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里有白鸟逆风而上,脚上系着的一方布巾在风雪里猎猎飞扬。
晚来天欲雪,何处是归途?
在那个失去孩子的女子狂笑着饮下毒药的刹那,千里之外有人惊醒。
薛紫夜在夜中坐起,感到莫名的一阵冷意。
刚刚的梦里,她梦见了自己在不停地奔逃,背后有无数滴血的利刃逼过来……然而,那个牵着她的手的人,却不是雪怀。是谁?她刚刚侧过头看清楚那个人的脸,脚下的冰层却“咔嚓”一声碎裂了。
“霍展白!”她脱口惊呼,满身冷汗地坐起。
夏之园里一片宁静,绿荫深深,无数夜光蝶在起舞。
然而她坐在窗下,回忆着梦境,却泛起了某种不祥的预感。她不知道霍展白如今是否到了临安,沫儿是否得救,她甚至有一种感觉:她永远也见不到他了。
“薛谷主,怎么了?”窗外忽然有人轻声开口,吓了她一跳。
“谁?!”推开窗就看到了那一头奇异的蓝发,她微微吐出了一口气,然后就压抑不住地爆发起来,随手抓过靠枕砸了过去,“你发什么疯?一个病人,半夜三更跑到人家窗底下干吗?给我滚回去!”
妙风被她吓了一跳,然而脸上依旧保持着一贯的笑意,只是微微一侧身,手掌一抬,那只飞来的靠枕仿佛长了眼睛一样乖乖停到了他手上。
“在薛谷主抵达大光明宫之前,我要随时随地确认你的安全。”他将枕头送回来,微微躬身。
“……”薛紫夜一时语塞,胡乱挥了挥手,“算了,谷里很安全,你还是回去好好睡吧。”
“不必,”妙风还是微笑着,“护卫教王多年,已然习惯了。”
习惯了不睡觉吗?还是习惯了在别人窗下一站一个通宵?或者是,随时随地准备为保护某个人交出性命?薛紫夜看了他片刻,忽然心里有些难受,叹了口气,披衣走了出去。
“薛谷主不睡了吗?”他有些诧异。
“不睡了,”她提了一盏琉璃灯,往湖面走去,“做了噩梦,睡不着。”
妙风也就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静静跟在她身后,穿过了那片桫椤林。一路上无数夜光蝶围着他上下飞舞,好几只甚至尝试着停到了他的肩上。
薛紫夜看着他,忍不住微微一笑:“你可真不像是魔教的五明子。”
妙风不明白她的意思,只是微笑。
“杀气太重的人,连蝴蝶都不会落在他身上。”薛紫夜抬起手,另一只夜光蝶收拢翅膀在她指尖上停了下来,她看着妙风,有些好奇,“你到底杀过人没有?”
“杀过。”妙风微微地笑,没有丝毫掩饰,“而且,很多。”
顿了顿,他补充:“我是从修罗场里出来的——五百个人里,最后只有我和瞳留了下来。其余四百九十八个,都被杀了。”
瞳?薛紫夜的身子忽然一震,默然握紧了灯,转过身去。
“你认识瞳吗?”她听到自己不由自主地问出来,声音有些发抖。
妙风微微一惊,顿了顿:“认识。”
“他……是怎么到你们教里去的?”薛紫夜轻轻问,眼神却渐渐凝聚。
妙风眉梢不易觉察地一挑,似乎在揣测这个女子忽然发问的原因,然而嘴角却依然只带着笑意:“这个……在下并不清楚。因为自从我认识瞳开始,他便已经失去了昔日的记忆。”
“……是吗?”薛紫夜喃喃叹息了一声,“你是他朋友吗?”
妙风微微笑了笑,摇头:“修罗场里,没有朋友。”
“太奇怪了……”薛紫夜在湖边停下,转头望着他,“你和他一样杀过那么多的人,可是,为什么你的杀气内敛到了如此境地?你的武功更在他之上吗?”
“谷主错了,”妙风微笑着摇头,“若对决,我未必是瞳的对手。”
他侧头,拈起了一只肩上的夜光蝶,微笑道:“只不过我不像他执掌修罗场,要随时随地准备和人拔剑拼命——除非有人威胁到教王,否则……”他动了动手指,夜光蝶翩翩飞上了枝头:“我对任何人都没有杀意。”
薛紫夜侧头看着他,忽然笑了一笑:“有意思。”
她提着灯一直往前走,穿过了夏之园去往湖心。妙风安静地跟在她身后,脚步轻得仿佛不存在。
湖面上冰火相煎,她忍不住微微咳嗽,低下头望着冰下那张熟悉的脸。雪怀……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了。因为明日,我便要去那个魔窟里,将明介带回来——
你在天上的灵魂,会保佑我们吧?
那个少年沉浮在冰冷的水里,带着永恒的微笑,微微闭上了眼睛。
她匍匐在冰面上,静静凝望着,忽然间心里有无限的疲惫和清醒——雪怀,我知道,你是再也不会醒来的了……在将紫玉簪交给霍展白开始,我就明白了。但是,死者已矣,活着的人,我却不能放手不管。我要离开这里,穿过那一片雪原去往昆仑了……或许不再回来。
你一个人在这冰冷的水里睡了那么多年,是不是感到寂寞呢?
或许,霍展白说得对,我不该这样地强留着你,应让你早日解脱,重入轮回。
她俯身在冰面上,望着冰下的人。入骨的寒意让她止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琉璃灯在手里摇摇晃晃,在冰上折射出流转的璀璨光芒。
一只手轻轻按在她双肩肩胛骨之间,一股暖流无声无息注入,她只觉全身瞬间如沐春风。
“夜里很冷,”身后的声音宁静温和,“薛谷主,小心身体。”
她缓缓站了起来,伫立在冰上,许久许久,开口低声道:“明日走之前,帮我把雪怀也带走吧。”
妙风默默颔首,看着她提灯转身,朝着夏之园走去——她的脚步那样轻盈,不惊起一片雪花,仿佛寒夜里的幽灵。这个湖里,藏着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东西吧?
他最后看了一眼冰下那个封冻的少年,一直微笑的脸上掠过一刹的叹息。缓缓俯下身,竖起手掌,虚切在冰上。仿佛有火焰在他手上燃烧,手刀轻易地切开了厚厚的冰层。
“咔啦”一声,水下的人浮出了水面。
妙风脱下身上的大氅,裹住了冰下那个面目如生的少年。
第二日,他们便按期离开了药师谷。
对于谷主多年来第一次出谷,绿儿和霜红都很紧张,争先恐后地表示要随行,却被薛紫夜毫不犹豫地拒绝——大光明宫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她又怎能让这些丫头跟着自己去冒险?
侍女们无计可施,只好尽心尽力准备她的行装。
当薛紫夜步出谷口,看到那八匹马拉的奢华马车和满满一车的物品后,不由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大衣,披肩,手炉,木炭,火石,食物,药囊……应有尽有,琳琅满目。
“你们当我是去开杂货店吗?”拎起马车里款式各异的大衣和丁零当啷一串手炉,薛紫夜哭笑不得,“连手炉都放了五个!蠢丫头,你们干脆把整个药师谷都装进去得了!”
侍女们讷讷,相顾做了个鬼脸。
“这些东西都用不上——你们好好给我听宁姨的话,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薛紫夜一手拎了一堆杂物从马车内出来,扔回给了绿儿,回顾妙风,声音忽然低了一低,“帮我把雪怀带出来吧。”
“但凭谷主吩咐。”妙风躬身,足尖一点随即消失。
周围的侍女们还没回过神来,只是刹那,他就从湖边返回,手里横抱着一个用大氅裹着的东西,一个起落来到马车旁,对着薛紫夜轻轻点头,俯身将那一袭大氅放到了车厢里。
“雪怀……”薛紫夜喃喃叹息,揭开了大氅一角,看了看那张冰冷的脸,“我们回家了。”
侍女们吃惊地看着大氅里裹着的那具尸体,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这不是湖下冰封的那个少年吗?多少年了,如今,谷主居然将他从冰下挖了出来?
“对了,绿儿,跟你说过的事,别忘了!”在跳上马车前,薛紫夜回头吩咐,唇角掠过一丝笑意。侍女们还没来得及答应,妙风已然掠上了马车,低喝一声,长鞭一击,催动了马车向前疾驰。
瞬间碾过了皑皑白雪,消失在谷口漫天的风雪里。
千里之外,一羽雪白的鸟正飞过京师上空,在紫禁城的风雪里奋力拍打着双翅,一路向北。
风大,雪大。那一方布巾迎风猎猎飞扬,仿佛宿命的灰色的手帕。
第二日日落的时候,他们沿着漠河走出了那片雪原,踏上了大雪覆盖的官道。
在一个破败的驿站旁,薛紫夜示意妙风停下了车。
“就在这里。”她撩开厚重的帘子,微微咳嗽,吃力地将用大氅裹着的人抱了出来。
“我来。”妙风跳下车,伸出双臂接过,侧过头望了一眼路边的荒村——那是一个已然废弃多年的村落,久无人居住,大雪压垮了大部分的木屋。风呼啸而过,在空荡荡的村子里发出尖厉的声音。
他抱着尸体转身,看到这个破败的村落,忽然间眼神深处有一道光亮了一下。
——果然,是这个地方?!
薛紫夜扶着他的肩下了车,站在驿站旁那棵枯死的冷杉树下,凝望了片刻,默不作声地踩着齐膝深的雪,吃力地向着村子里走去。
妙风同样默不做声地跟在她身后,来到村子北面的空地上。
那里,隐约遍布着隆起的坟丘,是村里的坟场。
十二年前那场大劫过后,师傅曾带着她回到这里,仔细收殓了每一个村民的遗骸。所有人都回到了这一片祖传的坟地里,在故乡的泥土里重聚了——唯独留下了雪怀一个人还在冰下沉睡。他定然很孤独吧?
“埋在这里吧。”她默然凝望了片刻,捂着嘴剧烈咳嗽起来,从袖中拿出一把匕首,开始挖掘。
然而长年冰冻的土坚硬如铁,她用尽全力挖下去,只在冻土上戳出一个淡白色的点。
“我来吧。”不想如此耽误时间,妙风在她身侧弯下身,伸出手来——他没有拿任何工具,然而那些坚硬的冻土在他掌锋下却如豆腐一样裂开,只是一掌切下,便裂开了一尺深。
“滚开!让我自己来!”然而她却愤怒起来,一把将他推开,更加用力地用匕首戳着土。
妙风默默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说话,只是将双手按向地面。
内息从掌心汹涌而出,无声无息透入土地,一寸寸将万古冰封的冻土融化。
薛紫夜用尽全力戳着土,咳嗽着。开始时那些冻土坚硬如铁,然而一刀一刀地挖下去,匕首下的土地开始松软,越到后来便越是轻松。一个时辰后,一个八尺长三尺宽的土坑已然挖好。
她跪在雪地上筋疲力尽地喘息,将雪怀的尸体小心翼翼地移入坑中。
她用颤抖的手将碎土撒下。夹杂着雪的土,一分分地掩盖上了那一张苍白的脸——她咬着牙,一瞬不移地望着那张熟悉的脸。这把土再撒下去,就永远看不到了……没有人会再带着她去看北极光,没有人在她坠入黑暗冰河的瞬间托起她。
那个强留了十多年的梦,在这一刻后,便是要彻底地结束了。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逃避的理由。
风雪如刀,筋疲力尽的她恍恍惚惚地站起,忽然间眼前一黑。
“小心!”
醒来的时候已经置身于马车内,车在缓缓晃动,碾过积雪继续向前。
妙风竟是片刻都不耽误地带着她上路,看来昆仑山上那个魔头的病情,已然是万分危急了。外面风声呼啸,她睁开眼睛,长久地茫然望着顶篷,那一盏琉璃灯也在微微晃动。她只觉得全身寒冷,四肢百骸中仿佛也有冰冷的针密密刺了进来。
原来……自己的身体,真的是虚弱到了如此吗?
神志恍惚之间,忽然听到外面雪里传来依稀的曲声——
“……葛生蒙棘,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那一瞬间,仿佛有利剑直刺入心底,葬礼时一直干涸的眼里陡然泪水长滑而下,她在那样的乐曲里失声痛哭。那不是《葛生》吗?那首描述远古时女子埋葬所爱之人时的诗歌。
荆棘覆盖着藤葛,蔹草长满了山。我所爱的人埋葬在此处。
谁来与他做伴?唯有孤独!
夏日漫长,冬夜凄凉。等百年之后,再回来伴你长眠。
——那样的一字一句,无不深入此刻的心中。如此慰藉而伏贴,仿佛一只手宁静而又温柔地抚过。她霍地坐起,撩开帘子往外看去。
“薛谷主,你醒了?”乐曲随即中止,车外的人探头进来。
“是你?”她看到了他腰畔的短笛,便不再多问,侧头想掩饰脸上的泪痕。
“饿吗?”妙风依然是微笑着,递过一包东西——布巾里包着的是备在马车里的橘红软糕。在这样风雪交加的天气中,接到手里,居然犹自热气腾腾。
“冻硬了,我热了一下。”妙风微微一笑,又扔过来一个酒囊,“这是绿儿她们备好的药酒,说你一直要靠这个驱寒——也是热的。”
薛紫夜怔了怔,还没说话,妙风却径自放下了帘子,回身继续赶车。
唉……对着这个戴着微笑面具、又没有半分脾气的人,她是连发火或者抱怨的机会都找不到——咬了一口软糕,又喝了一口药酒,觉得胸口的窒息感稍稍散开了一些。望着软糕上赫然的两个手印,她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那样高深的绝学却被用来加热残羹冷炙,当真是杀鸡用牛刀了。
然而刚笑了一声,便戛然而止。
她跌倒在铺着虎皮的车厢里,手里的东西散落一地。
“薛谷主!”妙风手腕一紧,疾驰的马车被硬生生顿住。他停住了马车,撩开帘子飞身掠入,一把将昏迷的人扶起,右掌按在了她的背心灵台穴上,和煦的内力汹涌透入,运转在她各处筋脉之中,将因寒意凝滞的血脉一分分重新融化。
过了一炷香时分,薛紫夜呼吸转为平稳,缓缓睁开了眼睛。
“哎,我方才……晕过去了吗?”感觉到身后抵着自己的手掌,立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苦笑了起来,微微有些不好意思——她身为药师谷谷主,居然还需要别人相救。
妙风对着她微一点头,便不再多耽搁,重新掠出车外,长鞭一震,催动马车继续向西方奔驰而去——已然出来二十天,不知大光明宫里的教王身体如何?
出来前,教王慎重嘱托,令他务必在一个月内返回,否则结局难测。
妙风微微蹙起了眉头——所谓难测的,并不只是病情吧?还有教中那些微妙复杂的局面,诸多蠢蠢欲动的手下。以教王目下的力量,能控制局面一个月已然不易,如果不尽快请到名医,大光明宫恐怕又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了!
他心下焦急,顾不得顾惜马力,急急向着西方赶去。
风雪越来越大,几乎已齐到了马膝,马车陷在大雪里,到得天黑时分,八匹马都疲惫不堪。心知再强行催促,骏马多半便要力尽倒地。妙风不得已在一片背风的戈壁前勒住了马,暂时休息片刻。
疾行一日一夜,他也觉得有些饥饿,便撩起帘子准备进入马车拿一些食物。
然而一低头,便脱口惊呼了一声。
——那个紫衣女子无声无息地靠在马车壁上,双目紧闭,脸颊毫无血色,竟然又一次昏了过去。
妙风大惊,连忙伸手按住她背后的灵台穴,再度以“沐春风”之术将内息透入。
不到片刻,薛紫夜轻轻透出一口气,动了动手指。
这一来,他已然明白对方身上寒疾之重已然无法维持自身机能,若他不频繁将真气送入体内,只怕她连半天时间都无法维持。
她缓缓醒转,妙风不敢再移开手掌,只是一手扶着她坐起。
“我……难道又昏过去了?”四肢百骸的寒意逐步消融,说不出的和煦舒适。薛紫夜睁
开眼,再度看到妙风在为自己化解寒疾,她是何等聪明的人,立时明白了目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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