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垂绮见提到自己的爹爹,心中泛过层层酸楚,公婆的冷待,丈夫的另娶,府中的猜忌,以及。。。。。。相柔姬的那番话一一深刻而清晰地浮于眼前,若爹爹还在,又哪会令自己到如此地步!
你自觉你又有何清高?你又能拿什么来清高?是,我是凭了家中势力才得入的孙氏的门槛,难道你不是?当初不是因为你爹爹的权势才定下的婚约?你与我,都一样!
你真是你自以为的什么都不看在眼里么?不!你嫉妒我的!你嫉妒我的家势如此绵厚,你嫉妒我深得爹娘疼宠,你嫉妒我,你嫉妒我也给孙永航生了儿子!
我或者美貌比不上你,或者才学比不上你,可那又有什么!我有家势,有权势,在孙府里,人人都巴结着我,而你呢?连儿子生病也得求着人!
你是恨着这个家的吧?你一定恨极了吧!却偏偏又装出委婉和顺的样了,你在等什么?等孙家看着你可怜再次接纳你么?你以为孙家还会认同你的存在么?当年,整个孙府可都差点为了你而垮掉!
承认吧,你不过是个凡俗的女子。你嫉妒我,嫉妒我的家势,恨我的存在;你也恨这个孙家,恨他们薄待了你,恨他们牺牲了你;你更恨孙永航,恨他弃你于不顾,恨他抛下了你们母子,恨他娶了我,更恨他让我生下了他的孩子!你恨的!你一直恨的!
那声声冷刻的话,那句句尖锐的逼问,她竟自己苦待自己若此呵!然而这重重尖刀似的话却是让她醒悟了,拿她的话剖析自己。是的,她是恨的,她也是嫉妒的,除却溶月,她,的确在嫉恨!相柔姬或许样样都错,但那句话却对了,孙家,如此薄待她,她凭什么不恨呢?孙永航,在她最需要他时抛却她,又有什么可原谅的呢?
她原是孤身一人了!早就是了!微闭了闭眼,她回望向女皇,心神却是前所未有的冷静,似冰般坚透,〃皇上请宽心,碧落地广人稠,朝中俊才侪侪,只待为国出力,匈奴之患相信一定能妥善解决。〃
〃唉。。。。。。〃女皇想起这事不由头疼。
〃皇上,何苦烦恼?匈奴虽强,但咱们碧落的北防也不差呀!麟王是惯战的骁勇之将,手握十万雄狮,完全可堪与匈奴一战的。〃
女皇一阵警醒,神色有些泛白,不由喃喃自语:〃这十万兵马,。。。。。。是敌是友,还远未可知啊。。。。。。〃话一出口,女皇又自觉失口,忙皱眉不语。
然而垂绮却微微一笑,〃那是碧落立国便许以世袭为王的麟王啊!世人断无舍大利而就大险的,更何况。。。。。。瀛州还有六叔孙骏将军把守。。。。。。〃
提到孙骏,女皇倒是侧眉朝垂绮瞧了眼,继而眼神略深,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阵,才微微一笑,〃垂绮,你是个细心人!〃
〃皇上过誉!〃
〃呵呵,今儿也坐得晚了,朕就回去了!〃女皇站起身来,众人自然起身相送,然而才走得几步,女皇却忽然回过头来,〃你们就不用送了,垂绮,你随朕走走。〃
〃是。〃垂绮在众人惊疑的目光中温婉地随行而去。
〃垂绮,朕听说,你与小珪颇有些交情?〃女皇状似很随意地聊着。
〃回皇上,端王爷雅好书画,曾向垂绮购求先父遗作。〃
〃哦,这样啊!〃女皇点了点头,继而回头瞧她,〃你待在深闺大院里,真是可惜了!呵呵,好一对夫妻,俱是拔尖似的人物!〃女皇扶舆上车,在入内时忽又顿住,〃骆垂绮,你举荐孙骏,可有为你孙家的私心?〃
骆垂绮对于此问似是早有所料,神色未动,从清而婉地答道:〃回皇上的话,垂绮有私心。〃她顿了顿,又明明朗朗地道,〃这私心是持家。然这家,须得国安。匈奴大患,兵锋一起,碧落何家可保?家若不保,垂绮私心又向何处?〃
女皇微露笑意,〃朕就喜欢坦诚之人!行了!你回去吧!过几日,朕再与你说话!〃说罢便入舆坐定。
效远吩咐起行,瞅了瞅跪在府门处的孙府众人,待垂绮行过送礼后,又向她行了一礼,低声道:〃效远谢过夫人恩德,但有差遣,便请吩咐,效远当尽力为之。〃语罢也不顾垂绮微愕的神色,转身追着皇舆而去。
第26章
关山梦魂长,鱼雁音尘少。
两鬓可怜青,只为相思老。
皇舆行了一阵,在近宫门时,女皇忽然唤了声,〃效远,你马上传召孙永航,南书房来见朕!〃
〃是。〃效远应了声即往政务房过去。
政务房里,孙永航调了内监替他搬了满书案的书卷,一叠一叠,一手执了灯烛迅速翻看。效远入内的时候就瞧见这副情景,他扫了眼案桌一角摆着的,大约早已凉透的晚膳,几乎没动过几筷的样子。
〃孙大人。〃效远咳了声。
孙永航回头,见是效远,这才将手中的书卷稍释,〃公公?〃
效远拱了拱手,〃孙大人,皇上传召,南书房觐见。。。。。。先用了饭再过去吧!阿全,去把饭菜热了!〃
孙永航知他有话要讲,便一手比了比火盆子边上的一座,〃公公请。〃
效远也不客气,坐定了,头一句便是:〃方才皇上去瞧了骆夫人。〃
孙永航微愕,继而长揖作谢:〃多谢公公周全!〃
〃孙大人客气!〃效远沉吟了会儿,抿了抿唇,话吐得有些郑重,〃跟了皇上那么多年,多少能猜到几分。皇上此番在贵府上刻意抬举骆夫人,只怕,就是要动相家的兆头了。。。。。。相家背后是个信王,这可是个难与的主儿,只怕从今后,贤伉俪便是走在风口浪尖上的人物。〃
孙永航低头一笑,再仰面时,已满是自傲的笑容,如夺目的旭日腾空,万丈不避其芒,〃多谢公公提点!永航铭记在心!这一程,自我应了相家的亲之后,便再无回头之想!〃
效远望着,深深地看了眼,继而也微涩地回了一笑,这般坦诚直白,〃应了相家的亲〃?相家当日算是走了步下下棋,然而这曾经的屈辱,在眼前这位年轻士子的眼里,却是可以明白示以世人的。他。。。。。。大概已不再介怀曾经的自己了吧?人生是局,走得出来,何尝不是可敬可佩?
出了政务房,正是子初相交,爆烛隆隆不绝于耳,效远望着远方微映着红白二光的天宇,不由吐了口气,〃已入新年了!〃
孙永航没有说话,只是遥望着远方的眸中明灭着凌厉之色,一如出鞘的宝剑,乌溜溜的剑身划过,令人莫名地颤栗。
随着效远来至南书房,女皇正负着手遥望着禁宫中那片喧闹之所,宵庆还未完,大抵仍有些戏目正演着,应也有些臣子并未归家,仍在饮酒唱和。
孙永航躬身行了一礼,〃臣参见皇上。〃
女皇转过身来,抿了抿唇,便淡问,〃连守岁夜都不曾与家人相聚,你在心底怨着朕吧?〃
〃臣不敢!臣为国效力,自属应当!皇上能将此万钧重任交付与臣,臣亦深以为荣!〃
女皇一笑,分不清是何意绪,只踱着步过来,〃那你有何心得?〃
〃臣于这几日遍览宫中有关匈奴文献,包括前朝的一些卷帙,臣已颇整理了一些要则,请皇上过目。〃孙永航由怀中抽出一卷条文,呈给女皇。
女皇接过,却并未细看,只摆在一边,〃你给朕讲讲。〃
〃是。〃孙永航微理思绪,即道,〃臣纵观史册,得此三条对匈政策。其一,设府屯兵。其二,战中有抚,抚以战威。其三,战需毕其功于一役。〃
女皇听罢,眉宇便再无舒展,只是来回踱着步子,一圈又一圈,良久,才忽然抬眼问道:〃设府屯兵一项,麟王已居大,若再设府兵,只怕地方兵力过胜,到时生出祸患。〃
〃诚如皇上所言,然此祸不在眼前。府兵一设,可立时召集当地壮丁,进行武备,又可以民养兵,就地取员,以抗匈奴之来势汹汹。〃孙永航眸光炯炯,似是有团火在其中烧着,〃以小眚全燃眉之急,最大限度地集中碧落国力,一举打掉匈奴的野心。匈奴势胜,屡有试探之举,因而此一战,均可规避;然碧落立国未久,民生未复,此一战,便不可久,需得一役功成,再战,则碧落已无二战之力。故臣以为,不降则战,战则必速。设府兵,最见成效,且,碧落时日已不多。〃孙永航顿了顿,〃此际匈奴来犯,主因是冬令少粮,然此背后试探,不容小觑。匈奴势强,碧落国弱,试探终不过一年,一年之后,匈奴来犯,若碧落毫无准备,则后果堪虑!〃
女皇抚住了眉,似是那紧锁的眉宇牵出缕缕头疼,过了半晌,她忽然低问,〃你说设府兵,先设哪处?〃
〃瀛州永治。〃
女皇蓦地紧盯住他,〃孙骏?〃虽是二字,却吐得极重极沉。
〃正是瀛州卫将军。〃孙永航一瞬不瞬地承接住这严厉得近似于苛责的目光,依旧从容而淡定,〃如此,则与麟州兵力相当,麟王若无他心,则歼击匈奴多三分胜算矣。〃
〃到底是夫妻同心。〃女皇近似严厉地盯了他半晌,终于只是略带乏力地笑了笑,〃你且去吧!朕再看看你的条陈。〃
〃是,臣告退!〃孙永航躬了躬身,朝效远带了眼,低垂着眉目离去。
正月初二,照例是归宁的日子,柔姬一早做了准备,然而愈是准备,心便愈酸愈疼。春阳一边帮衬着,一边出口埋怨,〃这都是些势利小人!不过是皇上来了一趟,就尽往那儿靠了!〃并不很早了,然而秋芙院却到此刻令人惊异地未见半个丫鬟仆妇进来收拾,然而说是令人惊异,毕竟仍有几分预料,只是这般快。。。。。。小人!
原想自家小姐必定心里有气,可谁知却是幽幽地只望着窗外出神,久久才涩然回说:〃当日爹爹送我出阁的时候曾说过一句话:人家本有妻房,现是拿势逼嫁,你若非嫁那孙永航不可,往后入了孙府,全府之人对你不待见,可忍得起?我当时回说:忍得起。。。。。。〃
春阳听着不对,连忙阻道:〃小姐打小便是老爷夫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作什么要忍?咱家又不欠着这儿,小姐凭什么受着冷待?〃
柔姬蹙着眉,神色茫然,〃我不知道。。。。。。〃有那么一些道理,她似乎一直都未尝明白。她想要嫁孙永航,也知道爹爹很有本事,然而爹爹到底是怎样让孙永航娶她的呢?在他心里如此深刻地镂着骆垂绮这个身影的时候?她有些感觉孙永航的变化,然而,她不明白,她不懂,只是隐隐觉得不安,然而让她细思这不安在何处,她又茫然。
她素不喜思索这些事,尤其这些事还涉及到朝政,她厌烦。她厌烦着,却又茫然着,厌烦着等待,然而对于孙永航,除了等待,她还能做什么呢?正如同此刻,他会陪她归宁吗?她不知道,除了茫然地等待,她对他,一无所知。
等到了巳半,已然等不下去,柔姬自去拜别孙骐夫妇。孙骐与于写云的态度倒仍未有多少变化,然而这其间的亲昵总淡了些下来,若是往常,孙永航连着三十晚上不到,初一归宁更不到,自是要说几句的,然而此刻却半句不提,只略略说了些客套话就吩咐备车了。
柔姬未尝不敏感,然而这总总加起来仍敌不过孙永航始终未来的这股子失落与茫然,竟让她站定在府门口,不知该往何处去了。
有些恍恍惚惚地到了相府,相渊一见只柔姬自个儿回来,心就往下沉了一沉,也没多少言语,只把女儿迎入内堂坐了,又唤来春阳,将昨儿晚上女皇到孙家的经过一一细问了遍,神色便没再展开。
相夫人只一味心疼自己女儿削瘦了,见丈夫皱着个眉,不由也抱怨:〃女婿没来也就罢了,女儿难得回来一趟,你怎么这会儿仍摆着个臭脸!〃
相渊回神,看了眼妻子,又瞅瞅柔姬,心里一转,便连忙强露了个笑脸,〃呵呵呵呵!想着朝政上的事呢!一时想蒙了,呵呵!哎呀,柔姬呀,到底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啊!这也老长时候了吧?怎么都不见常回来走走呢!上回一听说你犯了咳嗽,你娘可是把药铺都给翻了个底朝天!〃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也半句未曾提到孙永航,这个理应陪她一同归宁的女婿。
柔姬心中只觉得奇怪,也不应相渊的话,只是问:〃爹爹,这些天不是年假么?怎么还要想朝政上的事呢?〃
〃嗯?啊,哈哈,爹爹当了一辈子的兵部尚书啦!最近又有匈奴压境,总得想好法子呀!〃相渊拍拍她,然而一拍之下即感觉到女儿明显有些细瘦下去的肩,脸上又是一沉,却迅速掩了。
〃。。。。。。他,是不是也在忙这些事呢?〃柔姬忍不住问。
相渊丢了个眼色给妻子,相夫人立刻笑着刮柔姬的脸,〃哈哈,好容易到了娘家,怎么也该想想自己的爹娘吧!整天把丈夫挂在嘴边,也不怕羞!〃
柔姬这才露了个微带羞涩的笑,与母亲聊起家常来。一旁的相渊也在心口微微叹了口气。
一连几日,回影苑里算是络绎不绝,院门口原先积着的厚厚的白雪也早不见踪影。起先还陪着坐会儿,到了后来,一日里要来个几拨人,吵得菁儿都没玩儿了。溶月知垂绮素日脾性,便叫了青鸳摆出泼辣的架子,但凡是来趋炎拍马的,一概不准进。
这么闹腾了几日,溶月却也渐渐觉出垂绮的不对劲来,那冷冷淡淡的神情似是融了不太寻常的讥诮进去,小姐以往并非这样的!这一日,待垂绮交待历名去送几封信给端王及孟物华后,溶月抽了个空就问了,〃小姐,溶月觉着,你近日不太对。〃
〃嗯?〃垂绮一侧眉,继而弯弯一笑,起身走至窗台边,那一脚却起的窗架正露出一枝欹侧倾近的盘曲老梅,梅苞朵朵,芬芳微沁,却多少都带着冰雪之气,颇见冷冽。
就是这种感觉了!溶月抿着唇,以往的小姐绝不是这般模样的,小姐是温柔的,是宽和的,绝不是这般冷峭的,如同一汪寒潭。
〃是不是三十晚上那相家小姐跟你说了什么!〃溶月面带怒气,就知道那相柔姬找小姐谈话没安什么好心!
〃说了什么。。。。。。唔,〃垂绮一手攀着枝端,指甲拨弄着上头的萼瓣,〃是说了点什么,说得有理!〃
〃小姐。。。。。。〃
〃溶月,〃她背过身子,使人瞧不见她的神情,〃相柔姬有些话说得对极了,我百般委曲承欢,何苦呢?他们都薄待我,我为什么不去恨呢?以德报怨?不,我不想作圣人。既是凡人,那恨,又有何不可?〃
微浅的笑意藉着梅花的清新之气传来,溶月听得直觉心窝里发苦。〃小姐。。。。。。〃
〃溶月,你知道么,我如今很畅快!不用想那么多,只消做就是了!〃她突然回过身来,满目都是一种悲怆却异常凌厉的眼神。这样的神色,如何算得畅快?溶月心中更添苦涩。
〃你不知道,功利是这世上最好的诱饵,渴慕一如端王妃,贪婪一如孟物华,争夺一如端王、信王,只要稍加拨动,使之原本的平衡不再。。。。。。就如同涟漪,一子下去,整个湖面将不复平静。〃垂绮蹙着眉说着,她的目中一片冷然,然而语气却是如此热切,似是在说服溶月,却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孟物华熟谙户部,必能协助端王稳稳地控制住户部。眼下,又即将派游击将军闻谚出征,这粮草便是可以安心。待得这一场仗胜了。这朝局也适时候变了。〃
她甚至已规划好了下一步、下下一步该怎么走,怎么搬倒相家,怎么搬倒信王,甚至,怎么报复孙家!
溶月望着她,久久才回了一句,〃小姐,你真的畅快么?〃
垂绮一震,继而强笑起来,〃呵呵,报仇,是一件极能令人畅快的事。〃然那笑容看在溶月的眼里,就如同欹侧的老梅枝般蜿蜒,每一道弯,便是一道伤,这笑容,伤痕累累。
孙永航在书堆里整整埋了五天五夜,终于理出一张名单,由边关守将至知州知府,由六部员外郎至尚书,最后这一弧线划至信王,端王。〃小公公,这些六部籍录劳请再还回去吧。〃
〃是。〃小公公丝毫不敢有所怨言,招来另几个内监一一将成山成堆的卷帙再搬回去安放好。
孙永航拿着名单又反复推敲了一遍,终于觉得再无问题,便将纸页凑至灯火前,那火苗慢慢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