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也只有请她自吞苦果,恕我不愿相陪,二娘,多谢你盛情款待,天晚了,容我先带应笑回去歇息。”
说完,也不等王氏开口,牵起小徒弟径自离席而去,待走出内院,应笑轻轻挣开手,蹙眉道:“师父,你时常教导徒儿要尊敬长辈,今日却为何对二娘那般无礼?”
方泽芹往池台上一坐,将应笑拉到身前,笑道:“为师并未生气,二娘心中应当有数,我故作忿然实是让她好做。”
应笑道:“师父又说徒儿不懂的话,你出言冲撞她,怎还是让她好做了?”
她却不知读解他人的心思,王氏素来不过问方泽芹的事,一切有老太太作主,如今老太太去了,她便是当家主母,府里上下都要顾到,今番甄氏来找,她自不好推却,一来雪娥在家中帮衬不少,眼下正是当嫁的年岁,若对此不闻不问,显得她王氏无情,再来方泽芹是嫡长子,全家老小都眼巴眼地瞅着,对这等婚嫁大事无不关心,若她不管,又是未善尽主母之责,少不了要落下话柄供人嚼舌。
王氏因何顾忌方泽芹?正因他二人之间梗着一个结,这个结便是方泽芹的母亲——殷氏诰命夫人,诰命生来多病,生了一双儿女之后更是虚弱,太老夫人见她不能操持家事,便自作主张,将王氏迎进门来,一夫两妻本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谁想诰命性质刚烈,不肯与其他女子共事一夫,愤而离府,连娘家也不知会,带着子女隐在田间度日,那时方泽芹不过六岁,妹妹尚在襁褓中。
谁想来年大旱,乡里闹饥荒,把个小女儿给饿死了,诰命痛得死去活来,依然不肯求人,母子俩随同灾民南徙避难,一路波折,不知吃了多少辛苦,付出多少辛酸血泪,绝然不回头。
诰命本是尊贵出身,经不起贫苦,没捱得过灾年便撒手人寰,诰命病故时,方泽芹尚年幼,不能妥善安葬母亲,他便将尸骨装在板车上一路拖回方府。可怜到了家门前,尸体早已臭了。
甄氏进门晚,见方泽芹待人处事无不谦恭有礼,只道是个温吞公子,唯有王氏对当年拖尸送母一幕始难忘怀,想他在儿时尚有那份决断力,足见是个极有主张的人,若真对哪个女子有意,断不会回避。
王氏之所以设下饭局,自有她的一片用心,也不单是做个场面。她料想方泽芹无意于雪娥,便借机将话点开,好让方泽芹直言相拒,这一来既能叫甄氏死心,也不失她主母的本分,朝内室那一瞥,正是想让方泽芹领会到她的好意。
方泽芹直言冲撞实是做给甄氏看的,一来断了她的念想,再则好叫她把心抹直,省得她怨怪王氏不尽心,到头来还要再缠磨不休。
应笑不通人情世故,自然是不懂,方泽芹也不要徒弟去掺和宅子里这些勾心斗角的琐事,他认定应笑是有大才广志的人,岂容她将心思钻在针眼里?除却医道方术,还传道授义,但凡能教的,全都毫无保留地说与她听。
不觉到了年底,正逢乡县小考,方泽芹递了名帖,到得考期便送应笑赴试,无非是《本经》、《难经》与《素问》三部,应笑早已温熟,应答如流,到了发榜时,果然中了,还是个乡魁。
方泽芹不胜欢喜,王氏亦觉欢欣,在府里备办筵席,把全家老小都请上席贺喜,连那素来不问俗事的李月兰也赏脸赴宴,众人皆厌这个小夫人,应笑却念着她雪中送炭的恩情,拉来坐在身侧。
李月兰不看旁人的脸色,坐在桌前自顾自地吃喝,忽然手一抖,将半盏美酒全泼在衫裙上,应笑看时,就见月兰面色煞白,眉心紧拧,额上的汗珠直往外渗,忙扶住她,问道:“小娘娘,你怎么了?”
月兰将手揪住心口,气喘喘地道:“不妨事,老毛病了。”说着,便要起身告退,谁知身子往前一栽,扑在桌上,只叮呤当啷一阵乱响,碰得杯盘翻落,汤汁流了满桌。近前的人全都呼啦啦起身闪躲。
方泽芹将她扶起来,见她神气昏蒙,几乎晕厥,忙搭腕诊脉,面色微变,对王氏道:“有些不好,先送回屋里,让她躺下。”
王氏忙叫两个丫环去搀扶,她带着应笑,甄氏带着雪娥,都一路跟随到屋里来,方泽芹自去提了药箱到床前,见内室昏暗,便道:“掌灯。”
应笑正要去拿,却见雪娥已将烛台托来,盈盈立于床头,便也就罢了。方泽芹无暇顾他,见月兰颜面微肿,颈部隐现紫色的经脉,问道:“还能说话吗?”
月兰微微睁眼,略点了点头,喘吁吁地说道:“尚可。”
方泽芹又问:“哪里难受?”
月兰道:“心口绞疼,胸闷……”还未说完忽然瞪大了眼,好一阵惊喘,剧烈咳嗽起来。
旁边丫头忙递上痰盂,咳出的痰带着血丝,王氏一见就慌了,忙向方泽芹问道:“这……不要紧吧?”
方泽芹道:“这是个气衰的喘证,不是一日养成,你们先到屋外等候。”
于是众人各自回避,唯有雪娥站在床头不动,说道:“我为公子掌灯。”
方泽芹却不看她,只道:“不必,你也出去,我没叫时,谁也不准擅自入内。”
雪娥没奈何,将烛台放在桌上,闷闷而去,应笑也跟在她身后往外走,方泽芹忙唤住她,吩咐道:“应笑,把门闩上,你留下。”
雪娥刚然出门,这时回头一瞥,眼里带着几分哀怨,应笑关门落闩,走到床头,见月兰气息微细,不由担心起来,问道:“师父,小娘娘到底是怎么了?先前还好好的。”
方泽芹道:“应笑,你帮师父听听她的心跳。”
应笑覆在月兰胸口听了会儿,皱眉道:“心跳急速,胸下有杂声,似马蹄音。”遂而直起身,问道,“这是个心悸水肿的症候。”
方泽芹颔首:“脾肺气虚,已至经脉多处梗阻,这绝不是初次发病。”俯身问道,“为何早不说?”
月兰不回答,只问:“我这病……还有救吗?若没得救,也别费心思了,只要能让…让子仁…子仁…”话到此时却不说下去了。
方泽芹道:“父亲在岷州招抚蕃族,不能回来见你。”
月兰轻叹了声,把眼又闭上了,应笑见她眼角有泪光,不觉微微鼻酸,也不知为何感伤,只听她轻唤“子仁”的名字,心中不由得起了一丝波澜。
方泽芹让应笑将月兰扶起来,面朝里盘坐,指点双肩两穴、背中一穴,掌心运气,贴在后心上,以内力舒经通络,因水饮泛溢在心肺处,最忌躁进,内力需精准拿捏,若少一分,便起不到疏通的作用,若多一分,即会震碎心脉,叫病人当场立毙。
方泽芹不敢分心,调试吐纳,运气绵绵而进,大约有三刻工夫,月兰忽而浑身震颤,“哇”的吐出血来,应笑忙捧过痰盂接上前,月兰边咳边吐,呕出许多泛黑的血块来。
方泽芹这才收了手,说道:“尚不妨事了,你这是积患成灾,脾肺若伤,便要阳虚,阳虚又致水饮不化,欺心摄肺而现咯血之症,如今我已用和气导引法将淤块逼出,需再用敛气和血的药调养方能见好。”
月兰神情恍然,似是没听到方泽芹的话,只喃喃道:“不知子仁何时才能回来?”
方泽芹见了她的痴态,不觉微感动容,暗自惊奇:没想到这女子竟是个痴儿,也不知中了怎样的魔障,竟对一个长她近半辈子的男人如此迷恋。
他是万般不解,想要劝慰也不知从何劝起,月兰在糊涂中唱起曲子,方泽芹却不知她在唱什么,实是纳闷,走到外间开下方子,对王氏叮嘱了好些话,带着应笑自回园子去了。
到了房里,应笑却不像往常一般誊抄诊籍,而是坐在桌前发呆,方泽芹点上灯,问道:“有什么心事?”
应笑板起脸,说道:“师父,小娘娘的病许是七情之伤,单用药怕是治不好的。”
方泽芹挑眉道:“怎讲?”
应笑道:“小娘娘方才唱的曲儿是西楚霸王的挽歌,她唱的那段是虞姬的部分。”说着站起身来,作了个抱琵琶的姿势,扬声吟唱,“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方泽芹怔然无语,应笑接着说:“我初时不明白,只觉得虞姬十分喜欢那楚霸王,这会儿再想,却觉得那喜欢非比寻常,我看小娘娘是自比虞姬,而将方老爷当作楚霸王了,霸王在沙场征战,虞姬却不能陪在身边为他分忧解劳,时常伤心伤神,又无人可倾诉,因而积下内伤。”
方泽芹已经听呆了,望着小徒弟说不出话来,应笑还当他不信,解释道:“师父不是诊出小娘娘脾肺阳虚了么?调经论里有言,思伤脾,忧伤肺,小娘娘既思念老爷又整日忧愁,可不正对了七情之伤?”
方泽芹不懂这些情情爱爱,听她说得有理,便问道:“那依应笑看,这七情之伤该如何根治?”
应笑道:“既然小娘娘想见老爷,那还需老爷回来才成。”
方泽芹摇头道:“这却是大难。”
应笑想了想,又问:“不能将小娘娘送去吗?虞姬不也是在军营里陪着楚王的?”
方泽芹道:“更难,我爹不是楚王,他向来公私分明,断然不会拖家带口去平乱。”
应笑可就为难了:“那该如何是好?小娘娘对我有恩情,徒儿想治好她。”
方泽芹道:“心上的病,不是大夫能治好
的,不过应笑放心,只要她能按方服药,可保性命无虞,待我爹回来时,她那七情之伤便能不药而愈了。”
应笑听他这么一说才安下心来,拿出笔墨写诊籍,写着写着,忽而问道:“师父,你今日的治病法子可怪得很,以前从没见你用过,也没见其他大夫用过。”
方泽芹笑道:“这叫和气导引之术,是我师门独创的行气疗伤法,待应笑入门后,为师自然会教给你。”
应笑冲他投去一笑,软软地说道:“原来是不外传的秘方,莫怪不让旁人看,那徒儿如今还没入门呢,叫我瞧了可好?”
方泽芹见火光将她的笑脸映得柔和,只觉心里暖意融融,挪坐过去,低头看她写字,温声道:“无论你入不入门都是我的徒弟,为师的便是你的,哪儿来甚么秘方?只因和气导引术是内家功夫,需找个清净的地方静心修习。”
应笑刚写完,洗笔收墨,往后偎进师父怀里,方泽芹垂着手任她靠了会儿,轻轻扶正,问说:“累了吗?累了便梳洗梳洗,早些上床歇息。”
应笑道:“师父许久没陪徒儿一道睡了,今晚陪陪我,可好?”
方泽芹道:“应笑是大姑娘了,不能再与为师同床而眠,免得他人说些闲话,到时又惹得你憋闷。”
应笑想了想,对他伸出双手,眯着眼睛道:“那师父抱抱。”
方泽芹难得见她撒娇一回,自是有求必应,还像对小孩子那般,叉着她先往高处举了举,再抱进怀里轻拍,应笑趴在他胸口贴了会儿,撑手推开,往后退了两步,说道:“师父出去吧,徒儿要睡了。”
方泽芹悬着手怔愣半晌,有些摸不透她的情绪,只道:“我叫老妈妈给你打水来。”说着便慢慢踱出门去。
话说李月兰的病依方调治数日渐有起色,她却不要丫环随侍身边,应笑不知何故,总放不下这小娘娘,便住了过去,一面照看一面学习,好在小屋清幽,月兰又是个满腹经纶的才女,二人品书弹琴,对彼此十分投意。
方泽芹见此光景,便腾出空来回医圣门处理杂务,鹤亭先生共收了四名入室弟子,方泽芹排行第二,其他三人早在门中开堂设科、教授门徒,唯独方泽芹将堂位空着,四处云游学习,这时回到师门也算是众望所归。
鹤亭先生随即增设金镞和气一科,以方泽芹所掌持的东馆尚气堂充讲习学,只待春试过后便要大开山门、扩招生员。
到了来年初春,方泽芹将师门里的事打点妥当,又匆匆赶回渭州,不为别的,专为带小徒弟上京会试,王氏积极筹措,将行李盘缠样样备妥。是日出发前,应笑换上道袍,先去茅屋里辞别李月兰,月兰嘱咐了许多言语,无非是世道艰险,叫她不可轻信于人。
王氏、甄氏等人送出大门,方泽芹一一拜别,那雪娥从袖中掏出一大一小两个荷包,捧上前道:“这是我亲手缝的如意囊,里头装了平安符,只望大公子与应笑一路平安。”说着便盈盈望上去,再不掩目中深情。
应笑伸手要接,方泽芹挡上前,淡淡地道:“姑娘的好意方某心领了。”
雪娥眼中含泪,收起大的荷包,仍将小的递上前,强作笑脸道:“这是我对应笑的一点心意,太老夫人去后,我心里总是过意不去,未能在她受冷落之时挺身相护,却还随着众人疏远她,应笑,若你不怪姐姐坏心,还请收下。”
应笑也没多怨她,只当个半生不熟的人来处,听她这么一说,再见荷包精细,便又忍不住伸出了手。方泽芹将应笑的手推回去,自代她作主,说道:“都是过去的事了,姑娘不必放在心上。”这当真是不留半分念想,雪娥面如纸灰,再不能多言,低下头,默默退到人群后。
王氏与福伯送到十里长亭方才分别。方泽芹跨上马,应笑骑了驴,一路直奔京师而去。
☆、春试03
师徒二人逶迤而行,这日来到一座小乡镇,找了家饭店歇宿,堂官过来抹桌伺候,铺上花生小菜。方泽芹随意要了些茶食,正在吃时,忽听楼上传来喝骂声,接着是“咚咚咚”踏楼板的声响,就见一个道人装扮的后生从楼上下来,直跑到前堂,回头气哼哼地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没见过这般蛮横之徒!简直没王法了!”
话刚说完,那楼上又下来个瘦高个,冲那道人喝骂:“什么王法不王法?你这坑人的骗子,还敢上门来讨什么诊金药钱?你是看咱有钱没处使,专来讹财的不是?”
道人跺起了脚,向一众堂客叫道:“各位都给评评理,是这厮揽了我来给他家公子爷看病,我诊也诊过了,药也用下了,诸般尽心,唉,你说这人,不给诊金也就罢了,反还倒过来叫我给钱,这都什么理?”
瘦高个怒拍扶栏,拔高嗓门嚷嚷:“嘿!你把咱家公子给治坏了,叫他走不了路,在这客店多歇了数日,那些多出来的房金饭钱,不找你要还找谁去?休再啰唣,惹恼了咱家公子,再给你两拳一脚!”
众人见他凶狠,谁敢管?都自闷头吃起饭来,道人还想再争一争,见瘦高个捏起拳头作势赶打,忙不迭抱头鼠窜而出。应笑把那瘦高个看了又看,靠向方泽芹道:“师父,你看那人,可是有些面熟?”
方泽芹刚要说话,只见瘦高个揪住堂官的衣襟,狠狠叫道:“我叫你找大夫,你给我找的都是些啥牛鬼蛇神?我道是什么正经医生,原来是个卖虫鼠药的江湖郎中!你这厮是何用心?”
那边掌柜的忙走来道:“我的好爷爷,已经给你请了三个大夫,这也不行,那也不成,若非是江湖郎中,谁还敢来了?你家公子脚大,还是赶紧去城里求医吧!”眼一瞥,瞧见方泽芹桌前的药箱,忙折过去叫道,“可巧,这不又来一个,这先生,你赶紧上去看看,若能把那太岁爷给打发了,甭说饭钱,上房也给你扣个零头。”
瘦高个转头一瞧,“刷”的放开堂官,惊呼道:“方大夫?”
应笑被“太岁爷”三字一提醒,倒是想了起来,拉拉师父的袖子,小声道:“师父,他是向天身边的……”
话还没说完,瘦高个就大步跨过来,笑着打招呼:“方大夫,我是郭宝多啊,您不记得了?”
方泽芹起身打量他一番,笑道:“原来是宝多,看来那太岁爷定是指的向天没错了。”
郭宝多抱拳道:“少爷就在楼上客房里,正病着呢,在榻上不肯动弹,找了三个大夫,全是些管钱不管命的,见少爷穿得体面,尽开些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