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决道:“你想比医术?”
席停云高傲地仰起脖子道:“南疆王要试试吗?”
“当然……不!”霍决嗤笑道,“这里是南疆,自然是我说了算。”
席停云冷笑一声,面露不屑之色。
霍决视若无睹,“你输了,还不弹曲?”
席停云故作刁难道:“此处无琴,如何弹奏?”
杨雨稀立刻捧着一架古筝过来。
霍决取下弓箭,席地而坐,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席停云顺手拨了拨弦,然后不管不顾地弹起来。方横斜好音律,因此他身边的人或多或少都会一些。他与方横斜相聚不多,但这首曲子却是方横斜百忙之中挤出时间教他的。犹记得他教曲子时的神情,双眼充满了野心和欲望,面色却又那样安详。
他至今仍记得方横斜教他这首曲子时说的话:“天下共举,天下大治,天下太平!”这三个天下是方横斜最不能宣于人知的秘密。他却从来没有告诫自己保密,而自己也从未对其他人说起。
曲终,人未散。
他施施然站起,发现霍决正仰头看着他,眼底全是不满。
“为何弹这首曲子?”他问。
席停云道:“因为我只会这一首。”
霍决道:“你弹不出琴韵。”
席停云这一刻却真心认同他的话。的确,他弹不出琴韵,就好像无论怎么模仿,也弹不出方横斜琴声浩瀚如天下共鸣的意境。
霍决突然站起身,将古筝抱在怀里,叮叮咚咚地弹起来。
音错了不少,可恍惚间席停云却像是听到了方横斜琴声重现,仿佛蕴含着千军万马齐集,各路豪杰聚首共襄盛举的浩大声势!
霍决弹了会儿,又罢手,起身将古筝丢给杨雨稀,扭头就走。
席停云忍不住问道:“为何不弹了?”
霍决带着五分不甘五分不满道:“我也弹不出。”
一场比试就这样简简单单地落幕,简单得连席停云都觉得占了便宜。看着那条高高竖起的冲天辫消失在视线,他有一瞬间的愧疚。他在算计一个比自己小的少年。
但也仅仅是一瞬间。
在当上大内总管的那一刻,他便舍弃了很多东西,愧疚只是其中一种。
武女子惨败而归没多久,便与画姬双双乘画舫远行,徒留一段风流韵事供人回味。
席停云顶着一张路人脸目送自己亲手易容的“武女子”与画姬在画舫上相携远去,心中盘算着下一步行动。虽然美人计失败,但并非毫无所获。一曲天下共举让他明白霍决既不像普通少年那般不谙世事,也不像偏安一隅的南疆王应该有的那般无欲无求。他有抱负,有雄心,却动弹不得!
霍决是被困住了。
席停云想起临行前方横斜送给他的四个字——
围城,虾戏。
若围城是指贺孤峰,虾戏便是霍决。
龙游浅滩遭虾戏。
翟通这个名字绝没有到如雷贯耳的地步,但提起他的外号,江湖中极少有人不知道。
千里眼。
与千面狐、千岁爷,人称“后宫三千”,皇帝的三大亲信。即使天下皆知方横斜权倾朝野,可以一言左右皇帝的决定,也不得不承认皇帝身边真正的亲信便是这“后宫三千”。
千里眼的本事就是发掘一切不为人知的事。
比如,席停云想知道的南疆局势。
在庄朝,南疆与平霄城是两个极特别的存在,历代皇帝都知道这两个地方的主人并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要知道南疆局势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千里眼以前曾查过一些,可不等深入,便叫皇帝制止了,还挨了三十个板子。
因此他接到席停云的条子之后,第一个念头是——查还是不查?
可不等他想出结果,这件事便发展到他不得不查的地步。
天下第一画舫在的南疆境内被血洗,武女子与画姬双双遇刺身亡。
正坐在天机府花园里独自对月思念佳人剥花生的武女子收到自己噩耗时脑海中唯一闪过的想法是,死法极好,成全了他对画姬的一片痴心。
☆、投石问路(五)
席停云对着镜子,一根一根地贴着眉毛。易容是细致活,需要耐心和平静。可他的内心很不平静。
画姬死了,易容成武女子的人也死了,双双死在南疆。南疆王为了颜面,不会轻易罢休,方横斜为了颜面,不能轻易罢休。
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凶手是谁?
霍决有动机,因爱生恨。
其他人有动机,武女子死在南疆,正好挑拨南疆王与天机府不和,从中得利。
席停云发现他也有。画姬计划失败,自己杀人灭口,顺道拖天机府下水,掣肘南疆王,一箭双雕。
看来南疆的水,远不似表面的这般平静清澈。
铜镜边上放着一把染血的三爪钩,画姬的血。他到画舫第一眼就看到了它,如刽子手的化身,狰狞地靠着画姬的尸体,上面挂着大块皮肉,鲜血淋漓。闭上眼睛,他就能想象这把钩子怎么抓住画姬的腰,连皮带肉地生生扯开!
他从怀里掏出丝巾丢在钩子柄上,将钩拿起来,放在眼底细细打量。
钩长一尺半,食指粗细,钩尖锐利如针,仿佛一只人手。用这种兵器的人,武功路数一定与众不同。
门被轻敲了三声,一长两短。
席停云将钩子放进抽屉,望了眼铜镜里臃肿和善的大叔,慢慢地扯动嘴角,直到镜中人露出市侩的笑容才满意地拉开门。
“头儿,南疆王府杨大总管来了。”
席停云与他交换了一个眼色。
杨雨稀这位大总管虽然不如席停云这般名声赫赫天下皆知,但论实权,他还在席停云之上。至少席停云动不了禁军,但杨雨稀能动南疆王府的一切势力。
所以一见到他,席停云的腰就弯了,“啊呀呀,杨大总管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谄媚得连杨雨稀都抖了一斤的鸡皮疙瘩。杨雨稀似笑非笑地托住他的手,“久闻天机府在南疆有一个小天府,可惜杨雨稀驽钝,找了这么多年才找到张先生神踪。”
席停云笑眯起一双小眼睛,得意地抖了抖身上的赘肉,用力地握住他的手,大声道:“哎呀呀,杨大总管客气哩!杨大总管要找我们这样的小人物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只是我们太渺小咯,入不得大总管的法眼啊。”
杨雨稀敛起笑容,将手用力地从他手里拔出来,“我今日是来向张先生报丧的。”
席停云脸立马就僵了,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谁的丧?”
杨雨稀道:“武女子。”
席停云呆呆地看着他,半晌才道:“不会吧?”
杨雨稀叹气道:“张先生节哀。”
席停云颤声道:“他老人家何时何地是何原因过世的?”
杨雨稀望着眼前年近半百的中年胖子,又想想武女子青年俊朗的模样,心中对“老人家”生出几分违和,却还是好声好气地回答道:“两日前,天下第一画舫,被人暗杀。一同遇害的还有武公子的红颜知己画姬姑娘。”
席停云“啊”了一声,“凶手是谁?”
“不知。”
席停云绕着杨雨稀转了个圈,心急火燎地叫道:“不好不好,这可万万不好!我要马上通知府主!”他小跑了一段路,又跑回来,眼巴巴地看着杨雨稀,“杨大总管何处得来的消息?可不可靠?”
杨雨稀道:“我亲眼所见,画舫就在离此不远的葫芦山侧。”
席停云又呆住,“就在葫芦山?”
“张先生没有收到风声?”
“没有。”席停云愁苦地耷拉下脑袋,“这样的大事,要是叫府主知道了,一定会剥掉我的皮,治我个耳目不灵之罪!”
杨雨稀道:“我今日来,一是报丧,一是寻求合作。”
“合作?”席停云狐疑地看着他。
杨雨稀道:“武公子与画姬姑娘在南疆境内遇害,王爷也想查明真相。”
席停云道:“怎么个合作法?”
杨雨稀道:“我只是个传话人,具体如何合作,还要张先生与王爷商量才是。”
“王爷?”席停云腿软地退后半步,一只手扶着茶几,屁股蹭着椅子边缘,纠结道,“可否容我上报府主再做决定?”
杨雨稀道:“王爷正在门外等候,张先生以为呢?”
席停云愁眉苦脸地走到门口,看到空无一人,大喜道:“王爷走啦!”
“咳。”杨雨稀干咳一声。
席停云敛容道:“王爷日理万机,走是应该的。”
杨雨稀道:“请张先生再向前走几步。”
席停云只好磨磨蹭蹭地往前挪。
小天府建在山脚,依山傍水,风景绝佳,出门几步就是青花江。
此处江水更清,重山倒影绿如碧玉,如一扇不见头尾的巨大翠绿屏风。屏风上停着一叶小舟,小舟上站着一袭红衣,红衣托着两只金环,金环轻晃,一双眼睛扫过来。
席停云的头开始痛。
“请。”杨雨稀催促道。
席停云道:“去哪里?”
杨雨稀道:“请张先生去王府做客几日。”
席停云道:“我去收拾行李。”
他转身要走,却被杨雨稀一把抓住,用力朝小舟一抛。
席停云心念电转,干脆放松身体,任由自己从半空坠落。临近小舟,一只手掌在后脑勺轻轻一拍,他头下意识地往下一低,身体调转过来,凌空一个空翻,稳稳地落在小舟中央。
船身一晃不晃。
席停云惊魂未定捂着胸口道:“好险好险。”
小舟离岸。
杨雨稀在岸边摆手,“还请张先生好好照顾我家王爷。”
席停云库苦着一张脸道:“此事还是杨总管亲力亲为的好。”
杨雨稀充耳不闻。
席停云走了一段路,才想起什么似的吼道:“请杨大总管帮我关门!附近有马贼出没,我家中还有些值钱东西,丢不得,丢不得哟!”
杨雨稀身影只剩下绿豆大小,也不知道听见了没有。
席停云闷闷地坐下。
一只酒囊丢在他身上,霍决丢掉船桨,施施然地坐下。
“丢不得,丢不得哟!”席停云颤巍巍地捞船桨,手终究不够长,只能看着船桨飘远,“王爷,我们一会儿可怎么上岸啊?”
霍决纵身一跃,双足在水面轻掠,留下一条细细波纹,转瞬就到了岸上。
席停云瞠目结舌。
很快,霍决又跃了回来。
席停云依旧愁眉不展,道:“我呢?”
“你可以游过去。”
席停云叹了口气,双手托腮,顶着张哭脸望着江水。
“来南疆多久?”
“十五年。”
“打听了多少事?”
“没多少。”席停云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真没多少。”
霍决坐在船头,一只脚悬在船外,脚趾轻轻地撩拨着江水,“我父亲的死因呢?”
席停云怔住。
霍神的死是个谜。
不是因为世人不知道他怎么死,而是他死得太多次。有人说他练功走火入魔,有人说他赏景时失足跌落悬崖,有人说他死在美人榻上,也有人说他死于中毒。千奇百怪,莫衷一是。
奇怪的是,无论传言多么离奇,当时已执掌南疆王府大权的霍决却从未澄清,就好像霍神的确这样死去活来了数十次。
席停云看着霍决明艳的侧脸,突然觉得冒充小天府吸引南疆王的注意也许并不是一个好主意。因为他并没有他所以为的那般了解方横斜。
方横斜的小天府究竟在南疆收集了多少机密?他是否知道老南疆王的死因?他为何要向皇帝举荐自己来请贺孤峰和霍决出山?
他信任方横斜,但信任和了解是两回事。“武女子”和画姬的死令南疆局势变得步步杀机,已成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危局。他困在局中,稍一动,便是后果难料,正如此刻。他不知霍决为何亲自出马,也不知道他要将他带去何处。
现在最能指望的是翟通的消息。
可翟通还没有任何消息。
席停云不答,霍决也不催,仰面一躺,径自睡了。
☆、投石问路(六)
两人就这样在江上飘了三天三夜。
船上备有干粮,傍晚霍决会用内力将船逼到岸边停靠休息,席停云减少饮食,倒没露出破绽。只是这三天无论他如何旁敲侧击,霍决也不肯透露此行目的,刚开始还应两句,后来被他唠叨得烦了,干脆甩头给他看后脑勺,自顾自地练功玩水。
席停云无奈之下,只能随波逐流。
到第四日清晨,船逢岔流,霍决转西。
席停云看在眼里,疑在心头,原以为霍决打道回南疆王府,那应当转南,何以转西?西边是南疆六大首领那飞龙的领地,传闻那飞龙自老南疆王起便与南疆王府不对付,到了霍决这一代更是明里暗里地使绊子,双方不和已久,实在看不出有串门子的交情。
他正在揣测,便见霍决突然回转头来。
霍决这几日一直对他不理不睬,乍见他看自己,席停云先是一惊,随即想起身份,立刻露出热情的笑容,“王爷有何吩咐?”
霍决道:“方横斜为何叫你主持小天府?”
席停云道:“因为我对府主忠心耿耿。”
霍决道:“狗不是更忠心?”
席停云干笑一声道:“至少我长得人模人样。”
霍决上下打量了他两眼,“是不起眼。”晨光打在他身上,正是光照人,人照江,水浮碧影更无双,席停云脱口道:“自然不能和王爷比。”
霍决脸色猛然一沉。
席停云暗悔失言,这马屁拍得轻浮,正想说两句挽回,就听空中传来数道破风声,一抬头,便见江畔山上跃起五六个黑影,从天而降,来势汹汹,近了才看清他们手中拿着一张编织极细的渔网,对准小舟罩下。
霍决脚踢舟侧,一杆枪从舟内侧腾空飞入掌中。他挽了个枪花,朝空一撩。只听撕拉一声,渔网对半撕开!
席停云不知来路,干脆按兵不动。
不过他不动不等于敌人不动。水下又跃起数道人影,身穿浅绿紧身服,手举大刀,劈头盖脸地朝席停云砍来。
席停云见霍决任由自己自生自灭,暗叹一口气,从袖子里掏出一对判官笔,翻身迎敌。水中来的几个刺客武功拆开稀松平常,但合拢在一起便能互相支援,默契异常,饶是席停云武功高出他们不止一筹,也被逼得手忙脚乱,两次差点从船上掉下去。
幸好霍决极快地解决了敌手,飞身来援。
其中一个刺客突然发出一声长啸,如猿啼一般,十分怪异。
小舟窄小,加入霍决之后便施展不开身手。席停云正要找个空隙让开,就被霍决横来一脚踢了下水!
幸好他从小在河边长大,水性极佳,扑腾了两下抬起头来,船上只剩霍决一人。
刺客的配合应付席停云还可,遇到霍决这样的高手只有待宰的份,不过一个照面,刺客便悉数被灭。
“王爷好身手!”席停云笑得僵硬。刺客尸体被抛入江中,两左两右地夹击他,血水弥漫江面,腥气阵阵,令人作呕。
霍决道:“你要洗多久?”
席停云道:“王爷的船,未得王爷首肯,不敢擅自攀登。”
霍决道:“随你。”他说完,竟真的扭头不看他,径自在船头坐了下来。
席停云吸了口气,将头没入水中,朝岸边游去,直到岸边才回头。船只剩拳头大小的一点,幸好霍决的冲天辫一柱擎天,极易辨析。
他确定霍决没有看自己,才伸手摸了摸脸上的面具。面具浸水,边角贴合容易脱开。他佯作挠痒,一路摸到背脊,果然有一小片露出了缝隙,幸好有衣服遮挡,一时三刻不易发现,只是时间一长,水往里渗,只怕颈部会慢慢起皱,露出马脚,他必须在被发现之前与手下会合,拿到易容的材料。
席停云暗暗盘算,不防六艘大船从左右两个方向飞速驶来,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已到近前。
小舟被六艘大船夹在当中,犹如车前的螳螂,碾碎只在顷刻!
大船船舱突然涌出大批背弓挂剑的黑衣人。
右边中间的船上扬起一面血红大旗,上面绣了一行字,席停云定睛一看,竟是霍决必死!大旗猛然一挥,黑衣人纷纷挽弓搭箭。
大旗再扬起。
箭顿时如骤雨狂落,纷纷往小舟疾射。
明知以霍决的武功绝不会折在箭下,席停云仍感紧张。霍决若死,天下又少了一个克制阿裘之人。
小舟忽而翻了过来,箭钉在船底,不消片刻变成了刺猬。
大旗再扬,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