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潇湘。紫衫,白裙。发髻凌乱,伤痕累累。她是镜花水域域主红月离的弟子。混入这画意城,已两年有余。
她一直在城主慕轩赤身边。
她的目的,是要盗取鸳鸯连环解的武功秘笈。
而今,事情败露。慕轩赤扬言要将龙潇湘悬吊于城楼上,鞭打暴晒至死。他要引红月离现身。红月离却不如他的意。
但也不能任由自已的弟子遭此屈辱,失了门派的颜面。
所以,红月离雇了人。
救龙潇湘。
彼时。
龙潇湘已被解下,在傲璇的身后,呼吸微弱。画意城的弟子摩拳擦掌,蜂拥而上。凤舞斩盛开在青灰色的苍穹。
灿灿烈烈。
滚滚灼灼。
直到慕怜寻驭剑横空而出,将凤舞斩的霸气挫开,分化成漫天陨落的红霞。激斗便去到顶峰。慕怜寻像一片仙鹤的羽毛,落在城头。
他问,尹傲璇,你要将龙潇湘带去哪里?
【笑容】
她们离开了画意城。那些喽啰,和喽啰们的首领——剑招凛冽面色深沉的少年慕怜寻——谁都没有能留得住她们。
或者说,她。
然而。
直到行至山脚。傲璇发现,原来事情并不能如此顺利。因为龙潇湘中了毒。倘若不能将任务活生生地送达目的地,仍是枉然。
连龙潇湘自己也说不清楚,这到底是何种毒,又是怎样到了她的身上。
她的枯萎如同昙花。
迅速。激烈。
渐渐的,就不省人事。
傲璇思忖一阵,将龙潇湘在山洞里安置了,重又折回画意城。
慕怜寻似是未卜先知。他说,我知道你必定会再来。傲璇冷冰冰的,只说两个字,解药。她素来表情无多,言辞简略。
她看上去如冰雪,如寒霜。
巧的是,慕怜寻根她何其相似。他如止水,如冷钢。他从怀里掏出紫砂的小瓶,说,解药在这里,但必须配合慕家的独门心法。
你带我去见龙潇湘。
女子是这样想的:她既然可以在画意城的刀山剑阵中将龙潇湘救走又何必会惧怕慕怜寻会趁机再来什么阴谋。
她同意了。
但慕怜寻竟真是一心只为龙潇湘解毒。解毒之后,他说,沿着被边的山走,能够更快地离开台山地界。
为什么?
傲璇不接。
慕怜寻俯身看着尚且昏迷的龙潇湘。她兴许是在睡梦中碰上了不如意,双眉紧蹙。他也便跟着,将眉心拧成一股绳。他说,毒是父亲下的,非我本意。我也不愿意看着她受鞭刑暴晒而死。你要将她平安地送回镜花水域。
傲璇开始明白。
问他,你不等她醒来,亲口对她解释?
男子摇头,算了。
两个字,仿佛是极沉重的,而尾音,又淡至虚无。傲璇觉得,她又开始不明白。但脑海中偏多生出一个念头,岔开了话题,问道,若你是对她心存顾念,那么,在画意城中,你我激战,你莫非故意输给我?
慕怜寻笑了。
那笑容是苦涩的。但优雅,神秘。仿佛在深黑的水潭投入一片花瓣,散出涟漪,晕染,涤荡。似有,还无。
他没有答。
许久以后,那样的一个笑容,始终停留在傲璇的记忆里。想起来总是唏嘘。心微微地疼。仿佛世上无人可及。
【倾谈】
一路相伴。
龙潇湘是温婉善谈的女子,论风韵,她比傲璇多了几分妩媚,论举止,又比傲璇活泼可爱,傲璇羡慕她。
都说人的性格多数自天生,难有骨子里的改变。傲璇常常觉得,她这样的冷漠倔强,既不是受人欢迎,且拙于混迹在复杂的江湖。
江湖不适合她。
可她偏偏入了江湖。
而龙潇湘却说,尹姑娘,我喜欢你这样的女子。看似深沉,内里简单。你大约是有自己的一套见解和待人接物的方法吧。你一定不会受强权左右,你能完完整整,随心所欲地做你自己。可我呢,呵呵,你一定不曾有过我这样的处境。
怎样的处境?
龙潇湘缄了口。哑笑。
傲璇也告诉龙潇湘,关于慕怜寻的奇怪举止。她说,那男子想必是对你有意吧?但他却不承认,也不等你醒来。
莫非就是因为你们敌对的关系?
这世间,有什么是真间的爱情无法冲破的呢?
龙潇湘苦笑,爱情?尹姑娘,你爱过一个人吗?傲璇怔住。她的确是没有爱过。正因为没有,所以对爱情充满了幻想和期待,她觉得爱情是人世间最强大的力量,胜过千军万马,胜过电闪雷鸣。只要坚定了爱情的信念,就算身死,心亦不死。
是为永生。
龙潇湘听罢,笑得更厉害。尹姑娘,她说,你太天真了。也许,对我们女子而言,爱一个人,便是赴汤蹈火粉身碎骨的承诺,可男子却不一样,他们心中有天地,有江湖,有名誉地位甚至是一本小小的武功秘籍,这些,样样都胜过爱情。
傲璇无言相对。
只问,你呢?你爱他吗?
谁?
慕怜寻。
龙潇湘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五天后。
她们安然返回洞庭湖。镜花水域是一处神秘的地方。周围怪石嶙峋耸立,有连绵的竹海,也有波澜不惊死水一般的湖。
临别时,龙潇湘的面容惆怅,远远看见红月离穿着黑色的袍子,站在悬崖上山洞的入口,她回过头来对傲璇说,你的任务完成了。
她说,谢谢你。
傲璇皱着眉头笑,问,你是否有话要讲?
龙潇湘摇头。
那背影,如一缕轻烟。
【几样情】
很快,传出镜花水域弟子龙潇湘弑师叛变的消息。傲璇有耳闻。惊诧不已。再回想临别时龙潇湘的深沉和欲言又止,心想,这莫非是她早已预计?
但红月离并没有死,只受了轻微的伤。
以龙潇湘的武功,她要杀她,除了靠出其不意的快准狠,也没有用别的必胜办法。所以龙潇湘败了。幸运的是她还能活着从镜花水域逃出来。
镜花水域的弟子如今正全力地缉拿她。
命运使然。
傲璇又遇上逃亡中的龙潇湘。她掩护她,暂时躲过了追捕。她们在客栈的小房间里,一人一壶酒,仿佛男儿般豪气对饮。
龙潇湘问,尹姑娘,我是否能雇用你,将我送回天台山画意城?
傲璇愕然。为何你才从哪里逃出来,又要自投罗网地回去?为何你安然的抵达了镜花水域,却又成为行刺域主的叛徒?
龙潇湘苦笑。你可还记得,我曾说过,于我们女子而言,爱一个人,就是赴汤蹈火粉身碎骨的承诺。
傲璇点头,记得,当然记得。
那么,你大概就能想象我为何要行刺红月离了。
是为了慕怜寻?这就是你报答他情意的方法?龙潇湘默认。可这并非事实。她并非为了慕怜寻,而是慕怜寻的父亲。
画意城的城主,慕轩赤。
龙潇湘爱上慕轩赤。
从她暴露身份的那一刻开始,一切,就都是她心甘情愿受慕轩赤利用而设的局。慕轩赤有意安排她千辛万苦地回到镜花水域,降低红月离的戒心,希望她能伺机杀了那女魔头。
她却还是败了。
她想,如今天下唯有画意城才是她的容身之所。因为慕轩赤说过,他会收留她,善待她,甚至迎娶她成为他的妾室。
两年来,这段感情从未曝光。她曾经在暗夜里偷偷地凝视他,沉醉于他的优雅和威仪——就算他的年龄虚长她十六岁有余,就算他们还是物主与盗匪的关系——可那份痴迷,深深地撼动着她,令她无所适从,只感到懊恼和抓狂。后来他亦发现这女子眼中的情愫是与众不同的。他细看了她的脸,抚摩着她的轮廓,她都没有退缩。他戏谑地问她是否爱上了自己,她慨然点头。光天化日尽褪自己的衣衫。她说不要再做黑暗中的蝼蚁,不要只是这城中千万女婢当中的一名。男子的笑容僵在脸上。他站定了,任由她缠上来,喉咙里发出嗞嗞干涸的声响。
关于龙潇湘的身份,慕轩赤是事后才知道。但他却不计较。他说,他是堂堂一城之主什么门派之别敌对之势又怎能影响到他。
他说,我要定你,就是你。
这诺言彻底的瓦解了龙潇湘。从此甘之如饴。
红月离没有告诉过龙潇湘,有关鸳鸯连环解的事情。慕轩赤说,鸳鸯连环解是慕红两家的祖先共同参悟的,秘笈分内功心法和武功招式两部分。彼时两家祖先情同手足,不分彼此,于是将秘笈一分为二,慕家存心法,红家得招式。但自祖先逝世以后,两家的后人便各自起了私心,都企图将对方的那部分秘笈占为己用。
慕轩赤说,我画意城素来不过问江湖恩怨,但镜花水域却三番五次挑衅。眼看红月离的势力越来越大,依然威胁到我。他说,潇湘,如果我想要你去刺杀你的师父,你可答应?
龙潇湘莞尔,道,我答应。
那些恩爱和苦肉计回忆到这里,暴风中晃动的窗棂打断了思绪。客栈周围,呼呼的尽是飞沙走石的声响。
酒已现了底。
面有酡红。
对面的女子喝下最后一口,缓缓道,你要雇用我,是不合规矩的,你得先到红袖楼,见过楼主,付了定金,然后再由楼主将任务传达于我。而且,派谁来执行任务,不是我们做属下的能够支配,要全看楼主的意思。
龙潇湘不做声。
傲璇嫣然一笑,转折道,但是,我可以送你回天台山,是出于朋友的道义,分文不取。
于是。
她们原路折返。
没少遇见镜花水域弟子的阻挠,她们仿佛是在刀光剑影中以鲜血为自己开道。龙潇湘说,幸亏有你,尹姑娘。
否则,我只怕要曝尸荒野了。
你的凤舞斩果然名不虚传,红袖楼的小主,想必个个都如你这般矫捷聪慧吧?
唔。傲璇浅笑,龙姑娘,你忘了你不应该提红袖楼,如今在你面前的我,只是一个会武功的平凡女子,不是什么红袖楼的金刀小主。
龙潇湘欲笑,却皱了眉,问,事情迟早要传到红袖楼去的,你如何交代?
需要吗?
傲璇仰起头,上面有顽皮的倔强。她说,红袖楼没有任务给我,我便是自由的。要去哪里,要救什么人,全都不过是我自己一个人的事。
第六日。
黎明时分。
她们在画意城的城楼下,头顶飘着猎猎的五彩旗帜。终于到了。两个人都舒了一口气。城门打开时,看见白衣的少年负手而立。
他们的心,都微微的动了一下。
虽然,也算有过节,但画意城并无为难傲璇的意思。这大约也是看龙潇湘的面子吧。傲璇想,他们接纳了龙潇湘,过去的事,便不再计较。
恰逢暴雨。
自当天午后开始,天气骤然起了变化。才到傍晚,已经有山泥倾斜,石树坍塌。龙潇湘将傲璇留在画意城。
是慕怜寻领傲璇去的房间。
清新雅致的房间,仿佛是少年身上似有还无的薄荷香。她说,她回来了,她为了你背叛了师门不再是镜花水域的弟子,也就不再是你的敌人,你要善待她。
慕怜寻愕然。
冷不防的听见这样毫无铺垫的话,他失了语。怔半晌。点头道,我会的。跨出门槛时,他又停下,低声道,我原以为,你从来说话都不超过三个字。
顿时。
傲璇的脸竟然红了。
但少年没有回头,没有看见。
【决裂】
没有逐客令。一天,两天,三天。竟像是生了铅,总不愿将脚步挪出这座城,这座山。偶尔在帘下听雨。
偶尔,看白衣少年在庭院中舞剑。
萧萧飒飒的落叶,飞了满地。仿佛一卷水墨画。又仿佛无声的韵律,撩动心弦。
傲璇总是要问慕怜寻,你去看过龙潇湘了吗?你打算如何安置她?你是否明白她对你的情意?前几次,慕怜寻还能够好脾气地应对,或敷衍着过去,但他终还是发了火,青天白日,在樱花树下狠狠地咆哮。他说,你为何总是要在我面前提起她。
因为——
因为我希望你幸福。
这句话,在傲璇的喉咙里盘亘着,她没有说出口。慕怜寻留给她拂袖而去的背影,那景致荒凉,又凄怆。
这世间,有一种人,能够将心事藏的极深,极隐晦,宁可煲一壶苦水自我煎熬,也矢口不提,祝福,守望——
或者,爱。
傲璇就是那种人。
慕怜寻是她爱了却爱不得的少年。
最初。
和最终。
某日。
傲璇经过慕轩赤的书房。在画意城这么久,她从未亲眼看见这一城之主。彼时也不例外。她看到的是龙潇湘。
龙潇湘躺在地板上,嘴角和胸口都有大量暗红的血迹。妃色的衣裙,似染着漫天的彩霞。
傲璇奔过去,龙潇湘已奄奄一息。她问她,谁干的?为何会这样?龙潇湘语无伦次,说,是我,是慕轩赤,是红月离。
她说,尹姑娘,求你,不要让慕怜寻知道。
半个时辰以前。
龙潇湘在书房,为慕轩赤研磨。魁梧而健硕的中年男子,素喜山水画。一切祥和。宁静。但突然飘来婉转的乐音。
悠扬之中,暗藏杀机。
龙潇湘头痛欲裂,眸子里竟泛起绿光,,似黑夜中的狼失去了控制。她拔出剑对准慕轩赤的要害,疯狂的劈砍。
仓促间,慕轩赤以毛笔为武器相迎,只听见龙潇湘阴笑着喃喃地吼道,你利用我身边最亲的人来杀我,我便是向你学的。
慕轩赤面色铁青。一边退避,一边漠然轻吐:红月离,你以为练成移魂换影之术,就能将我打败吗?妄想。
所谓的移魂换影,并非真的将两个人的魂魄调,换而是以药物和内力,再以特定的乐音为启动,使受控人的行为和意志由施术之人支配。早在龙潇湘行刺红月离,逃出镜花水域的时候,她就已经中了这移魂换影之术。而红月离假意派人追剿叛徒,实则在暗地尾随龙潇湘,待龙潇湘进入画意城,在与慕轩赤单独相处之际,红月离便催动乐音,使龙潇湘的意识失控,成为行凶的工具。
可是。
慕轩赤的惊愕与惋惜,时间太短,旋即由他的自我保护和冷漠覆盖。他没有留情。毛笔像利箭,刺穿了龙潇湘的心脏。与此同时,窗外有惊鸿般的人影掠过,慕轩赤飞身追去,连半个眼神也没有留下。
接着,傲璇也来了。
龙潇湘在弥留之际将所有曾隐瞒过的前因后果和盘托出。她说,尹姑娘,求你,不要让慕怜寻知道。若是,深爱的女子,将她的身与心,都给了他的父亲,而最终却又是死于他的父亲之手。尹姑娘,他要如何面对。他情何以堪。
傲璇瞠目结舌。她想起龙潇湘曾说的,赴汤蹈火,粉身碎骨,她终于彻底领悟。且不论这考虑是否周全有理,但是人之将死,她临终的嘱托,她决议遵守。就当是为了将残酷的真相掩埋以保护自己喜欢的男子,天真一次,愚蠢一次,又何妨。
呵。慕怜寻。
你大概不会懂得。她是为了你父亲。而我,是为了你。
稍后,慕怜寻赶到。
龙潇湘已然气绝。
傲璇仍单膝跪着,扶着尸体,周身沾满污血。慕怜寻颤抖着问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张了张口,无声。
傲璇缓缓地站起来,眸子黯淡无光。她说,我无话可说。慕怜寻的剑立刻指上她的咽喉。烧红的眼睛,凶猛的瞳孔。
是你杀了她?
我没有。
那是谁?你看见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有看见。
树欲静。而风不止。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男子如发狂的小兽,咆哮着说你若不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我便杀了你。
而女子,面无血色,笑容苍白。她说,随便你。与此同时她也为自己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