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边都如是。
这人没有眉毛,却有眼睛。
他的眼睛正落在花沾唇的身上。
他对花沾唇的脸只看了一眼,只看一眼,他立即就有了兴趣,第二眼便是看她的胸脯,第三眼便看她的小腹。
他眼里的神色就像花沾唇不曾穿上衣服。
花沾唇只觉得被他望过之处,就似爬满了小虫子,恨不得把凡被他看过之处全要洗涤过。
这人只看了三眼,便不再看花沾唇。
仿佛这已是他的女人,他随时可以再看到她,而且随地怎样看都可以,他大可以不必急在一时。
然后他看向简迅。
简迅也在看他。
看他手上的叉子。
看到这柄叉子,简迅便想到那八个人血肉模糊,骨裂肌掀的伤口,简迅觉得喉咽也有些发干。
所以他问话的声音有些发硬:“阁下就是断眉石?”
这人道:“你和他,”他指了指地上的洪三热,“都非死不可,这两个女的,我都要带回去。”他这样说的时候,仿佛在场四个人,都会接受他的安排而毫无异议似的。
简迅勉强笑道:“你不是明天才进洛阳城的吗?”
断眉石道:“就是因为你们人人都以为我明天才来,所以我今晚就到,一个人早到一些,看到的事情,总会比别人多一些。”
简迅承认断眉石说得很有道理。一个人若迟一些或早一些,都会有一些事是意想不到的,一个每次是恰恰好的人,只听他该听的,只闻他该闻的,只看他该看的,也许能够无忧无虑,但永远无惊无喜。
简迅只好道:“你既然来了,何不也到小碧湖去一趟,以你的大才,游公子必予重任。”
断眉石道:“你这句话,为甚么不早三个月说?”
简迅不解:“三个月?”
断眉石道:“三个月前,妙手堂已雇用了我,他们出的银子,可供我挥霍二十个月。”
简迅马上道:“你要是见着游公子,他可能出得起一倍的价钱。”
“你知道挥霍是甚么意思?”断眉石道:“挥霍不止是花、也不只是浪费,就算是一个人挖到了金矿,也禁不住他毫无节制的挥霍,游公子请得起我?”
“绝对请得起,”简迅脸上又有了笑容,“游公子家赀万贯,而且出手一向大方。”
断眉石似乎有些动容。
“相请不如偶遇。”简迅道,“不如请尊驾也到小碧湖去一趟。”
“我一来洛阳,你就要我背叛妙手堂?”断眉石有些犹豫。
简迅一面拾级而下,一面道:“难道你要进了妙手堂,才开始背叛不成?”
断眉石反问道:“我怎能相信你?”
简迅已走下石阶,“你就算信错我,对你也没有甚么损失。”
断眉石道:“可是,如果我一进小碧湖,你们就围杀我,我岂不是死路一条?”
简迅在他七尺之外,站定,道:“你不妨信我一次。”
颜夕忍不住道:“你去兰亭池家,我们一样会重用你。”
断眉石连头也不回:“你们池家既没有钱财,也没有人才。”
颜夕气得粉脸发寒,怒道:“你敢瞧不起池家!”
断眉石悠然道:“我心目中根本就没有兰亭池家。”他冷冷地接道,“洛阳城里,只有妙手堂回家和小碧湖游家。”
颜夕只觉池家受辱,无论如何她都要挺身维护,忿忿地道:“狗眼看人低!”
断眉石忽然笑了。
他一笑的时候,额上竟隐现了一对眉毛。
就在这刹那,他突然扑向颜夕。
他手上的叉子,直取颜夕的容颜,仿佛要把这花容月貌捣毁才称意。
简迅大吃一惊,忙飞掠而出,赶在两人之间,作势一拦,急叫道:“有话好话,先别动手——”
他才叫出这几个字,便知道自己错了。
彻底的错了。
他犯上了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因为他马上发现,断眉石的目标根本不是颜夕。
而是他。
第十四章 花刺
他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
他本来就不是断眉石之敌,更何况一上来他就完全失了先手。
断眉石的武功更出乎他的意料,不但比他想象中要高,并且高出许多。
断眉石才跟他对了一掌,简迅还来不及运劲发第二掌,突然感觉到身上几处穴道已被封制,包括哑穴。
而对方只不过在他臂上沾了一沾而已。
断眉石竟然可以不透过打穴点穴,而只要触及敌手身上任何一处,就可以内劲透入对方体内,逆封敌手的穴道。
而且,还随他喜欢封哪一个穴道。
简迅跟断眉石才动上手,花沾唇已掠了过来,她的兵器叫做“花刺,”看来很柔弱,使用时还带着一股甜香,但只要一不小心,给它刺了一下,手上立即就会出血,不管刺的孔有多小,都会流血不止,而且伤口会不住的扩大,直至血流干为止。
一个人的血流光了,自然就活不成了。
所以这些年来,在花刺下死,做鬼也莫明的“武林高手”,实在就像追求花沾唇的男子那么多。
每天总会有几张新脸孔,但同样怀着一个自命风流的心,来追求这位十分棘手的花沾唇。
男人就是这样,越是不能沾手的女人,越是想沾,一旦沾上了,又忙不迭把她甩脱。
所以花沾唇一向不喜欢人沾。
她只喜欢刺人。
用她那枝名满武林的“花刺”。
可是她的“花刺”才刚出手,简迅已经倒地。
颜夕也在这顷刻间,发现断眉石是他们共同的敌人:
——宁愿落在小碧湖游家的手,也不能落在这人手里!
——落在这人手里,恐怕比死还不如!
她也立刻出剑,合攻断眉石。
断眉石长笑,一面笑一面挥叉,边打边跑,身法诡奇已极。
颜夕刺了十四剑,剑剑落空。
花沾唇的“花刺”连对方的衣襟都沾不上。
然后她们同时都发现,那剩下的四名抬轿人,也都倒了下去,不过都没有死,跟简迅一样,也是穴道受制。
断眉石在躲避她们攻击的当儿,“顺便”制住了他们。
这时候,断眉石不跑了,身形顿住,也不回身。
花沾唇一咬下唇,手中“花刺”,疾刺过去!
断眉石猛回身,大喝。
他手中叉摧出!
这一叉脱手飞出,声势骇人!
花沾唇手中刺离断眉石尚有三尺远,叉已及颈,花沾唇唯有飞退!
她退得快,叉也追得快!
花沾唇全力急退,她已逼出了生命里所有的潜能。
颜夕却发出一声惊呼。
因为她看见了柱子。
看见柱子自然没甚么好惊慌的,柱子又不会杀人,但可惊的是,断眉石回身摧叉,像一早已算准花沾唇的退路似的,花沾唇情急中全力退避,正好背向牌楼的石柱倒掠而去!
花沾唇发现时,背部已撞上了石柱!
她刚把猛撞之力卸去一半,钢叉已至,她再也来不及闪,也不及躲,更来不及避!
所以她只有死。
连她自己也想不到;自己竟会这么快就死,竟会死得这么快!
她没有死。
她闭上了眼,也可以感觉到脸颊一阵痒痒,想必是钢叉钉入石柱时所交迸的星火,沾上了她的艳靥。
她睁开眼,钢叉就叉住自己的脖子,钉入柱中,叉锋离自己的双颊和颈侧,决不到半分,就只差这半分,所以自己才没有死。
她正想拔叉,忽听断眉石道:“你可知道,你为甚么还没有死?”
花沾唇发觉了一个事实。
很可怕的事实。
断眉石原来就站在柱子的后面,他说话时的口气,甚至可以吹起自己的发鬓,还带一股腥味。
花沾唇觉得比死还难受。
她也立时明白了自己还没有死的原因。
——断眉石根本不想让她死。
那是比死还可怕的事情!
花沾唇正想要不要自尽的时候,只觉腰间一麻,她身上的哑穴和五处穴道,都已被封。
然后,断眉石自柱后慢慢踱了出来。
他慢条斯理的拔下了钢叉,用手弹了弹叉锋,然后问颜夕:“你为甚么没有走?”
颜夕没有走。
因为她看见简迅受制,花沾唇被擒,知道这两人的遭遇将要比死还悲惨,这刹那她想走,可是又不忍走。
武林中讲求“侠义”二字,有些事,是非做不可的,有些事,却是决不能为的,就算她是女子也一样。
所以颜夕暗吸一口气,面对这魔鬼一样的人:“我知道你很想我走。”
断眉石仍在看他的叉锋,只道:“哦?”
“因为你喜欢看猎物逃跑,你再去把它抓回来,慢慢弄死,这才能使你满意,”颜夕的眼神和语气要比手上的剑锋更有剑气,“就像猫抓耗子一样。”
然后她昂然道:“我不是耗子。反正我逃不了。我不逃。”
断眉石冷笑道:“你不怕我?”他这才抬头,第一次跟颜夕照面。
这一望之下,他的眼睛似被吸住了,再也移不开、挪不掉、收不回来了。
对断眉石而言,这绝非是惊艳。
因为颜夕清而不艳。
她在清丽脱俗中又让人感到心折,忍不住生起一种近乎虔诚的崇仰,但又发自心底的怜香惜玉。
他看花沾唇的时候,是一个男人,在看一个女人,但他看颜夕的时候,却似是一个少男,在看他所仰慕的女子。
谁都知道断眉石是个怎么样的人。
他杀一个人的时候,绝对使对方只求死得快一些;他对付一个男人的时候,肯定可以使他后悔为甚么要生下来;他折磨一个女人的时候,完全可以使她恨自己为甚么是一个女人。
这种人只有兽性,没有怜悯。
可是断眉石现在仿佛还很有情怀。
“唉。”他居然发出了一声叹息:“果然名不虚传。”
颜夕不明白他说甚么。
“看来这次洛阳城,我没有来错,”他说,“今晚我来大隐丘,更没有决定错。”
颜夕冷笑道:“你说不定待会儿就会后悔,这决定错得有多厉害了。”
“我受妙手堂之邀而来洛阳,”断眉石的眼睛像遇上了磁铁,看了颜夕第一眼之后,一直到现在,仍是第一眼,因为一直移不开视线,“我想未到回家之前,先领几个大功,便决定提前赶来这儿一趟。我一路跟踪这游家的走狗,他们还懵然不知。这次,我可是把小碧湖的两大重将:简迅和花沾唇,以及兰亭的两大要人:大夫人和洪三热,先擒了回去,然后要会一会那个各方争取的方邪真。”
颜夕被他看得心头凉飕飕的,只觉头上云涌月移,心中很有些惊惧,寒着语音道:“说不定你很快就会会上他了。”
“但我遇上你了。”断眉石慨叹地道,“我终于遇上你了。人说兰亭池大夫人不是美人,但却能令美人都折服的丽人,这句话,倒令我心服口服。”
断眉石的结论是:“所以,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女人了。”
颜夕知道她自己所面临的局面,恐怕要比洪三热所面对的还要凶险得多了,所以她尽管心中惊惧,但仍很冷静地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不过,我还在这里,手里还有剑,你未必能胜得了我,纵胜得过我,我也可以死,”颜夕脸若寒霜地道,“所以,我不是你的人。肯定不是。决不是。绝对不是。”
断眉石望定了她,好一会,才小心翼翼地问:“你的意思是说,你宁可死,也不会让我得到你?”
颜夕冷然道:“是。”
断眉石似下了极大的决心道:“好,这几人我就都放了,我只要你,你跟不跟我?”
颜夕断然道:“不跟。”
断眉石想了想,又道:“如果我战得胜你,你立刻自绝,决不让我得手,是不是?”
颜夕傲然地道:“你只会遇到一个胜利者,或者是死人,决不会是个战败的女子。”
断眉石深沉地道:“可是你也别忘了,我还是可以得到你的尸体,为所欲为。”
断眉石的说法令人发指,这句话的卑鄙和恐吓意味之浓,恐怕是颜夕一生人所听到的最无礼的话。
颜夕冷笑道:“反正人已死了,人在黄土下,一样会受虫啮蚁噬、狼吻鼠咬,死人一无所觉,神魂都已灰飞烟灭,甚么东西来折辱我的尸体,只是折辱了他自己的人格,与我无关。”
断眉石长叹三声:“好,好,好!”
他眼里已流露出惋惜之色,“既然如此,我决不忍伤你一发一毫,为了让你不死,我就不跟你动手,只希望你跟我交个朋友,我就心满意足了。”
颜夕没料断眉石竟会情痴若此,不动手相强,心中知道有必要暂时敷衍此人,便道:
“兰亭池家,一向有意结纳武林豪杰,你若有诚意化敌为友,不妨把他们的穴道一一解去,那就万事好商量。”
断眉石无奈地道:“好,你说的,我都依你。”
遂走去花沾唇那儿,要解她身上的穴道。花沾唇眼里露出又喜又惧的神色。
颜夕忽道:“慢。”
断眉石回道:“怎么?”
颜夕瞥见花沾唇的眼色,顿想起这断眉石是有名辣手摧花的淫徒,花沾唇可能很不愿意再给他沾上,而花沾唇也不是自己这边的人,万一在得脱后与断眉石合力对付自己,岂不更为凶险?这点倒不可不虑。
于是便道:“你先去解洪三哥的穴道。”
断眉石耸耸肩道:“也无不可。”遂指指地上的洪三热,笑道,“这赖在地上的就是大名鼎鼎的‘铁甲开山’洪三热么?”
洪三热当然没有应他。
断眉石缓缓的俯下身去,要为他解穴。
这时天上月色一黯。
一团乌云,又把月里罩其中,只露出银亮的镶边。
只听断眉石诧道:“怎么?!”
颜夕也是一惊:“怎么了?!”
断眉石惊道:“死了!”
颜夕讶道:“甚么?死了?!”
断眉石怖然回首,两道淡淡的暗影又隐现在眼睑上方:“他死了!是谁杀了他?!”
颜夕飞掠上前,俯身叫道:“三哥……”
却见洪三热一双大目,充满情急张皇,正不住地向她眨动,颜夕心中一动,但还没来不及反应,断眉石已一叉扳飞了她手中的剑,在颜夕还没来得及作出任何行动之前,已伸手连封她三处穴道。
颜夕的身子软倒了下来。
断眉石居然还以教训的口吻道:“这个故事教训你,永远不要以为自己是个出色的女人,便可以把男人控制住。告诉你,没有这样子的事。”他叹了一口气又道,“不过,我实在喜欢你,你是个最让我心动的女子。”
颜夕把头一歪,撞向石阶。
但断眉石更快。
断眉石一伸手,就封了她的廉泉穴和天窗穴。
颜夕登时连颈部都无法转动。
断眉石一笑问她:“你还想干甚么?”
颜夕知道这是宁死不辱、自绝保节的时分,再不犹豫,咬舌自尽。
可是断眉石似乎洞透了颜夕的意图。
他比她更快,一弹指,就封了她的天容、颧骨、承浆三穴。
颜夕的上下颚立即像脱了臼似的,半点力气也使不得。
断眉石似在仔细端详小动物垂死挣扎地问道:“你还有甚么法宝?”
颜夕连语音也说不清楚:“你卑鄙!”
“啊才我只是加点了那只铁甲乌龟的哑穴。”断眉石淫笑道:“你可知道我为甚么不封住你的哑穴?”
月亮又踱出云层,像一个悠闲的白衣文士,但月光照在断眉石的脸上,他的笑容令人不寒而粟。
他虽没把意思说出来,不过只要一见他的笑容,场里每一个不能动弹的人,都知道他的意思。
他们现在才知道断眉石的可怕。
别人的可怕可能是因为心狠手辣,可能是因为武功高强,可能是因为口蜜腹剑,可能是因为翻脸无情,可是,断眉石的可怕却不是这些。
断眉石简直不能算是人。
他只能算是一只有原则的禽兽。
他的原则当然是:他不杀在正常情况下的人,不杀折磨得还未令他满意的人,不杀被他强奸过的女人。
现在断眉石已全面胜利。
他已一口气杀了兰亭池家四人、小碧湖游家八人,连眼也不多眨一下,并顺便把另外兰亭池家的四个穴道受制的人一并封住了哑穴。
而今兰亭池家举足轻重的人物,颜夕和洪三热,都落在他手上,小碧湖游家的花沾唇和简迅,也一样在他掌握之中。
他大可为所欲为。
这时候,受制的简迅、花沾唇和洪三热、颜夕,多想在一起合作御敌,解决掉眼前这个可怕的魔头,可是,他们现在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