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说话间,风信已传来消息,境内只有几处狐儿首丘垒坟,并无奇异群山升起。勾陈大帝回首朝镜月一笑,“总是虚惊一场……”
水镜月眯了眯眼,也跟着一笑,“镜月糊涂了一下……不过,说到惊,帝君,那灵墟山到底是什么所在?为何要惊?”
“那地方啊……那地方……”勾陈大帝反复呢喃着这个话,面上现出深切的悔恨与怅痛来,“那地方沉埋了这天地间最为英明的魂魄与最美丽的魂魄,也沉埋了这一世最丑恶的记忆……”他有些沉痛地道,然而却没细说,只摆了摆手,便有些哽咽地转过了头,狠狠吸了几口气才道,“既然无事,这就回去吧!”
水镜月看了他几眼,在坐上麒麟后,又回首看了看那处湖水漾碧、青山吐翠的墟界。她五指平伸,指间溢出一抹幽幽的蓝意,像是压不住似的流淌着,又像是一个跳动着的生命,正待破茧而出。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藤囚
没过多久,十洲三岛乱事渐平,那灵墟山也莫名其妙地没了,正如它莫名其妙地出现,冥府也终于回复秩序。然而事少了,水镜月却时常不见。上林殿里,鸢尾一心想着如何修行,便跟着白泽,在水镜月的默许下上天入地,锤炼自己。山膏也不想只是灵兽,在问过白泽之后,便拜了朱雀大神陵光为师,修练去了。
约有一年,整个上林殿沉寂了不少,让念儿与忘儿颇有些寂寞起来,忽然间觉得,能多一些衣服洗洗也是好的。上神总是忙着,宵然大人也调去了边陲,从未觉得上林殿是这般冷清,冷清到让人沉闷。
这一日,难得水镜月懒得出行,午后便回了上林殿。一入庭院,却见念忘二人闷闷地坐在花圃前,无所事事地逗着小花精们玩。水镜月脚步一顿,发觉上林殿似乎一下子清静起来,没有虫鸣,没有鸟语,仍与以往无异的庭院却因少了某两人而透出沉闷来。
她眉角淡垂,忆起曾经一个午后,他们几人在院里打闹的情景,不觉抿了下唇。习惯!才不过短短两三年,上林殿却已习惯了那只小狐狸的存在。而眼前的旷寂,竟连她也有些沉闷起来。……连那个老爱来闹事的宵然,也被她打发去了西极天了……
想起鸢尾,她不禁微微侧眉。快……一年了吧?有白泽带着,她总是放心的。唔,或许也无所谓放不放心,鸢尾只是她捡来的一条命而已,入得了她的眼,却沾不上她的心,在很不经意的时候忘却。或许,会救他,会这么对他,也是因为“天一池”这三个字吧?
清淡的眼扫向那两个叹着气的小丫头,不知是不是临时起意,她随手翻出一朵蓝幽幽的水信花,轻轻一弹指,那形迹便倏然隐去。
静闭着眼打坐的白泽忽然睁圆了一双暗褐色的眼,鸟翅扑愣了一下,继而脸现苦色,一张向来苍白的脸变得更为暗淡。[唉……这回一定完了!饕餮才刚从崦嵫山回来……]
白泽烦恼地看过脸颊一侧的那一朵水信花幻去,忍不住长叹一声,[速回……瞒得过上神么?]他摇了摇头,心中有过一抹胆怯,却半点也不敢打逃走的念头。
真不该让鸢尾学御风术的!
远处,青青藤葛缠绕的林子里,总透出些幽微的气息来,不知名的鸟儿与古怪的蛙鸣声交汇在一起,让人心有惴惴。
“呵呵呵,你快要出师了呢。”绵软的语气拖出长长的尾音,连同那抹妖冶的笑,飘在这林子最深密的阴暗处。
“我从来就没拜你为师过。”鸢尾“哼”了声,本已恼极忘儿送给自己的昆吾宝剑被这妖精折了,面对她说话也就从来没给过好脸色。他一脚踏在一处藤葛上,眼睛扫过婆婆娑娑向他缠过来的青藤,唇角微掀,本就惑人已极的眼里蓦地漾过一晕流光,整张清隽的脸溢出一抹浓稠得化不开的魅惑。
风忽然刮得急了些,那些摸索着伸过来的藤蔓一下被切断在潮湿的泥地里。
“呀!”有细柔的女声痛呼,淡淡抑抑,只听见一记痛呼就仿佛能看见纤弱女子嗔怨缠绵的神情。
白泽就要踏入的脚不由一顿,神色为难。这声音,任是知晓那妖精底细的它也会心怜心动起来。它不敢沾惹,一点都不敢。
“啧啧啧!臭小子,学了我那么久的媚术,你知道你还存着一个最大的不足么?呵呵……”那女声又笑起来,一点点柔媚,一点点轻柔,让人觉得即便是被训着,依旧身酥体麻。
“哦?”鸢尾懒懒地往身后的树杆上一靠,微合了双目,问得很是闲淡。然而在他心里,却有丝轻晃。
他还记得,因习御风术兴奋得连飞几千里的时候,不小心力竭掉落这里时的情形。眼前的妖精妖娆得惑乱人心,她甚至也无须带笑,仿佛只要看一眼,那妩媚的面容上、那勾人的眼眸里便有屡屡细丝缠来,紧紧绕住你的心,拉向她。
鸢尾是想拚命忍住的,但就像做梦似的浮出了幻影,仿佛眼前的妖精就化成了水镜月,软软地笑,浅浅的眼神,缭乱已极!如果没有那滴忽然滴在脸颊上的露珠,只怕他早就被她吸干了精血,一如所有落入这里的生灵。
见他不言不语,女声也不着恼,“你呀,举手投足明明就已经沾上了倾城的风采,眼神唇际都带上了邪媚……”那女声说得很缓,就像是在温柔地触抚着情人的发丝,温婉而媚人,屡屡邪气穿绕其中。“可是,为什么你一身清灵之气就是那么抹不去呢?水至清则无渔,你……还是太傲气了。唉,可叹我竟有这样的徒弟……”
像叹息一般,却让鸢尾蓦地睁开了双眼,心中不快,便马上坐了起来,眼神恨恨,“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我从未拜你为师!只是一时迷路走不出去,才会在这儿呆下的。你少得意!等白泽找着我,我才不会理你!”他心头不悦,一记手刀,狠狠地将一条藤蔓切断,满意地听到又一声痛呼。
“小子,你怎么到现在都不信我的话呢?白泽它就在这林子外面,它更知道你就在这儿,只不过,给它一千个胆子,它也是不敢进来的。”女声笑得愈来愈高昂,迷醉的声音像是能把人的魂儿都掬了去。
然而听了大半年的鸢尾早就腻了,不耐烦地打断她,“就凭你?白泽可有六千年的道行,一个小小的藤树精能吓得倒它?笑死了!牛也不是这么吹的!”
“你怎么就知道我没有呢?”女声细细地笑起来。
“你有?”鸢尾撇了撇唇,“我不信。”
“你不信?要不要试试?”她每一语都绵软,拖着长长的尾音,也拖着浅一声重一声的笑意,笑着笑着,这柔媚的笑声里忽然带出一味撩乱人心的媚意来,丝丝入骨,让鸢尾不由皱上了眉。“小子,若不是看在你这么弱的身姿竟有千年格外清灵至纯的修行在,你早就是我的人了,呵呵呵呵……我本来还想和你玩玩呢!既然你不相信,那我――可以为你施展一下……”
鸢尾听着这有别于往日的声音,心头忽然沉闷起来,似是有什么正压着他的心跳,缓缓地,呼吸有些重起来。心绪蓦然开始烦乱起来,有一抹灼热沿走入四肢百骸,渐渐形成一股骚乱。他皱紧了眉,有些模糊的脑袋猛然跳出这大半年来时常目睹的情景。妖媚的女子,陌生的男人,光裸的身躯,交叠的粗重的呼吸,以及到最后血光四溅的抽搐。而面前,那妖精妖娆的身形缓缓退去,只剩下舞动着的团团影子,那影子……竟神似水镜月!心随着这一幕幕的场景跳得愈来愈急。鸢尾抓紧了自己的领口,恼怒地瞪向眼前忽然凑近的绿衣女子。“你……你走开!”他背抵着身后一棵老槐,拚命喘气。
绿衣女子浅笑盈盈,款款走近他,纤白如玉的指尖轻轻拂上鸢尾白净的面皮,微微一掐,“小东西,我可真是喜欢你呢!”她凑近他,在他脖颈处轻轻吹过一道气,“嗯,这味道真让人怀念呵……如果不是因为你身上沾的这抹气息,我早就吸尽你的血了,呵呵呵,你放心,我不会吸你的血的,我只是想要好好疼疼你……”她扳正了鸢尾嫌恶回避的脸,纤指划过那薄红的唇畔,却冷不防让鸢尾张嘴痛咬了一口,“呀!”
鸢尾狼狈地躲到一边,甩甩头想努力将脑子里那绮思给化去,“你走开!我讨厌你!”
“小东西,你的狐狸牙挺利的么!信不信我待会儿一颗颗给你拔掉呢?”绿衣女子笑得摇曳生姿,款款驱近的娇软身躯终于贴上了无处可逃的鸢尾。
就在此时,身在林子外的白泽也察觉出不妙,想起上神清冷冷的眼神,浑身打了个哆嗦,立时就扑愣着翅膀挥开眼前一片藤蔓,然而临跨出去的步子,在眼角扫到的那抹绿色身影时,却硬生生地收了回来。挣扎了会儿,它施了个法术,将那朵水信花给传了进去。[绿腰!你不能动他!]
绿衣女子一怔,鸢尾乘机一个闪身,勉力把持着理智,手无意碰上一侧的矮木,意识里飞快掠过些御气的法门,他一咬牙,迅速折下一根枝条儿,手中一横一挑,迅速集起周遭的露珠,汇成一幕水墙,冲向绿衣女子。
树枝划着水墙刮向那女子,竟是避无可避地一招,绿衣女子震惊地瞅着腕上被刮出的血痕,再瞅回鸢尾脸上,神色大变,已不复素来妖娆的神情,“你……你和水镜月是什么关系!”
仿似浑身的咒术被解,鸢尾顿时灵台一清,当下不由有些气软地瘫坐在树下,稍稍喘了几口气,他抬头看向绿衣女子,只见她正神色阴郁地看着一旁一朵奇异的幽蓝色的水信花,厉声质问:“白泽!这狐狸和她究竟什么关系!”
白泽叹了声,[绿腰,他和上神没关系,你就快放了他吧!一个小狐狸精,道行加起来也没一千年,何必为难他?]
“没关系?没关系怎么会使她的‘香兰一笑’?没关系这朵她水氏特有的传信子又怎么会被你用到这儿来?”那女子阴沉了脸,根本不再理会莫名所以的鸢尾,转而瞪向白泽,“怪道这小狐狸身上总带着天一池的纯灵气儿!我本道是巧合,想不到竟然是……你说!这小狐狸和她什么关系!”
鸢尾没听明白,但却捕捉到‘天一池’这三个字,不由朝她望去,“我本就是天一池出来的!你怎么知道天一池?”
“你是天一池出来的?”那女子微微一怔,随即眯细了眼,“你的御水心法、‘香兰一笑’的招式跟谁学的?”
鸢尾直觉地看向白泽,瞧见它拚命地摇头,便懒洋洋地扯了个谎,“什么香兰一笑?我所有的功夫都是白泽教的!”
女子听得犹疑,朝白泽瞅过去,“你是从哪儿学来的?”
白泽一张苍白的脸瞬时变得通红,惯于老实的他支吾着[呃,呃,上神使的时候……我,我偷看的……]
女子见如此说,一时倒也找不出破绽,“真的?”
鸢尾见白泽一张脸又涨得通红,马上接过去:“这有什么好骗的!你不信大可去问哪!”
那女子回过头来,朝他瞥了眼,语气清冷,“既然你是天一池出来的,我就放你一马!滚吧!”
“喂!……”鸢尾不满于她的态度,但马上被惊喜的白泽拉住,[啊,白泽多谢了!告辞!]白泽像是生怕她反悔似的,迅速拉上鸢尾走人。
终于可以看见明堂堂的天地,鸢尾觉得心中畅快极了。他转过头,朝白泽瞅了眼,笑问,“白泽,她是谁啊?为什么你见她那么怕?我被关在里面你真的一直都知道么?”哼,要不要告诉水镜月呢?这家伙居然也不救他,一甩就是大半年!
白泽瞅着他的笑脸愣了好一会儿才回神,继而面色凝重,[你回去后可别提起这儿的事。]
嗯?鸢尾朝白泽看了会儿,忽然怪怪地笑了,他浑然未觉自己的笑脸隐约带上一层朝霞般夺目的光彩,“你和那个藤树精是旧识?”
白泽惊了一跳,大张的鸟翅倾斜了一下,差点从半空中掉下来。[你,你别胡说!]它说得有点口吃。
“别瞒我了!一定是旧识!”鸢尾笑呵呵地凑近它涨得通红的脸,“我去问水镜月,她一定知道。”但说了这句话,他又猛然回想起那藤树精说过的话,心中犯疑,“对了,她认识水镜月?”
原本结巴脸红的白泽在听到这句问话时忽然叹了口气,[是旧识了。绿腰和上神,其实很早以前都是天一池的人……]白泽的眼神蒙上一层渺远,仿佛是很为久远的故事,连那叹息都有点淡了。
鸢尾好奇,想起水镜月那抹幽丽的眼神,出神时候的淡渺,心弦一震,猛然间非常想念那张绝丽却清冷无绪的容颜。想念啊……在绿林里听着呜咽的虫鸣时,就是有这样一萦深深的想念存在心底,让他每每看着绿腰的诱惑,而心坚气定。“那人不想知道藤树精存在么?”他恍悠悠地问出这一句,整个人大别于往日地呈现出一抹清寂与深邃。
白泽一怔,有些讶于鸢尾此时的沉潜与安定,随即心头一宽,这半年,他成长了……想起这半年的拘禁,白泽一愧,[也不是这样。但上神如果知道此事……]白泽浑身打一个突,它实在不太敢想。如若叫上神知道,曾经受过她五百年至清修行的鸢尾,居然跟、跟绿腰学过媚术……唉!届时只怕自己会被踢到封崖……可它实在也惹不起绿腰就是了。
眼前的鸢尾,浑身上下已与半年前大为相异,虽则一身清灵之气未改,但不知不觉间,他就是回首转过一记眼神,都沾上了勾魂摄魄的魅力。这番情形若叫上神瞧见了……
鸢尾只感白泽的身子浑然一抖,他不明所以地俯头看它,“放心啦!我在她面前什么都不提就是。”
[那你也不要随便笑。]
“为什么?”鸢尾一愣,继而明白什么似的,俯低头凑近白泽,“白泽,你……你是不是觉得我有很大的不同?”记得那藤树精曾说过,学得了她的媚术,就可以操控他人的思想,让他们对自己神魂颠倒。不知道到底如何?
白泽浑身大冒冷汗,[鸢、鸢尾,我告诉你,千万对上神露出这种语气眼神,你、你会……]你一定会死得很惨!它还记得,上神最记恨的就是绿腰的这股子媚态。三千年前,绿腰就是这么被封在绿林里的,还、还被揪光了头发……
鸢尾虽觉奇怪,但因想着马上可以回上林殿,心头这点疑惑便被喜悦占据,兴奋地想着水镜月,还有念儿与忘儿,幻想着她们再见他时的情景,心头就暖暖的,那是一种――回家的感觉。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还家
过了天门,白泽忍不住又关照了一遍,然而此时的鸢尾一心都扑在重逢的预想上,哪还有心思应付其它,只随口应了几声,仍是笑得好不开怀。
想起水镜月清冷冷的身形,以及忘儿与念儿的温婉,鸢尾顿时加快了脚步,他已赶不及想看看她们惊喜的表情了。
一到上林殿境里,鸢尾就忍不住挂上了一抹兴奋的笑意,白泽少笑的叮嘱早被他扔到不知哪里,他只一个劲儿地走着,不时还低笑两声。
摸了摸护门草娇弱的身躯,丢下了串笑,他又转过殿门,穿过花圃,行过那片灵草灵花,再绕过几折八千年一春秋的大椿。细细的石子路仍是如此熟悉,熟悉到鸢尾闭着眼脑子里也能浮现出那层层石纹。一点儿都没变呵!甚至连那几茎草的数目都没变!那么,她们呢?她们怎样了?一年不见了,整整一年呵!
“上神午时会回来用饭么?”
“今儿事有些紧,估摸着不会吧!”
“唉……自从那小狐狸走后,上林殿真的太静了,好像都少了生气!”
“可不是?”
“也不知他在外边闯没闯祸,依他那性子,保不定又惹出什么事来!”
……
鸢尾隐在一棵老桂后头,听着睽违已久的声音,心里忍不住泛出一股儿感动,自天一池一役之后,爹娘、亲祖、兄弟、姐妹都因那盏孟婆汤忘记他了。他以为,他以为这世上再也不会……没想到,竟还有人真的在记挂着他,念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