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实是出乎众人意料,场上立时鸦雀无声,上千双眼睛都集在方泽芹身上。涂蟾子续道:“这场武会实是我医门道众因这师徒逆伦之事对方堂主心有不服,方才请来青霞真人主持公道,青霞真人宅心仁厚,始终未将此事公诸于世,贫道素来敬重鹤亭先生,却是忍无可忍,因而甘冒大不讳,挺身出来揭发此事,望众位英雄明断!”
丐帮长老怔愣半晌,向方泽芹问道:“可有此事?”
方泽芹沉吟不语,应笑在台下看得好生着急,忙道:“他不是我师父!我从未对他行过拜师礼,如何算得上师徒?”
涂蟾子冷笑道:“行没行过礼旁人怎会知晓?还不是由你说了算?你二人在门里以师徒相称,可不是只有我一人看到。”
又有一群道人出面做见证,灵散真人早知此事,这时见台下看客交头接耳,私语声不断传上来,便上前催促道:“方堂主,还是说句话吧,兹事体大,你推搪不过啊。”
应笑心急火燎,只挣得满脸通红,朝着台上拼命摇头,暗示方泽芹不可当众承认师徒关系。方泽芹瞧在眼里,疼在心里,怎能不知道徒儿的心意呢?他思忖半晌,俯身将应笑抱到台上,紧紧揽在身侧,缓缓说道:“不错,这女子确是方某独一无二的徒弟,虽未行过师礼,却是方某一手带大,医术学问皆得我亲传,此时若不认这师徒关系,便是自抹功劳,方某心有不甘。”
他说得坦坦荡荡,并无卑怯的神色,倒叫众人惊奇万分,唯独玄度先生乐得发笑,喃喃自语:“方神医的反骨要露出来了,可喜。”
方泽芹又道:“时至今日,方某仍将她当作徒弟来看待,她也依然视我为师长,方某从不认为夫妻之间单单只能有儿女私情,亲人之情、朋友之情、师徒之情,无一不掺杂其中,方某因怜生爱,小徒因敬生情,我二人既非血亲,也未违反哪一条律令,只是相互认作此生唯一的伴侣,她离不开我,我也放不下她,为何要因世俗眼光避忌?”
此言一出,台下是炸开了锅,有的敬服,说他敢说敢做,实为真汉子,老一辈听这直言示爱却觉尴尬,直叫着不成体统,也有女子听了之后深感触动,大抵是义愤填膺的少,看热闹凑新趣的多。
涂蟾子见他直言不讳,还说得头头是道,心里反觉狼狈,叫道:“若都像你这般,收了徒弟只为做这等龌龊之事,天下岂不是要乌烟瘴气了?”
话音刚落,就听到一个声音从空中传来:“小人见识,鼠辈嘴脸,若都像你这般,做人徒弟只为贪权逐利,这偌大江湖岂不是要成耗子窝了?”
众人循声望去,就见一团白影自院墙后飞掠而来,轻飘飘落在高台上,站定一看,竟是个白衣白袍的清雅儒生,白衣先生上台后先与方泽芹等人叙礼,接着面向四方拱手一推,眯眼笑道:“在下玉竹,乃是方神医的好友,特来为这场武会助兴,各位英雄请了。”
台上台下均被他上场时露的一手绝顶轻功所震撼,一时哑然无言。涂蟾子被羞辱得面色紫胀,抢到台前道:“贫道只是不愿看这医圣门沦为藏污纳垢之地,岂是觊觎门主之位?鹤亭先生最是看重礼教,若他在此,断然不肯将门主之位交托给一个悖逆人伦的狂徒。”
玉竹先生冷笑道:“看你如此敬重鹤亭先生,那倒是听听他的意愿如何?”
话到此时,便听院外职司大声喊道:“鹤亭先生回来了!”
众人一惊,等不及回头看去,果然见鹤亭先生从院门下漫步而出,医馆子弟与门下道众连忙迎上前作揖。三宗使者、青霞真人及分派门主也都起身叙礼。
鹤亭先生一一见过,不慌不忙地踱上高台,方泽芹、应笑与涂蟾子均躬身行礼。原来方泽芹之所以寄发邀请函给玉竹,便是借他的人脉来寻找鹤亭先生,能不能找得到却是未知之事。
玉竹先生笑道:“在下幸不辱命,只是来得迟了些。”
方泽芹道:“不早不迟,来得正好。”
玉竹先生甩开折扇在胸前拍了拍,说道:“来龙去脉我已告知鹤亭先生,接下来是你们自家的事,在下便安心做个看客了!”说罢跳下高台,自往玄度先生那里去了。
方泽芹对鹤亭先生道:“弟子无能,还要劳动师父出面。”
鹤亭先生微微颔首,缓声道:“难为你了,先退下吧,为师自有主张。”
方泽芹遵从师命,带着应笑往后退开,涂蟾子垂头恭立一旁,鹤亭先生也不瞧他,慢慢踱到台前,说道:“感谢各位英雄为我医门费心,想我医圣门自创立以来,致力于行医救世、扶弱助贫,对外虽称医道兼修,实则以医为本,先师在时便有意扩充医员,令贫道招收俗门善医者为徒,在四个徒儿当中,方堂主是跟我日子最长久的一个,他七岁学医,十三岁便已独自外出巡诊,多年江湖历练,不知救了多少性命,他虽非长徒,其医术品行却深受学生与乡邻推崇,由他继任门主,贫道才能放心离去。”
涂蟾子道:“方堂主的医术品行自是无人怀疑,只是师徒通婚毕竟有违礼法,叫人如何能信服?”
鹤亭先生道:“乾兴与空志只是名为师徒,入门时却是拜在我座下为弟子,若按礼法而论,她与空志实为师兄妹,纵是成亲又有何妨?”
涂蟾子这时已是横了心,即便自己做不成门主,也绝不让方泽芹上台,便咬牙道:“他已当着众人的面认了师徒的分,便是不论礼法也是世俗难容。”
鹤亭先生道:“心怀宽广之人如何容不得这小儿女的真情?那等连世间真情也容不下的人,又能容得下甚么呢?”
在场众人多是重情讲义的江湖侠士,听了鹤亭先生的话,心中各有所感,想这世上多少男女,能真心相待,将彼此视作唯一的又有几人?他二人虽名为师徒,到底不是血亲,这礼教上有哪一条是禁师徒相爱成亲的?不过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多了便自成道理。
玄度先生见人心摇摆不定,便走上台,拱手道:“诸位英雄,你们眼中所见的这位小公主并非娇养宫中的闲人,她曾经跟随方神医充军上阵、抗击夏贼,为了治疗伤兵毒患,每日以口
吸毒,以致毒入心肺,是方神医与在下协力为她开腹洗毒,才险险拣回一条小命,这等英勇之举,可谓巾帼不让须眉。江湖中人最重一个义字,岂可因俗礼而不顾大义?他师徒皆是技高有德的良医,能持掌医门,乃是我江湖一大幸事。”
因这一席话,众人无不肃然起敬,再看应笑虽贵为公主,却仅着一身朴素道衣,那道衣宽大,更衬得她娇小瘦弱,竟都起了怜惜之心。
涂蟾子仍梗着脖子道:“弟子不服,想必门下道众也容不下他们!”
鹤亭先生轻叹一声,忽而凝起面孔,沉声道:“若是容不下,你等便自行求去吧!”说着从囊中取出一块嵌金铁券,把方泽芹唤到身前,扬声说:“此乃先帝钦赐金书铁券,赐邑地于仙女峰上,敕建医圣门为府宅,因我祖师以修道人自居,未曾娶妻生子,此券便由师传徒代代续延,如今在各位英雄面前,贫道便将这铁券传给徒弟,持此金书者即为医圣门之主。”
方泽芹跪领金书,台下众人早已心有偏向,只觉那一干道士咄咄逼人,未免太不识好歹,此刻见了鹤亭先生果断行事,都大感快意。青霞真人见事已至此,还要为自家驳回些面子,便故作大方地上台道贺,好声好气地说:“纵非道门,医圣门与我归云派到底是同出一脉,你门下道众若实是留不住,亦可投到我这处来,贫道定当妥善安排。”
鹤亭先生也不推辞,客气地说:“那就有劳掌教了。”
他早有将医、道分离的打算,只因自身为道,心有眷念,始终硬不下心肠疏散道众,如今矛盾激化,到了不得不做决断的时候,这也算是给涂蟾子与门下道员找了一条退路。
当晚群雄聚会,在门内开了二百来桌大宴,方泽芹带着应笑一桌桌敬酒,筵席间向众人提到来年将扩招门徒,亲授医术和武艺,不再做那流水的帮子,各路英雄见这门主武艺非凡又颇具豪侠之风,无不心怀敬慕,有些还没归属的年轻小辈听说方泽芹要亲授武功,已暗暗盘算要投进门下为徒。
大宴连开两日才尽欢而散,玉竹、玄度心系爱妻,早便告辞而去,鹤亭先生也留不住脚,见方泽芹与三宗使者畅谈甚欢,情知后事不需他操烦,没住几日又远游而去。
!!!
俗语说不经一事不长一智,这桩风波过后,应笑亦有成长,不再似往日那般避在房内苦读,开始学着打理门内门外的事务,协助方泽芹整顿门风、照应弟子,因着年岁小,尚不能接管分堂,只让她巡回于各堂讲读医理,逐渐有了些当家的风范。
却说他夫妇之间虽是彼此恋慕,还是依着习惯以师徒相称, 夫对妻有如父待女,妻对夫则似晚辈孝敬长辈,旁人看了难免奇怪,他二人倒处得自在,端的是如胶似漆、片刻难离。
到了来年寒食,门内休务,方泽芹将后续之事安排妥当,仍带应笑回家祭祖,在渭州与南向天会合,又去定远寺里接了春花,一行四人同往龙江探视亲人故友。
刚到得中保村前便听到朗朗读书声从村塾里传来,那间棚屋如今已成了黑瓦白墙的学馆,应笑远远观望,想起与先生初见时的情景,不由嘴角含笑,正感慨时,感到手被握住,抬头望去,却见师父也正看着自己,目光温柔似水,直透入心底。
他夫妻二人如此对视,却叫春花与向天看得难为情,春花识趣地道:“听闻我原来住过的那间山神庙已经修整扩建,这便去瞧一瞧,你们自便。”说着,丢了个眼神给向天。
向天忙说:“春花毕竟是个女人家,独自走动实为不妥,先生,你们自去忙,我陪着她。”
春花横去一眼,拉着他便走,嘴里还嘟哝道:“甚么叫毕竟是个女人家?你白长这么大个头,话也不会说?”
向天瞪眼道:“不是女人家难不成还是男人家?我哪儿说错了?”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抬着扛往远处走去,应笑莞尔一笑,说道:“春花的性子又回来了,不知有多少年没看他们斗嘴呢。”
方泽芹笑道:“春花是个坚强的孩子,能在此挖到你们三个宝是为师的福气。”
师徒俩先去拜会曹村长,又上墓地祭拜柳元春,回来时天色尚早,方泽芹便陪她去村外小河边漫步散心,当年读书认字的草棚子已变成一座凉亭,木桌换成石桌,断了腿的凳子换成了一个个雕花石墩。
二人往亭里小坐,方泽芹轻抚桌面,凝神望着应笑的脸,眼前却浮现她儿时咿呀学语的模样,竟痴痴的出了神,半晌才道:“想当初,你的个头还不及这桌面高,得站在凳子上才能够得着,也时常坐在为师腿上读书,转眼间却成了大姑娘。”
应笑伸手摸他的额头,微微笑道:“徒儿变了,春花变了,向天也变了,唯独师父始终未变。”
方泽芹拉下她的手放在嘴边亲吻,笑道:“怎会没变?收你为徒时,为师可从未想过要你当我的妻子。”
应笑轻声道:“师父到这会儿也没全拿我当妻子相待呢,还当徒弟女儿般来爱护,可不知徒儿曾为此难受许久。”
方泽芹见四下里无人,便揽住她亲亲脸,说道:“你我本是师徒,为师对你的喜爱并不仅止于男女情爱,难道对应笑而言,为师只是个男人?”
应笑嗤的一笑,软声道:“师父这话说得可怪了,您老本就是男子呀,我如何能将您瞧作女子?”
方泽芹捏住她的鼻子,轻斥道:“没规矩,你明知为师不是那个意思。”
应笑嘻嘻而笑,却不言语,往他怀里轻轻一靠,伸手拉过胸前的长发把玩,将两人的发丝缠绕在一起。方泽芹看得心动,握住她的手,正待说话时,却见向天与春花自那头跑来,在浅滩上踩水追逐,若给外人瞧见这般光景,必会斥为无状,看在方泽芹与应笑眼中,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这时已近黄昏,夕阳晚照,云霞如火,河面上金光灿灿,见到那二人在水中哄闹,不由想起当年今日,在简陋的草棚中,师父手把手地教徒儿习字,两个学生却耐不住性,摔了纸笔,擅自跑去河里玩耍。
再见昔日光景,人还是那个人,却已非初时心境……
作者有话要说:【收到编辑通知,明天要从29章开始倒V,谢谢,大家速度的说。】
终于完了这篇,给自己头上戴朵花,谢谢大家支持,希望师徒俩将来无论遇到多大风浪,都要携手走下去。
写感情真累啊otz||下一篇是白伏诡话番外,后面一段日子要闭门造车,希望能写出让大家喜欢的好玩故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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