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雨稀道:“席总管一夜未眠,不如上车歇息歇息。”
席停云道:“杨总管一样是彻夜未眠,该杨总管歇息才是。”
“我在马上还能打个盹儿,对着王爷连眼睛都不敢眯了。”杨雨稀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笑道,“王爷的朋友就这么几个,不是人人都当得。”
席停云道:“是啊,真是令人向往。”
杨雨稀看他装傻,干脆一针见血道:“席总管难道看不出王爷已经把他当成了朋友?”
席停云抬手摸了摸肩膀上的伤,微微一笑道:“真是荣幸。”
杨雨稀突然没话说了。
席停云道:“承蒙杨总管抬爱,那我就上马车了。”
“请。”杨总管目送他上马车,突然觉得自己刚才的话十分多余。
车厢内,霍决正闭目养神。
席停云半蹲在矮几前看着他。
光模模糊糊地透进来,模模糊糊地照着他们两张脸,让彼此看上去也是模模糊糊的样子。他们仿佛在进行一场角力,足足坚持了一炷香,谁都没有开口。
席停云终于败下阵来,轻叹了口气。
被子底下,霍决抓着枪杆的手微微一紧。
席停云低声道:“王爷。”
霍决终于睁开眼睛,却没有看他,而是看着车顶与车门交接的角。
“用美人计请王爷出山是投机取巧。跟着王爷投王爷所好,希望王爷能一时心软是好逸恶劳。”席停云苦笑,“如此想来,我来南疆多时,竟一事无成。”
霍决道:“我不介意你 继续好逸恶劳。”
席停云道:“可王爷无意出战。”
霍决抿了抿唇,不置可否。
席停云低头浅笑,“不如就与王爷做一笔交易。王爷要平定南疆,我愿助王爷一臂之力,事成之后,王爷出战阿裘。我们各取所需。”
霍决眸光灼灼,“你确定要助我平定南疆?”
席停云知道他的言下之意。南疆一向是朝廷的心腹大患,六部与南疆王关系紧张才是朝廷喜闻乐见的。比起阿裘,南疆王更令皇帝坐立不安,所以这笔账无论怎么算,都不像是朝廷会做出的选择。
席停云微微一笑道:“我助王爷一臂之力并不等于王爷一定能平定南疆。我只是想做个交易,我帮王爷多少,也请王爷帮我多少。”
霍决冷哼,“你倒是不吃亏。”
平定南疆能帮的忙有很多,比如报个信卖个消息都可以算是帮忙,可出战阿裘能帮的忙只有一个。这样算来,无论如何都是席停云占便宜。
席停云笑道:“王爷若是不承情,我忙帮得多大都没有用。愿或不愿,终究要看王爷的意思。”
霍决道:“你有没有想过离开?”
席停云的笑容淡下来。
霍决慢吞吞道:“南疆王府很大,有池有鱼。”
席停云重新笑起来,“所以,王府想再招一个总管吗?”
尽管他在笑,可笑意飘忽,难以捉摸,令霍决皱起了眉。他眼睛紧紧地盯着席停云,似乎想用眼睛把席停云脸上的伪装撕下来。
席停云慢慢止了笑,淡然道:“刚进宫,我只是个打杂的内侍,如今,我已是大内总管。”
霍决放开了手中的枪。他发现自己从一开始就想错了方向。
36。波澜不惊(五)
他心目中的席停云年少贫穷,吃不起糖葫芦,从未过过好日子,连仅有的亲情也葬送在入宫的那一刻。皇宫明争暗斗,波诡云谲,皇帝喜怒无常,伴君如虎,他深陷其中,定然过的十分艰苦。因此纵然席停云比他年长,他依然同情他,怜悯他,甚至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的惺惺相惜来。又难得席停云性情温柔却不惺惺作态,另有图谋却未时刻算计,相处久了,霍决不自觉地将他归入了需要保护和拯救的位置。
可他恰恰忘了,席停云是大内总管。一个在皇宫这样吃人的地方爬摸滚打超群出众的人又怎么会是弱者?
霍决眸光微沉,语气陡然一变,带着几分僵硬的冷意:“他能给你的,我一样能给。”
席停云道:“七年时光,不是他给的,是我耗费的。”
霍决无话可说了。
他发现他刚刚错了,现在也没对。他想留下席停云,手里却没有足够的筹码。在旁人看来,皇宫大内是虎狼之地,可席停云在虎狼之地千锤百炼早已成金刚不坏之身,未必被同化,却绝对不惧怕。而且南疆现下未必就是好去处,且不说雨六部错综复杂的关系令南疆王府处境堪忧。只说他自己,席停云与他相处不过月余,他对席停云再好也比不上席停云对皇帝的七年了解。有一句话叫做做生不如做熟,相较之下,自己实在没什么优势。
“若是……别的理由呢?”霍决缓缓地问到。
席停云的心不自禁的抖了抖,脑海里隐隐浮现出一种猜测,却被强烈的压了下去。因霍决眼底罕见的沮丧而软下几分的心随之一硬,他不动声色地问道:“王爷所指为何?”
霍决沉默良久才道:“出战。”
盼望已久的两个字从霍决嘴巴里出来却并没有带给席停云惊喜。毕竟相似的条件他已经从贺孤峰嘴里听到过一次,或觉得开口只是让他多一个相似的选择。
“若是可以,我想请王爷再考虑先前的条件。”席停云轻声道。
霍决闭上眼睛。
席停云心里掠过一丝失望。
“好。”
就在席停云以为他不会回答时,霍决给出了答案。
席停云眼底染上一抹暖意,连嘴角也上扬几分。
“不过有个要求。”霍决道。
席停云道:“王爷但说无妨。”
“……两个要求。”
“……”席停云似乎对他的善变有些无可奈何,“是,王爷请说。”
“不要叫我王爷。”席停云怔住。
“叫我阿决,”霍决顿了顿,“或者疏河。”
席停云张了张嘴,觉得两样都有些叫不出口,“这便是王爷的两样条件?”
霍决依旧闭着眼睛,面色却明显冷下来。
席停云试探着叫道:“阿决?”
霍决抿着唇,唇角却微微上扬,“第二个要求……”
席停云怔忡道:“刚刚不是两个?”
“是一个。”
“……”席停云道,“请说。”
“留在我身边。”霍决睁开眼睛。
光隔着布帘照在霍决的眼睛上,朦朦胧胧的一层光。光下的情绪隐约而模糊。
席停云斟酌着开口道:“事成之前?”
霍决道:“暂且这么说。”
虽然很想忽略,可霍决明目张胆的“暂且”两个字让席停云忍不住抑制好奇,问道:“暂且之后呢?”
霍决道:“我会找到其他的理由。”留下你。
后面三个字虽然没有说出口,可席停云已然明白。他心头涌起一种怪异的感觉,为着霍决超乎寻常的执着以及他还没发现自己却隐隐有些察觉的猜测。
真是棘手。
杨雨稀原本是打算到下一个城镇歇脚,顺便等待况照的答复,可惜没到下个城镇之前,他们便被拦了下来。
看着眼前一排虎视眈眈的持刀黑衣客,杨雨稀笑得十分和蔼可亲,“不知是哪条道上的兄弟。若是手头不方便,我这里有些盘缠,请各位买个方便。”
黑衣客中最魁梧的一个人越众而出,“我们是羽然国的勇士!”
杨雨稀愣住。遮遮掩掩着干坏事的见多了,这样光明正大自报家门的还是头一回见。他问道:“敢问有何指教?”
黑衣客道:“马车里的是不是南疆王?”
杨雨稀道:“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黑衣客道:“我们是来找南疆王评理的。”
“不论你们找不找,我们王爷都很讲理。”
“我们公主在你们南疆境内失踪了,你知道吗?”
杨雨稀道:“如果是我们公主失踪了,我们一定知道,不过既然是你们公主,我们如何会知道?”
黑衣客道:“公主是来见你们王爷的,她又是在南疆失踪,你们怎么能不知道?”
杨雨稀突然笑了,“我们终于明白你为何要找王爷讲理了。”他放慢语速,收敛笑意,“不讲理的人,总是喜欢用蛮不讲理的态度说服讲理的人。”
黑衣客道:“你们要负责。”
杨雨稀淡然道:“如何负责?”
“把我们公主找出来!”
“你们是来求我们王爷?”
黑衣客面面相觑。一个求字,可把责任都撇清了。黑衣客道:“你们王爷要负责找的。”
“若是不呢?”霍决出现在车辕上,居高临下,冷冷的看着那群纠缠不清的黑衣客。
黑衣客看到他的打扮一愣,看清他的容貌又是一愣,半响才道:“公主是我们羽然的宝贝,要是她丢了,王上会很生气很生气。到时候,我们就要出兵打你们了!”
霍决道:“找不回来就要出兵?”
黑衣客看着他那张艳若桃李冷若冰霜的脸有点发憷,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到了这个地步,就算硬着头皮也只能上,“是!”
霍决道:“好。”
黑衣客大喜,“你答应帮我们找公主?”
“我答应让你们出兵。”黑衣客呆住。
霍决道:“若是你们拿不定主意,我还可以帮你们一把。”
黑衣客戒备道:“怎么帮?”
“先发兵。”
此言一出,莫说黑衣客们,连车厢里的席停云和车厢外的杨雨稀都愣住了。
虽说南疆内部纷争不断,可是引发至兵戎相见的,也起码是几十年前的事了。近几年,哪怕是老南疆王和那飞龙闹得最厉害的时候也不曾动过兵马。谁都知道,战争爆发容易,收拾难,到时候,不是双方分了个输赢就能结束,还会有其他虎视眈眈的势力渔翁得利,最后会演变到什么地步,谁也说不准。
可如今,霍决竟然如此轻易地开启了战端。
杨雨稀额头渗出了冷汗。他心里恨不得冲上去把霍决的嘴巴蒙上,表面却不得不继续一本正经地听下去。
黑衣客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你,你真的要攻打羽然?”
霍决道:“是你们逼我攻打羽然。”
黑衣客面上血色尽失,沉默半响,终于软下来,“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很担心,公主她年轻漂亮又单纯无邪,她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人有多么险恶,要是她落在坏人手里……”他眼眶一下子红了,可怜巴巴地看着霍决,双腿一屈,跪倒在地,“求南疆王爷你救救她吧!”
……
就他所见,细腰公主年轻漂亮是有的,可单纯无邪……太怂人听闻了。
席停云默默地想。
不过事情发展的方向陡然转变到这个地步,莫说席停云没有想到,连霍决和杨雨稀也很意外。
作者有话要说:
三更完成。(^o^)/~谢谢大家的支持。
37、波澜不惊(六)
霍决道:“人口失踪应该上报当地官府。”
黑衣客愤愤道:“当地官府只会敷衍了事!”
霍决道:“向上一级官府投递诉状。”
“你不是上一级官府?”
他上了好几级。霍决也觉得和一个外族讨论南疆管制很是无谓,问道:“状子呢?”
黑衣客愣住:“呃。。。。。。”
霍决甩袖钻回车厢。
黑衣客见他要走,忙向前几步,拦住马车,“我马上写状子,请南疆王一定帮忙把公主找回来!”
细腰公主的出现和消失,杨雨稀知道得一清二楚。她为何出现和消失,他心里也有数。这样一个活色生香的异国美人公主自然不可能无缘无故地跑来南疆赏花赏月,问题只在于背后主使者是谁。
不过在事情扯到台面上之前,两国起码的面子还是要顾及的。他道:“前方有城镇,我们歇歇再说。”
黑衣客连声道好。
杨雨稀心里盘算着到时候把人往镇上的衙门一丢,衙门自然会想办法把人送到他们该去的地方。
傍晚前,马车赶至镇上。
杨雨稀写了封信,着人将黑衣客连人带信送到衙门,让当地衙门将人送到失踪处衙门秉公办理。黑衣客被送进去之后,果然没有再出来。他遂将此事抛到脑后,安心打点霍决和席停云的吃住来。
客栈自然是最好的客栈,厨子自然是最好的厨子。
霍决和席停云日夜赶路,吃的不是干粮,就是干脆什么都不吃,难得吃上一碗热饭,都是食欲大开。
吃完饭,席停云起身道:“我出去走走。”
霍决默然地敲了下碗。
席停云道:“一会儿便会。”
霍决道:“我也出去。”
席停云盯着他头顶的发髻。
霍决抬头,发髻往后一仰,像一座倾倒的塔。
席停云看发髻看得太专注,下意识地想要伸手。
霍决疑惑地看着他那只冲自己脑袋挥过来的手。
席停云的手伸到一半就注意到自己的怪异,反应极快地摸了摸他的发髻,干笑道:“头发乱了。”
霍决目光柔和下来,站起身道:“走。”
一条江穿镇而过。
江边小贩云集,江上石桥林立。
天色就渐渐暗淡下来,江畔挂起一个个大红灯笼,远远看,如红艳艳的两条细长大蛇。
“给你。”
一个比灯笼更红的糖葫芦出现在席停云面前,让他不着痕迹地收回搜寻的目光。他从霍决手中接过糖葫芦,含笑道:“多谢。”
霍决定定地看着席停云吃了个,问道:“好吃吗?”
席停云点点头。
霍决突然抓住他的手,伸过头去,顺着小木棍咬了一个,舔了舔嘴唇,皱眉道:“好甜。”
席停云笑道:“我小时候经常偷糖稀吃。”
霍决道:“糖稀?”
“外面的这一层。”
“好甜。”
“嗯。”
糖葫芦又被霍决叼走一块。
席停云的目光凝结在江上,对他的偷盗行为视而不见。
霍决望着他的侧脸,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皱,一边咀嚼,一边伸手将他的脸转过开。
“王。。。。。。”席停云笑了笑,“往哪儿走?”
霍决眉宇间的阴云稍稍消散,“我回去等消息,你若想逛便再逛一会儿,早点回来。”
“好。”席停云低头看着明明说要回去,却拽住自己袖子的手。
霍决道:“记得答应过我的事。”
席停云道:“好。”
“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一件?”
席停云笑道:“每一件。”
覆在霍决额头上的阴影彻底消散了,抓着袖子的手扯了扯才松开。
席停云微笑着目送那身红衣一点点消失在街道转角,才收回视线,顺着街边朝下的石阶来到江畔。一艘乌篷船停泊在旁边,粗看简陋,细看发现船板上铺着一层与船板颜色相近的锦缎。
砰。
极轻的酒杯相撞声。
席停云笑了。
钻进船舱,一张矮几上摆着一壶茶。
文思思左右手各握着一只茶杯,见他进来,将杯子递给他,“你离京匆匆,还欠我一杯茶。”
席停云接过茶杯,如酒般一饮而尽,在他对面坐下。
文思思陪饮了一杯,“听说霍决脾气很不好。”
席停云道:“比皇上好。”
文思思笑道:“听说霍决很任性。”
席停云道:“比厚王稳重。”
文思思笑容微敛,“听说霍决很漂亮。”
席停云颔首道:“的确。”
文思思怔怔地看了他半晌,猛然笑出声来,“看来我多虑了。来之前我还一直担忧你会步画姬和武女子的后尘,想着你如何如何狼狈落魄地东躲西藏,我如何如何英明神武地救你出苦海。”
席停云沉默半晌道:“画姬之事,武女子知道了吗?”
“知道。”文思思道,“喝了一夜的酒,听了一夜的风,早上起来发酒疯。”
“。。。。。。抱歉。”
“他发他的疯,你道什么歉。”文思思呵呵一笑,道:“凶手有眉目了吗?”
席停云想起那日凿壁听来的消息,斟酌道:“听说况照手下有个使钩子的高手。”
文思思沉吟道:“崔辣的儿子,左右逢源崔厚。”
“你知道?”席停云讶异。
文思思道:“小天府的消息。”
席停云默然。小天府这个旗号他使过,霍决当时还问他知不知道老南疆王是如何死的,可见其神通广大。如今更是印证了这点。
文思思道:“不过凶器是钩子并不意味着凶手一定是个使钩子的高手。他可能是个使剑的高手,想用钩子撇清自己的嫌疑。也可能,他想嫁祸给谁。”
席停云道:“还有可能,他认为最危险的凶器就是最安全的凶器。”
文思思道:“不错,聪明人的确会用反其道而行之的方式来洗脱自己的嫌疑。”
席停云道:“你来追查凶手?”
“追查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