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她想,如果有什么方法能让紫烟复活,那么就算要拿自己的生命来换,她也会答应吧?因为她希望他能快乐,哪怕这种快乐只有另一个女子才能给予。她来云荒这一趟,走遍了天南地北,品尝过各种美食,遇到过各种奇事,结交了诸多朋友……然而,唯一的,她却不曾得到最珍贵的东西:一颗真挚的心和恒久的感情。
那是大地上唯一可以不朽的。
在这样沉默而虚无的凝视里,片刻后,那个流泪的女子灵体彻底消散了,他的手还停在风里,渐渐变冷。“她已经走了。”琉璃低声提醒,然而溯光长久地沉默,眼神恍惚。
于是,她也只能沉默。
在沉默中,头顶的光线在一分分地消失,整个森林开始陷入死一样的黑暗。
那一刻,她抬起了头,清楚地看到月亮上居然出现了一点暗斑!那是一点会移动的黑色,缓缓地向着冷月的中心移去,渐渐扩大、遮蔽——仿佛是月食,却比月食更加诡异。因为当它遮蔽月亮的时候,在黑暗的中心隐约闪出光来。那些光密密麻麻,首尾相连,居然组成了一个命轮的形状!
那是九天之上的云浮城。随着季节而飘移,千年一度地和明月重影。而这一刻,是那座九天上的城池离大地最近的时候,也是黯月祭典必须要开始的时候了。那是隐族等待了几生几世的机会啊……可惜,如今终于到了这个时候,族里却已然没有一个活人了。
“到时间了。”琉璃眼里忽然盈满了泪水,轻轻说了一声,“姑姑,你放心,我答应过你的,必然做到——我会将你们的灵魂一起带上天空,回归故园。”
说到这里。她肩后的羽翼忽然展开!
在满月完全被遮蔽的那一刻,在已然是一片废墟的城市上,天地间最后一个纯血翼族腾空而起,头发长扬,一对巨大的翅膀闪着淡淡的金色,无边无际的白色落花飞舞在她身侧,衬得她仿佛神袛一般美丽。
琉璃穿过一重又一重的落花盘旋在天上,张开了手掌,她的手心捧着那三缕白光,迤逦而纯白,如同燃烧的圣火。她飞翔在三棵树的树梢,俯视着已经成为废墟的云梦城,叹息了一声——黯月祭典是隐族千年一遇的最重大的仪式,然而,此刻所有人都已经死去,只剩下了遍地的灵魂。
“来吧,跟我一起回去!”
她合起了双手,开始默诵祈祷文。
忽然间,废墟里起了一阵悠远的回应,似乎有一阵风从死寂的城市里吹过,带来了亡灵们的低语——无数的光芒从瓦砾中、残垣下浮了出来,一点又一点,幽然闪光,仿佛萤火一样飘渺美丽。
溯光知道,那都是新死去的灵魂。在其中他甚至看到了广漠王和若衣。
“在大地上流浪了几生几世、一直期待回到九天的族人们啊……如今黯月已经降临,请跟我一起回家吧!”飞翔于冷月下的少女张开双手,对着废墟上冉冉升起的灵魂们发出呼唤,“来这里,我将带你们飞上九天!”
话音未落,一阵呼啸刺破了耳膜,无数道光向着琉璃飞去,落入了她的掌心,和三魂会聚,仿佛密集的流星雨。少女的身影被湮没,瞬间又重新浮现。
只是一瞬,在她的手里就凝聚了一团闪耀的光。
那是无数灵魂的会聚,明亮无比,如同皎月。
“都到齐了吗?”琉璃将那一团光握在掌心,凝视了一番,眼神微微一动,忽地从天空飞了下来,对着溯光伸出手来,轻声道:“怎么?你不和我一起走吗?”
“一起走?”他一震,一时间无法回答。然而琉璃的视线却越过他,落到了那把辟天剑上,继续低声道:“你不想去九天,是吗?我知道你早就为了他斩断了翅膀,弃绝了回归的路——既然如此,就在这里陪伴他吧!我希望他不要那么孤单……可是我要走了,我也不能陪着他了啊。”
琉璃抬起头看着溯光,终于忍不住心里的悲伤,眼里的泪水一颗颗落下,宛如闪亮的珍珠接二连三地滑过脸颊,明亮而灼热。
她的泪水令溯光眼里也涌现出了悲哀,他下意识地抬起手,似乎想要擦去她的泪痕——然而,似被某种力量制约着,他的手终归还是停在了风里。
空旷的废墟上,莽莽的丛林里寂无人声,告别的两人默然对望,不发一言。耳边只有风在舞动,无边无际的白色落花从巨大的神树上落下,纷扬如雪。渐渐地,头顶的光开始亮起来了,那是云浮城已经掠过了月亮的中心,重新慢慢远离大地。
胸口的双翼古玉里那一道绿光在闪耀,提醒着她需要立刻展翅飞翔。
琉璃擦去了泪水,勉强笑了一笑,自嘲道:“真是的。说了那么多次,居然还没走成。也真是太拖拖拉拉了……。”
她的目光最后一次掠过那把辟天剑。长剑沉默,已经裂痕斑斑,剑柄上那颗紫色的明珠宛如一颗沉默的泪痕。或许,也只能是这样了吧?这个世上,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缘分,就如飞鸟和鱼,各自拥有广袤无尽的天空和大海,却永无交集。
她对着他点头,微笑,做最后的告别,然后展翅飞起。
“把这个带去吧。”忽然间,她听到他在身后开口,转过身看到了那一朵美丽的花——那是海誓花,他在叶城留给她的告别礼物,在神之手入侵的血战里被她遗落在废墟中。
“嗯。”她低低地低下头,任凭他将那朵来自大海深处的花簪上她的长发。鲛人的手指温柔而冰凉,他的鼻息就在耳畔,脉脉轻柔。
海誓花……她在那一瞬想起,自己毕竟还是没有机会去见识真正的大海,或许永远也不能了——从此后,她便飞向永恒的晴空,只能凭着这朵终将凋谢的花来怀念他,怀念在云荒大地上的这一场相识,怀念飞鸟和鱼在某一次水面上张望而短暂交汇的视线。在空无一人的城市里,坐在王座上,手握权杖,俯视大地。
“谢谢。”他在耳边轻声道,拥抱她,告别,“谢谢上天让我遇到你。”
听到那一句话,她忍不住微微地笑了,瞬间展翅,从他怀里飞起,迅疾如风地上升。她化成了金色的闪电,朝着云霄飞去,片刻不留。飞翔时,她仰望着天上的明月,一直抬着头,不让自己的泪水落下,被大地上的那个人看到。
是的,他对她说“谢谢”,却终归不曾吻她,哪怕只是一个告别之吻。
就如对待那个死去的凤凰一样。
他,终究无法越过心里的那一道坎。
仲夏之雪,云上之光。
簌簌飘零,积于北窗。
中夜思君,辗转彷徨。
泣涕如雨,湿我裙裳。
如彼天阙,峨峨千年。
如彼青水,缱绻缠绵。
山穷水尽,地老天荒。
唯君与我,永隔一方!
蹇裳涉江,水深且广。
脉脉不语,露凝为霜。
长路迢迢,沧浪滔滔。
吾生吾爱,永葬云荒!
耳边仿佛有人在唱歌,微弱而缥渺。
密林上空,落花如雪飞舞,那个少女展开了双翼飞向月亮,头也不回。溯光站在空无一人的废墟里,凝望着那个越来越远的背影,一直没有说一句话。一百年前离开的那个人已经死了,然而一直在他身侧;眼前的这个人还活着,却永远不会回到自己的身边。
他忽然非常想呼喊她的名字,想知道她会不会因此而回过头来看一眼。然而,他的手却痉挛着握紧了身侧的剑柄,用力的克制。
无论如何,紫烟。。。。。。我总算守住了对你的承诺。
看着那孤独的、展翼飞向明月的影子,他必须反复地去想那一张逝去了一百多年的容颜,靠着对过去的点滴回忆来巩固自己内心的堤坝——然而,当他努力回忆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然无法清晰地记起那一张曾经刻骨铭心的脸!
紫烟。。。。。。紫烟。
然而,就在此刻,不知道是不是用力过重,他忽然觉得紧握的掌心里传来一阵轻微的震颤,仿佛有什么碎裂开来。溯光连忙触电般地松开手,却看到有粉末从手中簌簌落下,带着微微的荧光。
“紫烟?!”那一瞬,他失声惊呼。
那一粒明珠,居然在这一刻化成了齑粉!
瞬间的震惊令他身子一震,他立刻伸手去接,然而那些细微的粉末迅速消散在风里,混入无边无际的白色落花中,消失无痕。
“紫烟?紫烟!”他疯了一样地去抓那些落花,然而半空中的花朵触手即化,紧握的掌心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微凉而虚无的风。
“溯光,你该醒了。。。。。。”耳畔飘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似是百年前曾经熟悉过的低语,刻骨铭心,“百炼钢尚有片片粉碎之时,回忆也当有终结之日。”
“紫烟?”他不顾一切地追逐着风里的那个声音,“紫烟!”
是的,他终于看到她了!
那是一个虚无飘渺的影子,在冷月下冉冉浮现,宛如隔了一层帷幕般影影绰绰。他震惊而狂喜地奔向她,试图靠近。然而无论他怎样追逐,她却永远在看似触手可及,却远如天涯的地方,越是靠近,越是飘离。
那一刻,他忽然想起了少年时见到的那个红衣女祭司,以及那个冰川里映出来的影子。那个预言还犹在耳侧:
“听着:这个孩子长大后,会成为改变天下的人。
“如果我的预见没错,他成年后将会选择变身为一个男子,几乎可以媲美昔年的海皇苏摩。他将带领海国走出战争的阴影,让子民安居乐业。
”但是,世间变数无尽,成年后,他的命运会出现分岔——
“他会有想不到的福,也会有想不到的祸,还会遇到想不到的人。那之后的事情没有人能预料。他或许能一生安然满足,如我所预言般成为一个卓越的海皇——或者,他的余生会陷入不可捉摸的混乱,被命运的轮盘卷入急流,再也无法挣脱。
“一切,都取决于那个想不到的人。”
孩童时的他曾经趴在冰壁上,试图辨别出那个被预言为将要影响他一生的人的模样,然而,直到那个影子从冰层深处越来越近地浮现,奇怪的是,无论如何他都看不清楚。直到今日,他才陡然明白过来:当时他之所以看不清,是因为冰壁中映照出的并不是一个人。
那是两张脸,交叠在了一起!
“明白了吗?我都说过了,那是一个想不到的人。”那个影子发出了轻声的叹息,在月下渐渐淡去,“你沉湎于过去虚无的记忆里,却没有发现心湖上映出的影子已然变换。”
“这些年来,我一直想和你说这些话,但由于生死和血脉的天堑无法传递。如今,只能在轮回的间隙里告诉你,”那个声音温柔地说着,却迅速地消散于风里,“时间到了,只能言尽于此。我将去往新的轮回,把你忘记。也请你把我忘记。”
辟天剑还插在废墟里,然而剑柄上已经空荡荡,宛如一只凹陷下去的眼睛。随着明珠的风化,剑上的剑痕忽然间迅速蔓延开来,啪的一声,化为乌有。
这一柄上古神器,就在这一刻片片碎裂!
溯光站在漫天飞舞的雪白花朵里,看着空无一物的双手,只觉得心里一片空白。漫天的白色花朵纷扬而落,在没有接触到地面上之前便在空气里消融,宛如一场微凉的梦境。
然而,在梦境里,所有的一切都消逝了。只留下他站在河流的彼岸,远望着消失在苍茫雾气里的人影,无法接近,也无法离开。
为什么人总是要在生命的尽头才能遇到真正的自己?
他看了空空的双手许久,忍不住抬起头看着天宇。冷月皎洁,普照千山。明月中的那一点黑翳还存在着,却已经小了许多。那个展翅飞翔的影子已经不见了,仿佛消失于明月之中,飞鸿杳杳,不知何处。
只有风掠过废墟,发出低低的呜咽。
尾声
而此刻,在北陆一个荒凉的小村里,一户外来人家刚刚安顿下来。
一月底的九里亭冷得如同冰窖,冻得车上那一对孩子都不敢下来。然而车中的盲眼老妇人不顾一切地跳下了车,摸索着往前走去,踉踉跄跄。“九里亭。。。。。。这是九里亭吗?!〃虽然眼睛已经看不见,但是冥冥中有一种奇怪的直觉控制着她,令离开此地已经足足有二三十年的老人瞬间惊醒。安大娘在村口的道路上摸索着前行,终于,枯槁的手摸到了那棵歪脖子老树,泪流满面。
有一个沉默的男人站在一侧守护着她,静静凝望这一切。
是的,什么都变了。。。。。。村子里甚至没人能认得出来他,他也认不出那些人。可是,唯独这棵老树还矗立在那里。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这是为什么?”安大娘摸索着这棵树,忽然一震,开口问一边站着的那个男人,语气颤抖,“为什么你会知道这里是我的老家?这事连堇然都不知道!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话没有说完,一样东西被塞到了她的手里,柔软而温暖。
“这是。。。。。。”安大娘一震,摸索着,忽然间说不出话来——那是一双小小的布鞋,破旧,打着补丁,却洗的干干净净,显然一直被收藏的很好。
那双布鞋上,绣着一对虎头。
“是你?!”那一刻,仿佛有闪电划过遥远而荒凉的回忆,老人忽然间大喊了一声,扑过去抓住了那个男人的手,全身发抖,“是你吗?老天爷啊。。。。。。难道是你?〃
“是我。”那个刚毅的男人眼里也含着泪,“我们回家了,娘。”
老人仿佛忽然间失去了全部力气,瘫倒在他的怀里,放声号啕痛哭。那是失去多年后重新获得的狂喜,以及压抑了多年的歉疚和思念。男人拍着老人的肩膀,眼眶微红,只能不停地低声说:“没事,没事了。。。。。。娘,我们回家了。”
在他身后,十二位黑衣铁甲的男儿默然肃立,眼神波动。跟随白帅叱咤沙场那么多年,他们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心如铁石的男人显露出如此温情的一面。
当一行人走进安静荒凉的九里亭时,村子里的人被惊动了,纷纷探出了头来看着外来的人,眼神好奇而警惕,相互窃窃私语。然而,时隔多年,终究没有人认出这里面有两个人,正是昔年从这里走出去的。
沉默的男人敲开了村长家的门,用一个银毫租了三间屋子,让一家老小暂时安顿下来,然后绕着村子走了一圈。在一块荒废已久的地上,那个男人停下了脚步,久久地凝望,似乎在回忆着什么极遥远的过去。
“就是这里了。”他回过头,对着随行的黑衣侍从低声说。
北陆天气寒冷,从腊月到明春三月所有人都呆在炕上,向来有“好汉不挣正月钱”的俗语。然而,这个男人却带着十二个随从,冒着严冬刺骨的寒风亲自动手,将坍塌得只剩下两面墙还立着的房子重新翻盖了起来。扎了篱笆,打了井,架起了轱辘。那些汉子都是如狼似虎地精悍,前后不过短短十几天,一座带着小院子的崭新房子便落成了。
北陆那些偏僻的村落,一般都是封闭而排外的,然而出乎意料的,村子里的人对这一户外来人家却并没有抵触。那个男人很干脆,很豪爽,新居落成的那一天,他甚至还杀了一头两百多斤的猪,在猪肉上贴上金箔,挨家挨户地送给村子里的长者——这是九里亭当地的风俗,没想到这一户外来的人家居然也如此熟悉。
渐渐地,左邻右舍便和他们一家人熟络了起来,开始频繁地走动。 而那个男人非常好客,无论是谁,每次有客人来总是拿出好酒好肉招待,从不吝啬。于是村子里那些爱占便宜的人便经常往这里走动,小院子里经常传出热闹的喧嚣。
一个温暖而世俗的小小家庭,便在这个荒僻的村子里安定下来了。
然而,谁都没有看到,在屋后山坡的皑皑白雪里,却有另外几双眼睛在盯着这一切,眼里充满了杀意,仿佛藏在雪地里的狼群。
“明天晚上就下手,”一个人咬着牙,低声道,“不能再等了。”
“牧原少将,稍安勿躁,”另一个人咳嗽着说,“现在屋子里人很多,容易误伤。”
“误伤又怎样?如果不是为了对付白墨宸,杀这些愚蠢的北陆村民我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