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本就是同一条阵线的人。
戚少商和息大娘也明白:这是他们逃亡的好机会。
他们知道这四条汉子,一定拼力死守。
他们更清楚四人拼力死守的后果就是:死。
他们也是人,也有热血。
逃亡、苦困、危难、挫伤和惨败,并不因而使他们的热血冷却。
就算这热血被世界的冷漠所淡化,但也被这四人的热血重新沸腾。
六个受伤的人。
六种激烈的斗志。
六个人,六件兵器,一条心,向着刘独峰。
刘独峰一生抓过上干个人,从来不曾遇过这样一种燃烧不畏的斗志。
他的双剑合拢。
左右合一。
成为一剑。
张五和廖六似乎有些害怕,张五悄声说了一声:“爷。”廖六指指自己的肩膊,低声道
:“您请。”
就在这时,战斗骤然发生。
戚少商等六人还未发动。
引发这场剧战的,是牛棚的篷顶遽然倒塌。
雨下得很大,茅顶上积了不少水,茅篷一倒,水柱和枯叶,脏物,全压向刘独峰。
刘独峰站得比较接近牛棚,为的便是可以遮挡部分风雨。
——如果风雨迎面吹袭,对作战会造成一定的障碍。
刘独峰是高手中的高手,在作战之际,对一切天时地利,自然都相当留意。
但他没有留意到棚顶上会有人。
不仅有人,而且有六个人。
茅顶三个,在棚里也有三个!
六个人,一起随棚塌水倾之际,分三个方向,攻向刘独峰和张五、廖六。
雨花四溅。
而这些雨花,绝不是干净的雨水,还夹杂着许多肮脏的东西。
刘独峰一面疾退,一面出剑。
他迎面而来的是一支红缨枪。
枪花红缨如血。
枪尖在闪电中精亮。
这一枪之力,远胜刚才四大高手全力合击之十倍!
刘独峰一声大喝。
他一剑就削去了枪尖。
枪尖只剩下了一截,但枪势未减,仍直刺而至!
白光一闪,宛似电殛。
刘独峰在疾退中,又削断了那一截枪尖。
枪头只剩下斜削的铁杆,但枪劲不但未减,反而更疾!
枪杆始终离刘独峰胸际不过半寸!
黑芒一闪,竟比白光还厉!
黑芒来自刘独峰的左手黑剑。
枪杆又被斩去一截。
但枪杆仍朝向刘独峰。
刘独峰双剑一交,枪杆再断!
枪杆只剩半尺不到!
但握枪杆的手仍坚定无比。
枪杆仍丝毫不变!
胸膛!
刘独峰的胸膛!
仿佛刺不中刘独峰的胸膛,这一招决不收回!
白剑再度刺出!
这次剑势并非斜削,而是直刺。
剑直戳入杆心,枪杆裂而为二。
枪杆已毁,持枪杆的手,疾易为指,中指一屈,直敲刘独峰胸膛!
刘独峰的胸膛忽然多了一样事物。
黑剑的剑锷。
手指就击在剑锷上。
“拍”的一声,中指力叩剑锷。
“哇”地一声,刘独峰仰天喷出一口鲜血,同时间,来人飞起一脚,踢掉刘独峰手中的
白剑。脏水四溅,喷到刘独峰脸上,和血雨混在一起。
刘独峰左手脱剑,但时腕一震,五指已抓住来人中指。
来人一上来就全力抢攻,中指未及收回,只听他大叫一声:“斩!”
一道刀光,如电光疾闪而下!
比电还厉!
比电还烈!
比电还迅疾!
出刀的是一名巨人。
赤棵上身、怒目、贲鼻、身上肌肉像一块块的铅铁,头发却十分浓密。
他抱刀而立,怒目而视。
刀身窄而细长、像为女子所用。
可是那一刀之速,可比电魂,那一刀之厉,可比电魄。
他一刀既出,立即收回,不再出刀。
那一切是他平生功力所聚,他发一刀之前,曾戒斋、浴沐、上香、默祷,一刀发出,元
气大伤,半响不得复原。
那一刀之威,的确夺了众人的心魄。
可是那一刀所造成的结果是什么呢?
“好刀法!”刘独峰喝道。
刀光猝现,他全力缩手。
这一刀目的不是在砍他的头,而是志在斩他的手。
因为这一刀之力,若要想砍他的头,那还远所未及。
巨人这一刀,聚势已久,为的是只砍下他一只手臂。
巨人能有这个机会,完全是因为那使红缨枪的人抢攻所致。
刘独峰缩手身退,刀光下,两只手指断落!
一是刘独峰左手的姆指。
一是来人的中指。
这一刀暗袭,布局精微,合众人全力之一击,却只能使刘独峰吐一口鲜血,断一只手指
!
刘独峰问:“巨人罗盘古?”
巨人不答。
站在刘独峰对面的人,在雨中,他的枪断为二,左手中指断落,雨湿重衣,但他依然有
一种高贵的气质,使他看来英挺。俊朗,而又满不在乎。
没有这人的急枪,这一刀根本不能奏效。
但这人还得牺牲掉一只手指。
刘独峰武功之高,应变之快,仍然超乎他的想象。
刘独身的目光从巨人罗盘古身上缓缓地收回来,他知道罗盘古还不能算是他的敌人。
但眼前这人却是!
不仅是敌人,而且是大敌!
刘独峰一字一顿地道:“他既然是巨人细刀罗盘古,你当然便是他的主人,赫连春水了
?”
息大娘乍见此人,喜动颜色,叫道:“你来了。”
赫连春水平静地看了她身旁的戚少商一眼,却没有去瞧她,道:“我来了。”
息大娘道:“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赫连春水道:“我说过你有难时我会来的,我便一定会来。”
息大娘道:“过去的事,你还记得。”
赫连春水道:“那一点一滴,都在心头,我是不会忘记的。”
这时,那棚顶落下的三名快刀手,已经制住了张五和廖六。
刘独峰这时忽道:“赫连。”
赫连春水道:“刘捕头。”
刘独峰道:“你当然是因为救助朋友,才来冒这趟混水,可是,这人是皇上下旨要拿的
,我是一定要执行的,你若沾上身,纵有你家的几位长辈出面,也照不住的,你断一指,我
也断一指,两无相欠,你带你那十个手下离开去,我不会再追究此事。”
赫连春水说道:“刘捕神,家父跟您相交二十年,论辈份,我是您的侄儿……”
刘独峰道:“是儿子也没有用。”
赫连春水微笑,徐徐拔剑。剑在腰畔,剑鞘翡翠镶边,金嵌银环。“好,那我就不多言
了。”
刘独峰叹道:“其实,你又何必——”
赫连春水向息大娘望了一眼,只望一眼,立即又专心诚意,拔剑横胸,道:“余无悔。
”
刘独峰道:“你既不悔,我也不再相劝。好。结束了。”
赫连春水一怔道:“什么结束了?”
刘独峰道:“我已断了一指,只有一只手能握剑,你们有廿五人,我的手下不是不在这
儿,就是被你们所制,或已横死在这里,我已别无选择。”
他顿了一顿,道:“我的‘留情’已经结束,谁再阻止我拿下此入,我就要杀人。”
他说话时雨下得一线线利刀似的,打在众人的身上,可是没有人听见雨声,只听到他一
人在说话。
戚少商当然明白刘独峰的意思。
刘独峰要全力出手了。
他站上前去,不是为了逞能,而是觉得这本是他的事,不该有人为他而牺牲。
赫连春水忽道:“戚兄。”
戚少商闻说过赫连春水在自己和息大娘分手后,追息大娘最力的人。这人少年得志,向
来养士习艺,在王孙公子当中,是一名令人刮目相看,有雄图壮举的年青人物。“公子,这
件事,在下心领了,刘捕神是冲着我来的,一人做事一人当,公子与我,素昧平生,帮人帮
到这个地步,已情至义尽了,公于请由在下自决罢。”
赫连春水冷峻地一笑:“如果我是你,我就闭咀。这件事,现在不仅是你挑上了,息大
娘也沾上了,大娘惹上的事,便是我的事,我是非管不可的。”
他冷冷地道:“你现在最后做的是:带大娘走,远远地走开去,这样,我们或许会少流
一些血,少死一些人,少开一些杀孽。”
刘独峰道:“到了这个地步,看来血是免不了要流的,人是少不免要死的,可是,谁也
逃不掉。”
息大娘道:“我们为什么要逃?”
赫连春水怜惜地望向息大娘,息大娘道:“我们何不合力把他杀了!”
刘独峰大笑道:“好,你们来杀我吧。”
戚少商道:“刘独峰,我一向都敬你是个执法公正的名捕,现在非要一决生死不可,那
是为势所迫,你怪不得我。”
刘独峰道:“我们活在这世上,又有谁能作得了主?我连对我的剑都作不了主!你杀得
了我,我便怨不得你,怕只怕在我剑下,你们这儿没有人能活得了!”
这时,高鸡血麾下的陶清和十九名弟子,还有赫连春水与巨人罗盘古,花间三杰与三名
快刀手,全围拢了过来,在滂沱大雨中,重重包围住刘独峰。
刘独峰一个人,一柄剑,受伤的手,斜插襟内,神色凛然不惧。
………………………………………………
第三十九章杀人的雨夜
天色已黑。
电闪连连,雷鸣不已。
雨如银网密集,地上溅起千万朵水花。
攻势就要发动。
戚少商忽然闪身过去,在息大娘的耳边说了一句话。
甚至在大雨中,各人五官都像被浆糊粘住了一般模糊,可是息大娘的震讶,还是可以看
得出来。
刘独峰没有法子知道他说了一句什么。
他叱道:“谁先动手,我就杀谁!”他向来只抓人,万不得已的时候,决不会任意杀人
,可是今晚这种局面,已由不得他选择。仿佛他这样说明在先,杀了人也会心安理得一些。
他这句话一出口,便有人抢先发动了攻势!
罗盘古!
罗盘古是赫连春水一名忠心耿耿的奴仆。
他也是赫连春水身边的一员猛将!
刘独峰一向养尊处优,太久不涉江湖,虽然很能够熟练地掌握上层高官的勾心斗角,但
对武林中好汉的烈性和刚耿,了解得并不透彻。
他那一句话,起不了阻吓作用,反而激起了罗盘古的豪勇。
巨人!
细刀!
风雨!
电光一闪,一缕黑色的异芒,细刀破映雨光而入,截断了罗盘古的一切攻势!
不过在同时间,超过二十件武器,同时攻向刘独峰!
刘独峰不退,俯身,冲入刀光剑影中,又自敌方阵营中闪出。
他肩膊上一记深创,血水很快的被大雨冲去,他脚下的水畦深褐了一大片。
三名壮丁,一名快刀手踣地,他们没有痛苦,在倒地之前已失去了生命。
罗盘古幌摇了一阵,喉头发出格格一响,也仰天而倒,刀落在烂地上。
一个照面间,刘独峰连杀五人。
刘独峰的手也有点抖,这十多年来,他很少像今晚这样大开杀戒!
他很想要求停止,可是第二轮攻杀又已展开!
今晚仿佛是个杀人的雨夜!
孟金风死。
五名壮丁和一名快刀手,也在刹时间失去了生命。
刘独峰掌中的黑剑被击落。
可是他疾退之时,李二递上了一柄青色的剑。
刘独峰接剑的时候,赫连春水长空飞刺刘独峰。
刘独峰以剑破剑,击退赫连春水,同一时间,李二已被张钓诗、沈钩月和陶清所杀。
刘独峰回援,剑若青龙,陶清人头落地,但李二也已断了气。
这是交手的第二个回合!
雨声犹如七万只怪畦在呜响,雷声如天庭的阶前滚过铜鼓,他们在等待第三度攻击!
第三个回合又是怎样一个局面?
又是谁死?谁生?谁在流血?
剩下的四名壮丁,一见陶清被杀,都红了眼,这一轮冲杀,便是由他们开始的。
刘独峰怒叱道:“送死!”
青剑在密雨中,像一头破空飞去的游龙。
青光闪耀着血影。
三名壮丁被杀,余下一人,战志已完全崩溃,掩脸跪在水畦之中。
又一名快刀手哀号倒在血泊中。
赫连春水掌中剑折。
他疾喝道:“退!”不去攻击刘独峰,反而剑锷直刺穴道受制的张五!
刘独峰闪身架过一剑,还攻一剑,赫连春水闪过,正欲还击,忽然胸膛一热,如遭电光
劈中。
刘独峰那一有形的剑虽被他剑鞘架住,但那无形的剑意,仍在他百般防备里刺中了他。
赫连春水中剑,但全身立即急遽后缩。剑意伤了胸膛,并未刺人心脏。
刘独峰追袭,翡翠剑鞘已套入他的剑上!
刘独峰吐气扬声,剑鞘震成千百碎片,与青色剑芒,在雨中化成一蓬极好看的烟花。
却在这刹间,刘独峰突然想起:戚少商和戚大娘呢?!除了第一轮攻击之外,怎么不曾
见他们出手?!
他怔了一怔,就在这时,赫连春水等已飞乌投林,燕子三抄水,闪电惊虹,投入密雨的
暗处。
只有沈钩月在临去前,一刀砍去了穴道被制的蓝三的头颅!
刘独峰大怒,飞脚一踢,地上那柄细小利刀,破雨网直射,贯入沈钩月背胸!
沈钩月惨呼而倒,刘独峰持剑四顾:戚少商和息大娘呢?一时也无心去追那赫连春水、
张钓诗和剩下的三名快刀手。
只胜下一名壮了,跪在血雨中,怔怔发呆。
刘独峰长叹一声,仰首雨中,道:“戚少商啊戚少商,却还是给你再跑了一次!”
战斗伊始,戚少商已经在跑了,他见各人之战志,没想到戚少商和息大娘竟会不战而退
!
他说过若第三次拿不住戚少商,便不再追缉他,而今,已经给他逃了两次。
刘独峰惨笑,望望掌中的青锋剑,把另一只手自襟里掏出来,四指沾满了鲜血,一下子
便教大雨冲去。雨滴打在伤口上他只觉一阵痛人心肺,喃喃地道:“或许,我是看错你了…
…”
他始终没想到戚少商会临阵而逃;否则,他未必截他们不住。
刘独峰过去解开了张五和廖六的穴道。
他们本是六人一道儿来,而今,云大死在息大娘剑下,周四被花间三杰所杀,李二和蓝
三也丧命在这一场格斗里,这在刘独峰一生的战役里,极少遭逢过如此惨重的折损!
而在刚才舍死忘生的一战里,哪里还有什么高手的气派、宗师的风度,只不过是为免自
己被杀,所以杀人。
杀了这么多可能是无辜,至少是还不该死的人!
在刚才的格斗里,他要不伤人只使对方重创而失去战志,那也不难做到;可是他若要剑
下留情,就会增加自己的困难和危险,他便宁愿杀人。
是什么令他如此心狠手辣呢?
也许是因为这雨吧!这场鬼雨!刘独峰心中发恨:这身龌龊和肮脏的环境,造成他速战
速决的立意,因而不惜杀人。
可是因为怕脏就可以杀人吗?
他心里极端难过,看着发怔的壮丁,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廖六为他披衣,系剑,抹去泥
污,张五则为他包扎伤口。
张五和廖六的心情,也都难过,沉重。
刘独峰忽向张五道:“你留在这儿,好好埋葬他们。”旋向廖六道:“你跟我去。”
廖六凛然道:“是。”
张五抗声道:“爷,让我也去,我要手刃那罪魁祸首戚少商!”
刘独峰道:“你身上有伤。你的三位兄长尸首,不能任由在这儿搁着。要是我们没有回
来,回去京城,不要再来。”
张五悲声道:“爷——这么多年来,我们几时分开过,求你收回成命,我们一起埋葬三
位哥哥,才一起上路,爷……”
刘独峰长叹道:“也罢。反正他们是逃不掉的。”在雨中负手俯首,这时候的他,已完
全无视于这地方的恶臭污秽。他一生追捕不少大恶元凶,但从未如此沉重沮丧过,仿佛追捕
者和被迫捕者,在这天网恢恢的迷雨里,全是被网在同一个噩运中的可怜人。
战斗前,戚少商在息大娘耳畔说的话是:
“战斗一起,你我即走!”
这很不像戚少商的个性!
更不似戚少商口中说出来的话!
然而却是戚少商亲口说的。
息大娘为之愕然。
战局一起,便十分剧烈。
每个人都是拼命,不是拼掉自己的命,便是去拼掉别人的命。
戚少商和息大娘发出了第一次攻击后,却拉着息大娘就跑。
在这混乱而阴黯的场面里,而互相厮杀正如火如茶的进行着,连刘独峰都不会留意戚少
商会在黑暗泥泞中退却。
他们一直奔出了好远,到了一个三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