正瞧见乱枝掩映间正德帝那匹红缎子一般的火龙驹,霎时间头脑轰然一响,“果然是万岁!他怎会来此间,难道钱彬真的事泄了?”只这么一犹豫,乌光乍闪,墨无极的那把刀已凌空劈落。西门钧的目光才遥遥地接在正德帝身上,便觉一片血色自头顶滑落,他拼力挥出一剑,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血色模糊了一切,这黏黏的血红跟正德帝那腥红的大氅恰是一般颜色。
胜负顷刻逆转,远远观战的正德帝君臣一阵骚乱。钱彬更觉墨无极那把刀似是狠斫在自己的心尖上,惨呼一声,软倒在鞍头。
吕方手忙脚乱地将杨清钰放了下来,劫后余生,两个人都喜极而泣。
西门钧那垂死一击仍是凌厉非凡,长剑刺透了墨无极的左肩。墨无极没有拔出肩头的长剑,摇晃着走向西门钧的尸身,慢慢蹲下去,稳稳地从他怀中取出了那封书信……
“真真是险中求生!”
这是虞晟十日后对乱云谷一战的感喟。他和陈阁老都没有算错,钱彬果然没有造反的胆量,那封自西门钧怀中搜出的要送给宁王的密信,到底不是约请宁王造反的,只是钱彬请宁王将二人往来的书信烧毁,并让宁王小心隐忍。
不过这已足够了。当时在乱云谷中,正德帝拈着信只扫了两眼,便大骂道:“黠奴,竟敢如此!”立时喝令将连呼冤枉的钱彬拿下。
剩下的事情便全顺理成章,不出十日,钱彬及其一众亲信便全被抓入狱。虞晟和被抓的刑部尚书柳峻等人皆被皇帝下令褒奖。含冤而死的青州知府杨关毅也被追复原官,其妻更被封为一品诰命夫人。虞晟更因筹划有功,受了重赏。连险胜西门钧而身受重伤的墨无极都得了正德帝钦赐金牌,听说也要在近日调入锦衣卫委以重任。
特别是陈阁老竟被皇帝钦点为谨身殿大学士,出任首辅,整肃朝纲。这三朝元老又要东山再起,一时京师居所的府门前车水马龙,拜访的官吏门生络绎不绝。
被褒奖的人中,居然没有吕方的名字。
“万岁的心思老夫理会得,”花厅内的陈阁老眼望吕方,意味深长地叹道,“朝廷不想让告状者得封赏。且万岁对钱彬还是有些旧情,钱彬因你而入狱待死,万岁对你还是有些衔恨的。”
“无妨,”吕方掸了掸雪白的衣袖,微笑道,“吕方冒死告状,本就不是为求封赏。”陈阁老望着这张坦荡的脸孔,慨叹道:“先生真有古人风骨!请先生且回青州,过得些时日,老夫自会竭力举荐先生。”吕方摇了摇头,笑道:“晚生驽钝,官场上的事情是参不透的。此间大事已了,晚生还是回去教书。”
墨无极身受重伤,要在京养病,陪伴杨清钰回乡之任,自然落在了吕方身上。只是这次杨清钰可算是衣锦还乡。朝廷钦赐给杨关毅“铁血尽忠”的匾牌,又派了一队官军鸣锣开道,端的风光无限。
一路迤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