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笑垂下眼,沉默了会儿,盈盈一笑,说道:“徒儿也喜欢娘娘,我没有见过祖母,若祖母还在,想必便是娘娘那般模样,徒儿要留下来与娘娘作陪,师父不必挂心,专于正事便是。”
方泽芹苦笑道:“说的甚么话,你何尝不是我的头等大事?”
应笑不答,双手合握茶盏轻轻摩挲,方泽芹又问:“可知道每日该吃甚么药?”
应笑道:“方子已记下了,徒儿自会按期服用,不叫师父为我烦神操心。”
方泽芹本以为这受气包子还要耍些小性子,却不想她如此晓事,好似装扮改了,连性情也换了个样,忽的就变成个冷静通达的大姑娘。这师父哪知小徒弟心里依旧憋屈,只因听了娘娘一席话,便不想再被师父看小,只忍着气在装门面呢。
方泽芹只道徒弟年岁渐长,不再像小孩子似的黏着大人,心中不觉得欢喜,反倒像失了心头肉,只感满怀空空荡荡。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许久,眼见外头天色已暗,那老嬷嬷便作个态从屏后绕了出来,唤道:“小姐,时候不早了,也让大人赴寿宴去吧,娘娘不愿在人前露面,只叫你陪在园中吃饭。”
应笑乖巧答应,自送方泽芹出门,到了院外,这师徒俩面对面站着,还要叨絮不休,谁也舍不得先走。应笑将方泽芹拉到高墙下,悄声说道:“师父,徒儿有件事想对您说,却不能叫旁人听到,劳你附耳过来。”
方泽芹依言俯□,将耳朵凑上前。应笑却偏头在他嘴角边亲了下,方泽芹惊愕异常,刚想抬头,却听她在耳边吐气:“师父,徒儿爱你。”说着便红了面颊,别开脸看向脚下。
方泽芹低眼看过去,只觉她面似芙蓉,可爱之中又添了些女儿家的娇态,这一瞧便动了心气,未及细想已抱她入怀,干干地道:“为师…为师自是喜爱你的。”
应笑却把他推开,才想着不能被看小,听这“喜爱”两字却如黄豆掉进热油里,噼里啪啦地爆开了花,满心委屈地说道:“师父的喜爱与徒儿的不同,你对我从来是百依百从,却又别无他求,徒儿提的你都愿意去做,叫你搀着便搀着,叫你抱着便抱着,想是叫你娶我,你也不得不顺从,可这些事儿,没有一件是你自己想做的,如此这般,岂不就像是被我绑了手脚?徒儿并不想困着师父呀,不是您老人家自个儿想做的事,我逼着你来做又谈何心甘情愿,能得到甚么快乐?”
“今日见你有意将我许给向天,徒儿想了又想,果然是师如父母,哪家爹娘不指望给孩子寻户好人家?便知师父始终是将徒儿当作异姓女儿来看,自小到大一些也未变,徒儿可算想开了,何苦这般狗舔热盘子似的巴着不放,与其没完没了的掺搅下去,毋宁放开来得快活。”
方泽芹面色微变,正要说话,见应笑落下两行泪来,忙伸手去拂,她却偏头避开,自提起衣袖拭干,又仰头微微一笑,软声道:“徒儿日后便学着将师父当作爹爹来喜爱吧,再不敢这般没大没小的冲撞您,师父此去珍重,容徒儿先告退。”说着转身便走,头也不回地进了影壁。
方泽芹可被噎得受不住,抚着嘴角呆站许久,猛地一掌拍上墙面,愣是把坚硬的青石板上给陷出个清晰的手印来,他往墙上瞅了眼,啪的又是一掌,里外里来一对凑成双,接着拂袖而去,瞧那脸色是黑了一整片,再也装不出云淡风轻的模样来了。
那老嬷嬷在树后看得可乐了,手舞足蹈地跑去对太后禀报,说这是郎有情妹有意,只欠一把火候,大师父绝非没脾气,怕是想得太深才束手束脚,他越是不敢轻举妄动,不越能显出对小徒弟那抽肠刮骨的爱护?
太后见应笑的心性颇似她年少之时,心内既是欢喜,又是忧心,相处几日下来,看她不仅精通医术,还能书善画,又烹得一手好香茶,更是万般怜爱,便将她认作养孙女儿,封了个“归德公主”的号,日则同行,夜则同息,真个是如胶似漆,兼之应笑乖巧懂事,还时常亲调膳食,太后服了药膳心宽气顺,腿脚也灵便不少,这一来,愈发不舍得放她离去。方泽芹连跑两趟要讨回徒儿,都是趁兴而来,败兴而归,连个面也没见到。
太后却不是有心刁难他,说起这儿女情长,她可是过来人,亦有一段难以言说的荒唐往事,虽则情深意浓,然而能为这私情奋不顾身的终究只有她一人,那冤家却是顾头顾尾,把尽忠尽孝礼仪家业顺着排一遍,轮到她身上的情还剩多少?终至造成不可挽回的遗憾。
太后觉着这师徒之间的感觉与她那时尤为相似,为免重蹈覆辙,便有意再探探方泽芹的底细,若然两情相悦自是由得他们去缠磨,若然师父无心,还需及早了断,又岂能放任应笑在他身前受委屈?
作者有话要说:白天有事,凌晨先把文给更了,谢谢大家支持。
☆、拨云见日01
这日晚饭后,太后着嬷嬷去与应笑谈心,套问些姑娘家的心事,那嬷嬷去了有半个时辰便回来伺候太后归寝。
太后问道:“依你看,我这小孙儿对她师父究竟是何种心意?”
嬷嬷回道:“奴婢也这般问了公主,她说想要随在师父身边孝敬到老,累了便捶肩捏背,渴了便端茶倒水,得师父疼爱夸奖便觉欢喜。”
太后惊道:“这可不是孩儿对父母的依赖与孝心么?莫非那娃娃无人教导,把这对亲人的眷念误当做男女之爱?”
嬷嬷道:“奴婢本也有此疑惑,不想公主又道近来有些不同了,若师父为了避嫌疏远她,便觉百般难受,若师父对她百依百顺,更觉不快意,总也不知足似的,觉着师父哪儿都好,却哪儿都不如意。”
太后笑道:“这却是女儿家初时懵懂,情窦倒是开了,方卿是个老成的,定然瞧出了娃娃家的心思,若是有意,如何放着徒弟自个儿闹委屈?”
嬷嬷道:“回娘娘,方大人与公主名为师徒,这说出去怕是有些不妥当,有道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公主虽是不通世事,想来方大人定是不想乱了伦常。”
太后轻笑一声,道:“甚么伦常,不过是个带养的,既非血亲、又无凭证,他说是师徒,旁人还道是养媳妇儿,若是论身份,应笑是哀家的孙儿,与他方家有何干系?”
这老太太虽在后宫呼风唤雨,却不晓得江湖上的规矩,医圣门所属的归云道派主张隐世清修,但凡门下道士必须出家住道观,不得蓄妻室。医圣门素来是道俗相杂,由俗家弟子分掌四方医馆,鹤亭先生自领出家弟子传易讲道、养气练功。
若方泽芹只是个堂主倒不妨事,可如今他接掌门主之位,贸然打破归云派的清规戒律,只怕会惹出风波来,他倒自有一番打算,暗中也动了些手脚,谁想这接连来加官封职,又被太后横插一足,直搅得心神不宁,这心一不安,哪还有甚么章法?成日只惦着小徒弟何时能回得来。
却说应笑在养心院住了一段时日,心里思念师父,太后见她闷闷不乐,便授了口谕给魏公公,让他随同嬷嬷并两名护卫暗送公主回转师门。
这一路掩着身份,亦不张扬,无风无波地到得仙女峰下,嬷嬷却不让应笑下马车,吩咐护卫先行传报,叫人下来接驾。
应笑道:“何需叫人来接,你们不识得路,由我领着上去便是。”
嬷嬷笑道:“公主,您如今身份不同了,岂能还与从前一般?这是娘娘交代下来的,需叫方大人对你另眼相看。”
应笑总觉不踏实,听说是太后的意思,便不作声了。
那里,方泽芹才将门内大小事务料理妥当,刚要回馆,忽而门人报说公主驾临,正在山下候着,叫门主亲去接引。方泽芹正在收拾药箱,听到此话,手上发力,将木楞掰下一角来,冷声道:“告诉传报的差使,便说我在祖师殿上恭候大驾,叫他们自个儿上来!”
门人见他似有怒气,不敢作声,只得匆匆出去,把门主说的话一字不漏地回给传报之人,那护卫没奈何,复又下山回禀。
嬷嬷闻听,笑道:“咱这公主的架子还没端出来,他那门主倒是了不得了。”
应笑却深感惶恐,忙道:“自来只有徒儿去拜见师父,没有师父迎接弟子的道理。”
嬷嬷暗自乐道:还师父弟子?殊不知这趟来便是要断了师徒关系哩。
于是搀着应笑下了马车,由公公引着,护卫随着,一行人径往山里而去,自有门人引上祖师殿,到得广场,就见方泽芹领堂主肃立阶上,各堂弟子与道众分立两旁,躬身行礼。
这时魏公公才扬声道:“传太后口谕,医圣门门主,万和大夫方泽芹跪下听旨。”
这话一出来,阶上阶下呼啦啦拜倒一片,应笑正待跪,嬷嬷却扶住她,道:“这是娘娘给方大人的口谕,公主不必跪了。”
应笑却道:“师父双膝落地,弟子焉能站着?”当下不顾劝阻,毅然跪倒在地。
那魏公公宣了口谕,却是以公主身份不同以往为托辞,限令方泽芹三日之内写下文书,与应笑脱离师徒关系。
此言一出,莫说在场众人各自惊疑,便是连应笑自个儿也诧异莫名。方泽芹大怒,倏然起身道:“这世上只有师父逐弟子出门,从未听过徒弟不认师父这等忤逆之事!还请太辅回去转告太后娘娘,就说方某恕难从命!”
魏公公也不恼,笑眯眯地道:“方大人,咱家只是来传信儿的,回头自当把你的话对娘娘逐字逐句地禀明,娘娘若怪罪下来,恐怕大人担待不起,咱家这是好意给大人提个醒,还望三思而后行。”
方泽芹道:“不劳太辅费心,我自会一力承担!”
嬷嬷好生讶异,心道:这大人端的是一身傲气,果然如娘娘所说,是果决凌厉之辈,在府上看他对公主似有情愫,这会儿听了口谕却勃然变色,莫不是我看错眼了,原来他当真只把公主看作徒弟么?
那魏公公传了谕,见方泽芹没有留客的打算,便自领护卫而去,嬷嬷受了太后嘱托,还要留在公主身边伺候着,便随着一道进了东馆,铺床扫尘不在话下。
这边才歇住脚,那边就进来个门人传话,说门主请见。应笑心内忐忑不安,直如胸口里揣了个兔子,突突地跳个不停。引至净室,那门人掩门而去。应笑见方泽芹盘坐榻上,脸色黑里透黄,情知这回是惹恼了师父,忙扑在榻前跪下。
方泽芹俯身扶起,盯着她的脸端量许久,皱眉道:“应笑,为师自来由着你,也是因你乖巧懂事,为何这时却要让师父为难,师徒这关系是你说不要便能甩去的吗?”
应笑委屈道:“师父错怪徒儿了,徒儿并不知道娘娘下的甚么口谕。”
方泽芹站起身,双手按在应笑的肩头,问道:“那你告诉为师,为何接连三个月不回来,为师去找你也不肯露面,你不是在避着我吗?如今要我与你连师徒也做不成,不是娘娘要把你从我身边夺走么?应笑,你是为师养大的,这事我断不可能答应!”
应笑忽而有些难受,反问他:“娘娘要我作陪,只是三个月便让您老人家如此着急,那你要我嫁人,要我嫁给别的男子,可是一生一世的大事,你却推得心安理得么?”
方泽芹道:“为师已说过让你孝敬到老,再不提那等事。”
应笑听他又老调重弹,真是心头上火,实不想再谈下去,说了声告退便要离开,方泽芹却拉住她的手腕,沉声喝道:“不准走!话还没说完,为师不许你离开!”
应笑低呼了声痛,刚然回头,便觉唇上一热,竟与师父对上了嘴,她吓坏了,忙偏开头,往后退了两步,只羞得满面通红。方泽芹把她拉入怀中抱住,嗅到颈间幽香,更是难以自持,便俯□去将这可怜可爱的小徒弟好好亲个够。
这先生此刻是乱了心、迷了性,因着太后收养应笑,连占她数月不让出宫,便觉心慌意乱,生怕小徒弟就此深锁宫门,再也回不来了。今日,那魏公公又传太后口谕,要断绝他师徒俩的关系,想他含辛茹苦拉扯大的乖徒儿,旁人说带走便带走,说恩断义绝便恩断义绝,你说这先生该有多不甘心。
他也是连日来担惊受怕,突遇变故难免恐慌失常,也未及细想这口谕背后的用心,还道太后娘娘真要与他抢徒弟,一急之下却是露了真意,可算是百般隐忍顷刻尽释,不觉情动如潮,一发不可收拾,哪还能顾得了心中那许多周详盘算?
应笑却是被吓得不轻,愣愣地呆了半晌,等回过神来,“呀”了声,忙背过身去,竟慌得踩了裙角。方泽芹扶上一把,继而从后抱住她,柔声低语:“应笑,师父这般喜爱你,与你对为师的心意有何不同?师父不说自有不说的考量,你这孩子,却是逼得我无处可走。”
应笑羞得不敢抬头,转了个身,把头埋进师父怀里,闷声道:“徒儿正是不愿逼着师父才觉难受,师父寡欲少求,徒儿要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只当女儿般来疼爱,却不像是自个儿愿意的。”
方泽芹道:“为师却不是你所想的那等人,我活到这把年纪,只为你伤过神,总想着怎么做才是对你最好的,总要为你方方面面都打点周全,我想你这丁点大的小人懂得甚么男女情爱?这时对我有意,未见得是真意,若是全依着我的心情,如这般逾越师徒本分,日后你遇上良人再来后悔,岂不是要怨怪我?为师便要再等等,待你大些,定性了,若想法仍是不变,我自然再欢喜不过。”
应笑心中既是感动又有些恼怒,说道:“师父这般说,却是将徒儿看小了,说甚么定性,可不知在徒儿眼里,除了师父的脑袋是脑袋,旁的男子项上都顶了个西瓜呢。”
方泽芹忍俊不禁,拢着小徒弟往榻前坐了,执着她的手问:“那向天的项上也顶了个西瓜么?”
应笑愣了一愣,见他面上带着些尴尬的神情,不由了然,垂下眼眸道:“他却是朋友,与春花一般无二。”
方泽芹叹了口气,说道:“为师亦然,只是你我名为师徒,若我孤家寡人一个,自带你去找处安心之所过活,如今却还要顾着这一门子弟,不能叫医圣门的命脉断在我手里。”
说到这里,不觉想起太后下的那道口谕,这才恍然了悟,应笑也有知觉,喃喃道:“娘娘传口谕要你我断了师徒关系,莫不是有意解围?”
方泽芹道:“惭愧,为师一时心急,没领会到娘娘的好意,但有一点,这不似在宫里,纵是圣上亲下诏令也未见得有用,你我以师徒相处多年,岂会因一纸空言而改变?朝堂那一套只能抑臣下口舌,在这江湖上却是行不通的。”
应笑道:“师父便是师父,徒儿晓得你的心意便足够了,也不要师父娶我,还像往常那般处着便是。”
方泽芹笑道:“这却真是孩子话了,莫说为师从未这般想过,料那太后娘娘是第一个不答应,再等些时日,待为师将门内事务料理好了,便与你定下名分,也省得日夜心神不宁。”
应笑心里欢喜,倾身往师父肩上靠去,方泽芹搂住她亲亲鬓角,见小徒弟满面闲适安然,心下不住叹气,说道:“应笑,为师却有些事还未告诉你,只怕说出来会让你生嫌。”
应笑道:“徒儿便是嫌自己,也不会嫌师父,师父不信任徒儿,总瞒着我去做些事,你夜里换装出门,我还会不知道么?”
方泽芹笑了笑,道:“随师父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拨云见日02
于是引着应笑自出东馆,绕过连山道观,进入后山,曲曲绕绕不知走了多久,来到山根下,见有两座灰白色的巨石错落相夹,矗立在山壁前,石缝中汩汩流出清水。
方泽芹道:“这是为师练武之处,需得费些气力才能进去。”便让应笑退远,掌上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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