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凉王不以为意,道:“行大事者本就不顾虑自身安危。自己顾虑越多,就越不能为天下苍生着想。先生所说的那些案子,有些也确令我平生久恨恨未消,不无遗憾,更深感遗恨。”
说着,他的目光更有凄然落索之意,不自觉的望向无情。
诸葛小花心中一凛,马上把话题接了过去,道:“只有死人才不犯错,人谁无过。气量王本来就是皇裔、王侯,但长孙阁下却视富贵为浮云,胆敢到江湖上闯一番事业,这气慨可不是人人能学的。错不要紧,错的存在就是要辨别出什么是对的,但只要莫要再往一条错的路向一路错下去才是切要的。”
他把话说的语重深长。
长孙笑了:“人说诸葛先生武功无敌,枪法第一,智计无双……我却认为他最大的特长是:能把反对者都变成同路人。”
他笑吟吟的道:“这点很不容易。这点最难得。这可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至于离开山东神枪会,那也不算什么,那时,‘大口孙家’已派系各拥山头,你虞我诈,党同伐异,内斗不绝了。我不喜欢。我认为,男儿志在天下,要流流自己的血,要挥挥自己的汗,自己的仇人自己杀,自己的恩怨自己还,自己的祸患自己扛,自己的事情自己担。靠天靠地靠老子,不算是好汉;靠势靠钱靠靠山,赢了不好看。”凄凉王一气说的甚顺,反过来问诸葛说:
“你也不是一样!”他摇摇首,目中流露了与诸葛先生看他几乎同样的神色。
……至少,有一种是完全同样的:
惋惜之情。
“你还在劝,还在谏,还在尽一份士大夫的宏愿。可是,你劝的,谏的,正在‘公竟渡河’,万一‘渡河公死’,连累的,可是天下老百姓,万民福祉,还是不如我……嘿嘿……”凄凉王目中闪过了狠色,“你和你的门人是墨、儒、道的结合,这三家一旦成功的结合上了,就是侠。”
他笑了又道,“你仍在‘公无渡河’,你劝的人正‘公竟渡河’,而家国社稷,却正在‘堕河公死’,我们呢?却在‘当奈公何’!”
掩藏不了的,是他眼神的无奈和惆怅,当中,还夹杂了一分杀气!
二、不忍心就是一种狠心
诸葛先生叹了一声,道:“我从来没有认为自己就一定对,也没有认为大家一定得跟着我走。我是在渡河,而且是见步走步,深一步浅一步,摸着石头把住桩的渡,万一渡不了,给洪水冲走,给大河淹个肚皮朝天的,那也是我活该的事。不过,我要是渡得了河,那就是摸出一条路了,那就可以搭桥拉索,后人可好走多了。但这河,我不得不渡,因为不是我要过河,很多人都热切着找一条可行的路过对岸去啦!”
凄凉王摇摇头,道:“可是,你是武林宗师,又是自在门最有号召力的人,在朝廷殿堂、黑白两道、天子跟前,都有影响力,万一你渡不了,很多跟着你走的人都一齐淹个没顶,你可是误了人。”
大石公马上道:“我们自己要诸葛拉着我们走,不然早就沉到江底喂王八了,万一渡不了遇急流,怨得谁来?”
舒无戏咕哝道:“你只会说人家,但跟你也没好处。放着个大好‘神枪会’你不好好整治,现在东北大口孙家已互相倾轧,恶人横行,声名败坏,而你却溜来京师,见一个杀一个,杀到头来,你杀不着,对头人活着逍遥,大恶人继续横行,你却浪费了光阴,枉费忠心跟随你的人操劳。***他个舒大坑的!你会劝人不会劝己!”
唐乃子一楞,道:“什么坑?”
追命向无情挤了一下眼。
无情马上回话:“是人名。是一位御封大将军;沙场杀敌无算
,领功回京时,因功高而一日连降八次,本要谪官贬放南海,世叔力保,现在‘自在门’当护法。”
唐乃子冷哼一声:“这名字好难听。好好一个人,却叫一个坑!”
却不知何从,忽然传来“蝈”的一声。
唐乃子四顾不知声自何来,诸葛先生面色微微一变。
唐乃子狠狠对无情、追命一瞪眼,狠狠的道:“别以为你卖乖老身就不会挖你的眼……”
说罢,看这无情的眼,不觉叹了一口气,喃喃地道:“很像……”
忽然,捂心呛咳了起来。
仇烈香忙扶着她,小声的问:“奶奶……是不是又发作了……?”
唐乃子一面急促的喘呼着,但仍强撑着挺起背脊,也低声的道:“这儿高手多,别管我,既已进来了,就得要挺下去。”
唐烈香眼圈儿一红:“娘,我是不该越墙来的……让你受累了。”
唐乃子冷峻地道:“是不该越,这栋墙是我们的死线。越了就守不住了。不过,越了就越了,没啥大不了的。我看这是一个局,我们踩了进去了。但就不知是谁的局。诸葛老儿以为是他设的局,看来他也在局中,蔡卞、蔡攸既是布局人,但好像也渐渐成了局里人。背后的蔡京,那才是最可怕的。不过……哎……也真的像……”
唐烈香不禁狐疑的问:“……像?像什么呀?”
唐乃子道:“你爹。”
唐烈香一震。
唐乃子喃喃地道:“……他眼睛还真的好看……我也……”
她没有说下去。
因为凄凉王和诸葛先生两造人马已开始针锋相对,无情也说了话。
无情一说话,唐烈香的心,便已飞到了无情那儿,就像飞天在盛唐时舞得最美,月亮在沙漠的午夜明得最亮,词在宋最入味,梦在醒时最惆怅。
唐乃子眼见唐烈香眸子发亮,那儿似也蕴藏了梦和想望,却照不见幻灭的伤寒。她也只好幽幽一叹:
(这眼神怎么这么像你。
我当年就是这样陷在这眼神里。
……其实我又怎么舍得挖去这一双眼睛,可是,我又有什么可以选择的!
娘也不忍心啊……
可是,不忍心就是一种狠心。
……娘就折在情字上,这样冷艳的眼神,不挖了就要挖个心给他了!
唉!)
这些话,唐乃子都没有说出来,但在心里说了。
唐烈香当然没有听见。
因为场中已有变化,她一面为娘捶着背,一面心已飞到无情身上。
在舒无戏说了那番反诘之后,“后会有期”雷肿忽道:“我当过官。我是酷吏。因为不酷就不能严厉执法。执法不严,就会令罪犯横行无忌。可是手法一旦严了,难免祸及无辜。一旦有冤,我也一定给反诬、弹劾,不但乌纱帽保不住,刑狱惩罚,自作自受。如果执法宽松,人人目无王法,那又形同虚设。结果,我还是不行。孽是造多了,但法仍不可行。我是枉作恶人了。要不是气量王和雷损跟我脱了罪,我不死在‘江南霹雳堂’,也必丧命在大牢里。他活了我的命。我的命是他的。他愿意为他死。了无怨怼。”
郭九诚也道:“我本来就是狱吏,看尽人间地狱种种惨事。我觉得我认识的人里,就气量王长孙先生最有大志。他杀一人救万人。他杀不死的人是因为他自标太高,志气太大。”
他顿了顿,又道:“我们可不能因为一个人的成败,而去判断他的成就。他不成功,是因为他作的事非寻常人能办。他的失败,只是暂时还未成功,我愿跟随他。气量王认为中华上国,人才遍地,之所以不成大器,那是因为不肯团结力量,老是自囿于一家一族之势力声名,固步自封于门户之见,而非为全国全民着想。难怪人人自危,人人自保,而家国不强,民族不显,常受外族铁蹄凌虐践踏,那都因为眼光太浅、眼界太短之故。”
他坚定的作出总结:“所以我佩服他。我愿跟随他。生死荣辱不计。”
诸葛先生看着郭酒诚与雷老肿,眼里已充满尊敬之色。
可是接下来,林十三真人却歪着嘴加冒出了一这句:“你瞧!这才是大气派!大气量!不像有的小帮小派,同门还互相倾轧,勇于内耗,门户之见!你看,还要一群闻到棺材香的老人家追随,那也就罢了,这几个少年人,有的酗酒,有的是盗窃,有的还半残不废的,就不能收一个完好一点像人样的徒弟吗!全让废人跟个政坛失意的中年家伙误入歧途了。”
追命忽笑嘻嘻的问:“你好。”
林十三真人一怔,回了句:“好。”
追命道:“你昨晚才去过小甜水巷吧?”
林十三真人脸上一红,随即怒道:“这关你屁事!?我犯法了!?”
“我好歹是个差役,为保京畿平安,见人易妆夜行,总要跟上一段,看看有无异行。”追命笑嘻嘻地道:“你嫖妓夜宿,本没犯法,但作为修道之士,你修的是什么道呀?”
林十三真人忿然道:“我追随道君皇帝,还有林师兄真君,你敢抨击诬陷我道!?”
“不敢。”追命道,“你们狗上瓦坑各有门道,但我追随世叔,效命自在门,又关你屁事?你为金门羽客林灵素为虎作伥,蛊惑人心,我可说你们‘元妙府’打着修道实搜刮呢!”
追命正色又道:“我本为酒徒,出身寒微,喜欢喝酒,装疯卖傻,但不乱性!我当过小偷,得世叔提拔教导,才有今日,找到渡河的路。可是今天能当成捕快,全因为世叔一力栽培,也因为我知错能改,有错必改,我跟他是跟定了,用不着像你,束了发戴了儒冠去狎妓,又爱权又要钱,你还修什么狗屁道呀你!道人我不厌,道高如天,但我最讨厌是装修道扮真人的,那是形同建座庙宇来劫妇孺吃狗肉,这种道人比讨饭哩的更不如!你要像样的自在门人吗?看来,你的脸色是受了点内伤,大概已吃了我二师兄的亏了,再要像样一些的,只怕你就早些羽化登仙去了!”
林十三真人拔剑就要动手,怒叱:“***你妈的……”忽听一个语音道:“疾。的声。”
凄凉王一皱眉。
多指头陀一手将林十三真人的剑捏住。
林十三真人拔剑极速。
一拔,剑已在手。
剑光精亮。
剑已刺出。
剑已在喉。
……追命的咽喉!
可是剑就凝住了。
多指头陀的指间。
……多指头陀用两只手指捏住了剑身。
追命依然笑嘻嘻的,眼也不眨一下。
林十三真人怒道:“头陀,你为何阻我!?”
多指头陀道:“气量王没说动手,谁也不可以动手。”
三、靠钱靠势靠靠山,赢了不好看
林十三真人怒叱:“我又不是姓孙的龟孙子!我为啥要看他脸色行事!”
他一运劲,力透剑锋,剑声发出一阵嗡嗡,剑身一抖,急切多指头陀手指。
多指头陀手指一阵急弹,全身剧烈旋动,在几个变招之间,已收了招,不但夺了林十三真人的剑,而且还把林十三真人的剑插回剑鞘里去。
林十三真人呆住了。
他只知道对方多用了四招。
第一招卸掉他的剑劲。
第二招扣住他的手腕。
第三招夺下他的剑。
第四招就把剑插回他腰畔的鞘内。
林十三真人毫无招架之能。
也无反击之力。
他只看到多指头陀的十二只手指都在抖,都在动,就像弹琴一样,又似泫洔一般。
他甚至好像还听到琴韵。
……那是响自他的剑锋,给对手的指劲弹动。
但他就是躲不过去。
避不开去。
剑已给夺。
……志亦为之所夺。
他怔立当堂,脸上烘地发了烧。
多指头陀道:“气量王没下令,你就不要动,我说过了。”
追命道:“好指法。”
无情道:“是多罗叶指。”
追命道:“遇上这种指法,最好还是乖乖站着,少丢人!”
无情道:“遇上这种场面,四肢健全的,还是去小甜水巷混到窝里去吧,少给我这种残废的看了心凉!”
林十三真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紫,又听得一声:“疾!”林十三真人好像受到号召似的,忽咆哮了一声:
“***你奶奶的……”
他反正已扯破了脸,也不在乎破口大吗了。
可是他这句话没骂下去。
因为他已骂不下去。
人影一闪。
拍拍两响。
林十三真人已给掴的金星直冒,铮的一声,腰畔的剑已给拔了出来,就架在他脖子上!
林十三真人痛得挤出了眼泪来,待睁开眼时,前面站的是唐乃子。
剑在唐乃子手里。
林十三真人摸着正发肿的脸庞,怒道:“唐奶奶,我又没惹着你……!”
大石公道:“你不该骂了那两个字。”
林十三真人兀自叱道:“我骂你奶奶的,关你……”
这次他也自动说不下。
住了嘴。
闭了口。
因为他明白了。
唐乃子目中绽放出一种凌厉。
那是一股杀气。
……看来,她是动了真怒了。
多指头陀“嗯”了一声,长身于拦在唐乃子与林十三真人之间,扬袖道:“唐奶奶,大家都是武林中人,‘元妙府’和‘蜀中唐门’素无重大过节,何必为区区语言伤了和气?”
唐乃子道:“割了。”脸色煞气严霜。
多指头陀暗笑问:“割了什么?”
唐乃子道:“割舌。”
多指头陀依然扬这大袖,涎着笑脸道:“没那么严重吧?”
唐乃子冷冷地道:“没有人敢在蜀中唐门子弟面前骂这两个字,尤其他是冲着我。”
多指头陀说好说歹的道:“我看是误会,请唐老奶奶冲着我的面子……”
唐乃子一句截了下去:“我为什么要给你面子?”
多指头陀强笑道:“那就当是赏个面子给金门羽客林侍晨天君吧!”
唐老奶奶冷冷第道:“那个唬神骗鬼的,我谁的面子也不给!刚才长孙也说过:靠钱靠势靠靠山,赢了不好看……元妙这伙人就是这货色!”
多指头陀尴尬地笑道:“你要杀他?”
唐老奶奶冷笑道:“你挡得住?”
多指头陀抱拳一揖,几乎一揖到地,道:“说什么他也是我至交的师弟,恳请唐老奶奶给个卖个面子。”
唐乃子暗一运劲,手腕一振,剑锋从中断为四截,口气却有些软了:
“我一向都不愿跟牛鼻子打交道,如今死罪可免,活罪难讨。”
话没说下去,忽听诸葛先生一声清叱:
“小心……”
大变遽然来。
变化急。
而且剧。
整个程序是这样的:
林十三真人跟追命语言冲突之际,不意骂了句:“***奶奶的……”
自唐门以“唐老奶奶”或“唐老太太”主事以来,任何人在嫡系唐门子弟面前,骂出这句话,视为大不敬,都得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更何况现在来的是本是继任人却“失踪多时”的唐乃子。
唐乃子一幌身就掴了林十三真人两巴掌,他失口又骂了一句,唐乃子拔其剑架其颈,多指头陀马上挺身劝阻。
唐乃子只想小惩大诫,震碎剑身,就在这一刹,诸葛出言示警。
说时迟,那时快。
多指头陀一揖之际,两袖陡然喷出一蓬紫雾。
唐乃子迎面逢着。
唐乃子马上屏住呼吸,双手掩面,迎空一抓,击得紫雾四散,叱道:“贼驴乃尔……!”
多指头陀二话不发,双手急扣唐老奶奶身上十三处要穴!
林十三真人都同时出剑!
这一剑好狠!
好毒!
好绝!
他是穿心一剑。
他这一次出剑,远比之前多指头陀一出手就接回他的剑入鞘来得要快,而且还快多了!也更比他刚才一出剑就给唐乃子夺去长剑来得狠,也来得绝!
他的剑已给震断,剑从何来?
剑仍从鞘中来。
他的剑鞘就是剑。
他的剑锷就是剑。
剑鞘的尖端,竟要比剑锋还利。
剑取丙火,招攻朱雀,走“飞鸟跌穴”,“反青龙式”:
剑刺唐乃子!
唐乃子目已不能睁,但依然听风辨影,急退!
这一退,已奋不顾身,背后空门大露。
……背露破绽,而且,正向着凄凉王。
凄凉王猛然踏前一步,大步流星。
诸葛先生也马上跨前一步,虎踞龙盘。
两人都陡然止步。
都不发一言。
凄凉王只要在此时一出手,就可以进侵唐乃子及背后的空门。
但诸葛先生摆明了:只要你一出手,我就必然出手对付你。
凄凉王猛抬头,一种凌厉如杀势,如枪尖破空而去,盯在诸葛双眉之间。
诸葛一洗疲态,整个人就似一支杀阵的枪,所向披靡。
但两人都没有动。
没有动手。
……你一动手我就出手!
可变化却没有止息。
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