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浅墨淡淡道:“为了我,他与李靖大战三轮。当时,他本已带伤,明德堂上长天一刺之后,他身上一直有伤。可他,居然还借内息之战,治好了李靖的内痨,逼他答应了三件事……”
“然后,他就走了。”
他原来以为,这段事,一旦想起,会是如何的痛彻心肺。可今日终于有机会说出时,却只觉得心头平静。原来,就算吐出口,就算承认。他,依旧还会在某个深处,陪在自己身边,依旧如此,依旧没走。
罗卷说不出话来,喃喃道:“明德堂,长天刺,李靖……”
原来,自大野龙蛇会力败窦线娘后,肩胛久未露面。而明德堂的长天一刺之事却早已流传出去,成为他传闻中的最后一战。那样的羽化一战,无需渲染,就足以名动大野。
只是没有人知道,那一战之后,竟还有肩胛与李靖、红拂的一役。
罗卷说不出话来,忽一掌拍去那酒坛上的泥封。
这一下,他用力没控制住,不只拍去泥封,连坛口一圈的边沿也被他如刀切斧砍般地拍去了。坛中酒本就满,一时溢了出来,漫了他一手。
罗卷忽抬手就唇,啜那腕上的酒。
酒只几滴,难填焦渴。人已去,终古长缺。
那个消息一经吐口,四野的空间在两人感觉中,猛地似空了一大块,就是许铺四周桑林弥漫,黑黝高耸,也封挡不住。
那是一种猛然压来的寂寞,哪怕当年的大野烽火,如今的开唐盛世,也填不尽两人心中的空落。
罗卷啜饮不止,可腕上的酒早已风干。他忽然仰天狼啸——他出自幽州,那里本天高地旷,群狼夜号的场面想来他久已惯经。他这一号,足有盏茶光景,那声音,如失群踯躅,旷野难奈;兔死狐悲,谁识其味?
只见他仰面向天,一声高亢,振清簧而裂悲筑,流水高山,莶漫于野,那是大野荆棘之属独有的凭吊,欲招其魂,先伤已神。
直到那一啸宁静,李浅墨脸上的两行泪水长流下来,都已风干。
罗卷忽道:“他现在死了,或许我终于可以说……很久以来,我一直很想见他,和他喝一坛酒,击两声悲筑。”
他面带苦涩地笑了下:“可是,为虚名所误、虚荣所误。为了那一点荒唐可笑的矜持之心,落得此生做不得伯牙子期,平白把那一见之缘耽误。”
肩胛毕竟是他同时代的人。他的悲慨也不是李浅墨所能全懂的吧?
罗卷苦笑了下:“浮生如尔,季子挂剑。人总是为一点骄傲,天知道会错过些什么。”
他言来坦荡,李浅墨也说不出什么。
罗卷忽一甩头发:“喝酒!”
一坛酒,在两人手中传来传去。
忽听得脚步声响,李浅墨低头一看,却见柘柘正在院子里,抬着头,跺着脚,眼巴巴地向上看着。
一颗大大的头挂在他细细的颈子上,显得又稚气又吃力。
李浅墨这才想起:这小人儿也是万分贪酒的。
他冲罗卷一示意,罗卷看到那么个小人儿正在院子里端着个酒碗站着,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笑了笑,手中坛子一倾,一束酒泉就如虹下泻地向柘柘碗中奔去。
却见柘柘慌里慌张,抱着酒碗,去接那酒泉。
本来罗卷手里有准儿,酒流所向正是那酒碗。可柘柘慌慌张张,生恐接它不住,手里一只酒碗东迎西送,脚下步履更是东倒西歪,这酒倒不好注了。
罗卷吸了口气,抱着那坛子,屏声静气,对准柘柘不停晃动的酒碗,催动真气,控制那酒泉落点,这一下也甚是耗神,因为全猜不准这小人儿下一步会怎么落脚,手中的酒碗又歪向哪里?
好容易才把那酒碗将将灌满,终究没有一滴洒落。
可这一下忙乱,已弄得柘柘在院子里一阵气喘吁吁,连罗卷也额头沁汗。
却见那小人儿,端的正是谷神祠中找到的一个破碗。这时把碗才凑到鼻子底下闻了一闻,就似醉了。
它好酒,却量最浅,没两口,就醉得东倒西歪,还自一口口吞着碗中那剩酒,生恐错过一滴。可喝着喝着,就见它浑身发颤。
李浅墨方要下去扶它,却见夜色里,它渐渐变得毛发皆碧,整个人跟野性突发的山精也似,一步步飘摇,好似一棵树醉倒在风里。
他扶了扶额,突然自己向院子中一个土坑里栽去,李浅墨方才一惊,生怕它跌疼了。却见它一倒下去,就落地生根,李浅墨只觉自己眼中,它忽幻化成了一棵树。乱蓬蓬、油碧碧,这残雪之冬里本不该有的一棵树!还枝枝叶叶,蒙蒙眬眬的绿。
李浅墨一时惊倒。
罗卷只扫了一眼,淡淡道:“是山魈们的小把戏。”
他掉头看向李浅墨:“你是哪儿找到它的?却是个好玩伴。”
李浅墨含笑不答,望着罗卷,突然道:“你该知道五姓中人正在追杀你,她也叫你往南去,为什么还偏偏赶向这北边来?”
罗卷以指扣坛,测那坛中余酒还有多少,望着天边出了一会儿神,才答道:“我在追杀一个人。我追他已整整七年。最近,才重又访到他的踪迹。”
他一拍手,冷笑道:“七年!”
人生中能有几个七年?又有几人居然可以被罗卷追杀七年,还活了下去?
李浅墨一时满眼疑问。
却听罗卷叹道:“据说,他本是个妙人。似乎手里老有用不完的钱、送不尽的好酒、也斩不绝的人脉。”
“如果仅只是五姓中人这时来跟我捣乱,倒也不怕。”他叹了口气,“问题是,这回我好像惹上了大野龙蛇会。大野龙蛇杖已出,号令天下草野,不许我杀他!”
说着他眉毛一剔:“那小子可能也猜到,光只大野龙蛇会,还有五姓中人的掣肘,还不足以令我为难。
“我最担心的是,他居然借着李唐这西州募之际,跟李唐朝廷扯上了关系。天策府护翼居然像也肯为他出手。我真不明白,他手里倒底有什么样的法宝,居然天下人无不被他算了进去!”
天策府?李浅墨心中一动:那不是早已撤消了吗?
他望向东北,远远的长安城中,如今他那个位尊九五的叔叔,当年就曾被爷爷唐高祖封为天策府上将,受命开府,权倾朝野。
可早在多年以前,天策府就已取消了。
罗卷倦然一笑:“没错,天策府是早已不在了。但天策府护翼,做为当年力保秦王免于大野刺杀、免于兄弟阋墙之祸的利器,在天策府撤消之后,其实一直存在的。
“其幕后的三位高人,就是江湖中人人闻之侧目的覃千河、袁天罡与许灞。覃千河号称以十年时间观尽天下千剑,我这把尺蠖,不知他会不会放在眼里?袁天罡一向与李淳风齐名,奇门遁甲、星曜卜筮之术,名闻一时。而如今的角上人,就是当年的许灞。他这名字起得好,倒真当得他当年凭一己之力,踏平燕云十二寨的威势。”
他似是陷入沉思,思量着怎么应付眼前这个困局。
突然发现李浅墨关心地望着他。
他似很不习惯接受别人这样的关心,望着这小兄弟一笑:“别担心,就算他请出天皇老子来,他这条命,我也要定了!”
此语一出,李浅墨不知怎么就觉得心安起来,可这并不能阻拦他认真地问:“你确定他该杀吗?”
罗卷不由一笑。
那笑颇温暖,像并不介意李浅墨的质疑。他想了想,才道:“罢了,我给你讲个故事……”
这一生,他还从未对谁解释交代过。
可这孩子,到底不愧为肩胛的徒弟。何况他两人一见投缘,今日许铺一战,虽说李浅墨一直没有出手,可还是让罗卷几乎头一次感到种与人并肩而战的感觉。
这感觉也头一次让他觉得有必要对一个人交代些什么。
“那还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还年轻,很高兴去认识天底下各式各样不同的人。那时我才头一次听说到还有这么一个门派,他们门派的名字很怪,不是汉文,好像叫做‘底诃离’,翻译过来,大致就是‘泉下’的意思。”
他望向院中阴影里,柘柘酒醉后化身的那棵树:“说起来这一门跟你那小朋友还有些关系。据我猜测,这小山魈跟‘底诃离’脱不了干系。
“他们据说出自昭武九姓,所来之地似在碎叶城以西,兴都库什之外,康国、石国、毕国……,那里是他们的家乡,咱们称之为‘杂种胡’。他们都是杂种胡子弟。这一门,介入中土的人并不多,但以我所知,其行世用名,俱多与‘鬼’有关,比如、当年武德年间就曾名炫一时的‘小魑’、‘木魅’、‘魍然’与‘魉魉’……这几个,多精于幻术,让人说不清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人是鬼。
“直到今日,见过他们行迹的只怕也没几个。而我要追杀的,却是他们‘底诃离’一脉进入中土最早的一个人。他名闻草野的字号,却是‘虎伥’。”
虎伥?这两个字李浅墨似乎听说过。
却听罗卷道:“说起他的真名,却是奇怪的‘阿堵’两个字。我开始也不知其意,只知他既爱赌,又爱钱,为人吝啬已极,一文钱不轻予人;偏又好赌,但不能必赢则不赌。不爱女人,但极爱酒。我一听说这世上居然有如此样的怪物,好奇心起,一直就算计着想与他见上一面。
“可后来所闻,却让人大失所望。他‘虎伥’名号的由来,却是为当初他襄助薛举父子。薛举父子于隋末年间,盘距甘凉一带,为人残横,虎伥却做了他们的支应使。其间事迹少闻,但听说,薛举父子败后,他却积聚起了一份厚实的家当,游迹大野,可依旧好财、嗜赌、不爱女人。
“我听得其名久矣。可识得其人,却在很久以后。”
“那年,我行游至祁连一带。”说着,他忽夹眼一笑,“你知道我干什么去了吗?”
李浅墨见他笑得促狭,不由引动好奇:“干什么?”
只听罗卷笑道:“我幽州老家,虽说还有些产业,可多年已不料理。何况当年,罗府旧人,于入唐以后,多不如意。那些产业出息,我也不好意思再去伸手,放在心上。”说着哈哈一笑,“可笑,为了自己的巧取豪夺,你看,我还是粉饰了这么多……”
他一拍腿:“说白了,我去祁连,就是为当时身上钱用完了,一时兴起,抢钱去的!”
眼见李浅墨还怔怔的,罗卷不由笑道:“我可没有你师父那么耿介,据说肩胛日用衣食,都靠与人治病换来。我不通医术,有时就爱找绿林巨寇抢几个钱花花。”说着,他叹了口气,“有几回,还曾客串西席,教几个蒙童子弟一点粗浅工夫用来度日。大野中声名说来好听,其实我这种人,又有何用?”
他看着自己的一双手,叹道:“平生习得屠龙术,人间却只多叶公。这双手,拿得起剑了,却再也不甘心,去扶一张犁。”
他声调低落下来。
可他为人不惯郁闷,叹了两声,重又开怀大笑道:“那次,是风闻当年甘凉道上有名的巨寇‘九连环’叶旎已隐居祁连不老寨,他平生积蓄极厚,我是专程去打秋风去的。”
李浅墨看他谈笑挥酒,全无遮掩,不由想起那些烽火年间那传闻中的故事,李浅墨重又觉得,自己面对的竟真是那传说中的人物。
只听罗卷笑道:“可惜我等去时,却有一人比我先到。”
说着,他面色忽显郑重:“我当时潜入不老寨,还待搜寻,正想着是暗取还是明夺?不过叶旎既已归隐,是不是该暗取给他留点面子?如果他把银子藏得实在是紧,那就只好扯开脸面来个明抢了……这时只听得前厅之中,灯火最通明之处,传来一片呼卢喝掷的声音。
“我好奇心起,因为听得一片‘幺、二’的乱叫,叫者之众,似倾尽全寨之力。可与之对搏的,却寂然无声。我纳罕地在想:叶旎好赌之名,果非虚传,哪怕隐居避世,家里竟还开着赌局。
“当时我就偷偷潜到那前厅之外。整个寨子的人似乎都聚在那个大厅里。那寨子其实也没多少人,多是叶家老幼,统共三五十口。我就着窗隙往里望去,吃惊地见到,从耄耋老者,到黄口小儿,一寨之人,居然齐聚。
“可对赌的两人,却更让我吃惊。只见其中一人,铁簪插发。那根铁簪,早已名闻草野,那是当年甘凉道上,‘九连环’的标记。当年九连环的当家老幺,从不以面目示人,从来蒙一块生铁面具,头上插一只铁簪。草野中见过他本人的也就没有。可那日一望之下,我却大吃一惊,才发现,那个穿着一身生丝葛,绿袍乌发之人,分明就是叶旎。可他,居然是个女子!”
说到这儿,罗卷的面色似有些激动,又有些不好意思:“而且,一厅烛火晃耀之下,我竟发觉,她有着一般女子所少有的英气,也就有着一般女子所少有的……美丽。”
他虽略显惭色,却依旧直言不讳:“我这一生,凡碰到女人,总不由有一点心软。不知怎么,当时就暗想:来抢她的,这主意打得对还是不对?难得一个女人如此英风朗气,又识时知世,贞观以来,挟资远遁,赡养一族老小,想来她活下来也颇不易?”
他轻轻叹了口气,似是也恼于自己的多情一般。
李浅墨差点没忍不住笑了出来。将心比心,自己若是个女子,哪怕就算是王子婳,听他用如此口气提起另一个女人,只怕也起不了争风嫉妒之心,或许反由此更高看他一眼吧?
罗卷已暂歇柔肠,轻声一笑。
只见他面色忽郑重起来:“可我看到另一人,与叶旎对搏的那个人时,还是差点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
李浅墨只见他语气陡然郑重,知道已说至紧要之处。
却听罗卷陡然放缓了语气,极慢极慢地回忆道:“那个人,我一见之下,就已心惊,为的是他全身上下,那种凝束之气。一个人修为功力,多与自谨有关。可我真没见过如此自谨之辈。只见他年纪好有四十许,却已白发皤然,似是一生操心已极。可这也挡不住他身上那种全神贯注的精锐之气。他的鼻子很高,深目突颧,一双眼睛竟浑中带碧。颏下有几根黄须,根根蜷曲,那分明是个胡人,短褐斜衽,却做着汉人的发式,装扮非汉非胡,极是古怪。
“他双眼望定那骰子,我只觉得,那骰子恨不得被他眼神都照得发绿。我脑中搜寻湖海人物,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虎伥。
“他全身都似不由自主,真的像一个‘伥’。而主宰他的,就是那场赌,那输赢,与输赢背后的金铢银两。一个人的耽迷,竟至于此!我当时心下一惊,知道如与此人为敌,只怕大不容易。”
李浅墨已听得紧张起来。
可罗卷的叙述依旧很慢。他敲敲那坛子,饮下一口酒,才慢慢地说:“他们似在比小。刚刚叶旎掷出了一个三,虎伥却掷出了同样的一个三。我不爱赌,不知他们规矩如何,也许这就算平手?
“他们接着再掷,我眼见叶旎分明也精于手法,可她似压力极重,这一掷,竟掷出了一个‘六’!我当时在窗外,几乎忍不住失声大笑。我还是头一次见一个女子赌搏,本以为这一下,她该就要发那种小女子的脾气了,摔杯子踹凳子什么的,最不济也要吼吼身边侍奉的人……”
他目光一时流荡,似是想起当时叶旎的模样儿,微笑着说:“我没想到的是,叶旎这一手掷过之后,面色却坦然起来。
“只听她缓缓道:‘一共三千缗,我认了。难为阿堵君怎么打听得来,对我这些年的积蓄,竟打听得一清二楚。你步步紧逼,非要我把家产输光当尽才罢。我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这不老寨,还有老少人口一共三十又七。这些估计你也不感兴趣。而这块地,如此穷山恶水,想来也不会有人要。’
“说着,她一摊手:‘我现在什么也不剩了,光只有这不老寨和几个家小。如果你不打算以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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