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任劳逐渐响起了名堂,一切他希冀的任锐案、任天堂、任子湘、任闲人、任半生……全都扬不了名立不了万。幸好,他最怕揭发他原名是“任软钦”,也“站不住脚”,没传扬开来,已属万幸了。
他认为自己的本名很难听。
他讨厌人讥笑他。
他练虎爪,偏不如任怨的鹤凿有杀势。
他练豹拳,偏莫如任怨的竹叶飞风来得轻盈。
他想成名,却成了恶名。
──成恶名易,享有美名难。
他要钱要权,但只能依附权势。
──他甚至不大明白,任怨为何要弃“四分半坛”而加入“夏侯”?
看来,当杀手也不见得太有出息。
──虽然,三鞭道人确实要比“四分半坛”的陈氏兄弟强,而且还强得太多太多了。
(是不是一旦加入“夏侯四十一”,就可以直接跟达官贵人,尤其蔡家一族交往之故?)
任劳有这样猜想过。
他练狮子吼,不成。
纵扯破了喉咙,他叫的还是不像狮子。
也不像虎啸。
只似狗吠。
他并不知道世间上真的有“他可以,你就不能”的事,也有“你可以,他就是办不到”的事实。
他只心胸狭仄,妒嫉人成就,更不许讪笑。
包括笑他老。
笑他不如任怨。
笑他没有成就。
笑他吼声像犬吠一样:
──他甚至知道外边有人就在背后称他为“老吠吠”,而且已流传了这个谑号多时了。
(给他听到,他就一定杀了他!)
(不是要给对方死,还要碎尸万断,要对方不得好死!)
他,不许人笑。
他不喜欢人笑。
因为他痛苦。
悲愤难平。
所以他痛恨眼前那三个少年男女。
因为他们在笑。
他们在笑他。
笑他不懂诗。
笑他讲错诗人的名字。
更悲愤的是:
他发现连任怨也在偷笑。
孙收皮则在忍笑。
──这两个人他都惹不起。
所以他就把火头发在他惹得起的人的身上!
他觉得自己是受了侮辱。
他当然忘了:先侮辱他的,就是他自己。
人必先自侮,而后人亘侮之。
七、四记耳光
他狙击仇烈香的胸部。
他对敌人有很多要害可以攻击,可是,他就认准了胸部。
他的用意很明显:
侮辱!
他的用心也很清楚:
色!
他目的是侮辱人。
──凌辱一个女子。
可是,仇烈香没有动。
她神情凝肃。
她眼神如一朵惊艳的枪花。
可是她已从任劳的出手,转而盯着飞舞的鞭花。
三鞭道人手上的长鞭,正在她的上方作霹雳雷霆之势,又像圈出了一连串的怨咒。
她好像在这生死关头,竟给那鞭花魅影吸过去了。
她身后的是无情。
他在暗影之后。
他没有任何动作,但他的眼神却似月光映刀一般的明亮,穿透过仇烈香肘部拱在腰畔、像一座弧度优美玉山般的空间,他的视线就在那儿,凝住了。
可是,虎爪到了。
豹拳也到了。
但也有其他的事物“到了”。
而且是“及时赶到”的。
那是:
脚
是的。
脚。
追命的一对脚。
右脚急踢任劳的右爪。
左脚疾蹴任软钦的左拳。
奇快!
奇急!
奇速!
任劳冷哼一声,突然变招!
他真是说变招就变招!
那一拳一爪,已不是攻向仇烈香的胸脯,而是击向追命的一对脚踝!
──你攻过来,我就先废了你一双腿子!
任劳就等对方还招!
一还招他就变招!
他的招式变得快,也变得狠!
但对方的变招,更是快得不可思议。
对方一对脚依然踹出。
可是方向变了。
两足依然急踢,但踢的方向稍稍偏下一点,踹入任劳的左右腋下!
──那是“攒心穴”。
死穴!
这两脚变化之快,而且顺畅无比,仿佛,一早就打算是这样踢!
而且,这两个穴位更低一些,所以,击着的速度会更迅疾一些!
高手过招,片瞬必争。
任劳怪吠一声,双肘疾沉,一爪一凿,向下陡敲追命之双膝。
情形是:追命要踢中任劳的攒心穴,双腿必须直伸;但而今任劳已放弃硬对脚掌,先行截击追命双膝,只要追命双脚踢直了,他就一定先追命脚尖命中前先行击碎他的膝盖。
膝盖一旦碎裂,就使不了劲,那两蹴之危自然也就消解了。
可以说,追命变招奇而速,但任劳变招更奇而险!
──毕竟,手还是比脚好用一些,方便一些!
他没想到的是:
追命又变招!
──还能变招!
他变的招居然跟任劳一模一样。
至少,要命中的目标,是一样的,一致的。
仿佛,追命本来就要攻向那里一样。
而且,追命也好像早就预料到对方的一切变化一样。
甚至,他的脚变招得比手还快。
还灵。
还活。
他现在踢的就是任劳的膝盖。
再无论怎么说,膝盖的确远低于腋下。
这一变招,离得更近,任劳再无变招的可能。
已来不及。
已无可能。
能。
因为任劳确有过人之能。
他整个人忽然凌空,离地,飞了起来。
这时候,他的双脚,仍是蹬直的。
他向前趴了下去。
由于他向后一蹬,人往前扒,所以,头部与脚趾成了直角的一半,斜着身子疾扑了下来!
是的,追命的两脚,便踹了个空。
同时,任劳的豹拳和虎爪,带人带身全力砸击在追命蹬空的膝盖上!
他要毁了这一双脚!
一定!
因为他恨!
他恨这个满脸落拓沧桑的男子,也苍桑得比他潇洒,落拓得比他好看!
他一看到就厌憎。
就生烦恶!
他这招是兵行险着。
他知道追命再也躲不过去。
他深信自己会敲碎这一对已开始名动江湖的腿子。
他没想到的是:
追命还能变招。
而且,变招的路子,居然,跟他一样。
──甚至几乎完全一样!
追命的方式是:
忽然趴下。
由于他也是向前掼下的,所以也双足离地、往后一蹬,腾了空,屈膝后弯,任劳那一豹一虎、一拳一爪,便落了空。
这回,可来不及变招了!
噗的一声,爪拳全打入土地里,还深深陷入草地里。
然而追命要比任劳稍迟一瞬才掼倒!
这点很重要。
也就是说,任劳先变招,他才因变招而变招。
人说先发制敌者强,但后发制人者更高!
这一回,任劳先击空,扒地,招击于土,追命才掼倒,两人几乎头顶对着头顶,面贴着面,可是,追命朝他一笑,他还有一双手,劈劈拍拍,一口气,掴了他四个巴掌。
四记耳光。
八、一声叹息
这一个照面下来,任劳已吃了大亏。
追命已占了上风。
他只是未下杀手。
──为什么不痛下杀手?
许或,他还是名捕快,他只要执法,但不能私自用刑,或许,他认为任软钦罪不致死,他不想杀他。
但他却不知道,这几记耳光,已形同与任劳这等气狭小人,结了大雠巨恨,血海深仇。
小人之所以为小人,因为他不认得你的恩典,只记得你的过失;浑忘了你带领他渡过许多荆棘路,而只厌恶你阻碍了他的前程。
──你放过小人,小人却不会放过你:这便是小人的特色!
仇烈香仰首望着鞭花,在黑夜里,月华下,火光中,那些鞭圈一个接一个,一圈接一圈,绵绵不绝,生生不息,不,更可怕的是,这些鞭花,既是生了,就没有灭过;这些鞭圈,既已成形,就没息过。
也就是说,在天空下,空间里,已满溢着鞭花,一个连接一个,虽然没直接套到仇烈香和无情的身上,但他们只要稍一移动,给这些鞭风气劲触及,立即,那千百个鞭圈的气劲,就一齐集中在一处,一起爆裂开来,那时候,就算仇烈香有再大的本领,无情有再多的暗器,都只有灰飞烟灭一途。
那就是三鞭道人的厉害之处。
他一直挥舞鞭影,其实不是虚张声势,也非恫吓,他是真的在蕴酿鞭网,纠结气劲,一旦部署成事,全面完成,纵对方武功再高,轻功再好,哪怕缩小为一只苍蝇,也一样逃不过他那“搜魂迷狐鞭”下。
这情形如同,他每发出一鞭,其实都是形同实体,正如缘起不灭,法生不休。
──你只要在开始不移走、不顽抗,那么,所有原先圈起的鞭花,都成了一个个地雷,你只要稍稍触及,马上就以所有圈圈所蕴含且未减退的罡劲,一齐向你攻击。
那时,你武功再高,也斗不过这千百道鞭劲遽加起来的罡气。
仇烈香再平视望去,发现左右前后,也给鞭圈满布。
──已逃不过去了。
如果只是一个人,或许还可以行险一试,但背后尚有无情。
无情行动不便。
如果硬闯,只怕付出代价会相当惨重。
一想到“惨重代价”,仇烈香马上作了一个决定:
闯!!!
这一刻她再无置疑。
因为她想起了她的父亲:
──就是因为他的犹豫,所以娘才会有今日!唐门才有今天!
不怕代价惨重。
只怕永不行动!
何况,她要保护无情。
──他不便行动,她就一定要保护他,就像他保住那串莲藕!
如果自己日后要做出一些轰轰烈烈的事情来,要光大唐门、振兴唐家,她岂可再困于这么些个小小的虚幻的圈圈之中!?
不行!
她要硬闯!
她要突破!!
她要突围!!!
她把一把绯色小刀,递给无情,万一她失手、失败,他手上还有这把刀,可以再拚一拚,不然,也期之以能保。
然后,她解开她的腰束。
那是一条长长的红绸布。
红得特别娇艳。
特别夺目。
她穿的是宝绿色的小春袄便装,套着浅绿色的薄纱,本来就美得令人浑不知今夕何夕,暂时停止呼吸。
她这一解下腰畔的红绸,动作轻快利落,而且手姿优美,风姿到了风情的地步,三鞭看了,忍不住一声呻吟。
就在这刹间,他几乎不忍心杀她,就要立即解除布下的种种杀局气圈,要不然,他深知对方只要一触及,就会引爆所有气圈,功力再高的人也一样断无幸理。
──他可不想让她即死。
──他可还要好好亵玩她。
她解开了红绫,却没马上动手,忽然,一扬手,发出了一刀!
这一刀正越过空间,急取三鞭!
眼看,这一把飞刀已越过了一半距离,要逼近三鞭了,但还是触及了一个预先布下的鞭圈。
一下子,罡气给引爆了。
噼嘞嘞一阵急响,像二十七株神木一起给雷殛中,轰然垮下──那把刀,就在这样的裂帛声中,断成百千碎片,还绽放出星花来!
这把飞刀,居然在刹间就给鞭劲绞碎。
粉碎!
这一下,连仇烈香也变了脸色。
因为她深知:如果刚才是她冲向鞭阵,她的安危如何真的可以想见。
三鞭桀桀桀桀笑了:“脱掉你的衣服。”他说:“你脱了我就可以饶你不死,放你出鞭阵来。”
仇烈香脸色煞白。
她决定还要试一试。
──再不敢试,她恐怕自己连去试的勇气都没有了。
这时,却听一声叹息。
叹息是无情发出来的。
“你不该说这句话的。”无情喟息道,“你不应该说那样子的话。”
“我说了又怎样!”三鞭狰狞地道,“我又没叫你脱,你脱了也没用,我不会放过你的!”
无情用一种近乎平缓,但很清晰有力的语调说:“你说了那句话,就等于承认,这鞭圈可以解,这鞭阵有活结。”
话一说完,他左手一扬,飞出了,一刀。
飞刀。
刀绯红!
──那是她的刀。
仇烈香之刀!
那时候,鞭圈依然一串一串浮动着,鞭梢依然像在浮动在半空中的长蛇,腾动不已,起伏不停。
刀正飞入鞭圈之中。
鞭圈是一个接连一个,层层叠叠,无情这一刀,往正中鞭圈投去,立即,千百个鞭圈一起拢了上来,吞没了刀,马上又绞碎了这把飞刀!
再次炸成粉碎。
可是,无情就在这一刹间,右手又一扬,飞出一物!
这次,不是飞刀。
也不是暗器。
而是竹签。
──原本串连莲藕片的竹签!
九、三片莲藕
鞭劲炸碎了绯刀。
那鞭的威力,是一圈接一圈,圈圈相连的;那鞭的罡气,是一波接一波,波波互涟的。这一来,那力道是无垠无尽的,那一叶飞刀,变成堕入了回旋绞缠的漩涡之中,就像一叶扁舟,只好在无穷威力中给绞成碎片。
刀碎、四溅。
无情就在鞭劲绞碎绯刀的刹那,把手上的竹签发了出去。
发出去之前,还把莲藕片撷下。
──三片。
他已吃了其中一片。
──那片莲藕,已跟他的胃连成一片。
三鞭道人的长鞭,本来是没有破绽的。
如果有,由于他在早前故意跟追命、无情、仇烈香对话,在他们相互调笑间,他已一鞭接一鞭,一波连一波,一圈衔一圈的部署好杀着。
──一旦“搜魂鞭尸三百圈”全部署好,仇烈香、追命、无情就一定逃不了、活不了、连还手也没可能了。
所以,三鞭道人虽然怒忿,但依然任由他们互相调笑、诘问、甚至吟诗、胡闹,他都容忍下来。
他旨在布下他的天罗地网。
他的鞭劲。
──只要部署一成,他就必能笑在最后。
而敌人只能惨嚎哀号求饶为结。
他做对了。
部署已成。
他出手之时,仇烈香的飞刀,对他已完全构不成威胁。
攻不进他的鞭圈。
可是,他也没有意会到:在他部署死之鞭劲的同时,至少,有两个人也在调笑声中观察辨认,他鞭法中的破绽,以及对付他和任劳、任怨的方式。有一个人还窥出了他暗藏的杀着。
在“搜魂三百”鞭气绞碎飞刀的同时,全部力道给触动,吸引过去吞噬并粉碎了飞刀,但就在这一瞬之间,罡气聚合之际,有了一小片破绽。
无情便在这时发出了竹签。
竹签不是兵器。
──它既不是精钢打镌的,甚至也不是五金利物。
它是竹子削成的。
它顺利潜过了鞭风。
攒入了罡气。
“嗖”地插在三鞭脸上。
三鞭狂嚎一声,掩目,鞭劲骤散。
这时,刀碎片四溅。
有多片射向无情、仇烈香!
仇烈香手上红绫飞舞,碎片也全给她手上的绸布吸住了、嵌入了、挡下了。
仇烈香也替无情格下了至少七、八道刀的碎片!她的身子也因此而侧近了无情,甚至在情急之下,胸部接近了无情颜面,也不自觉。
可是,还是有三道碎片,一道划破无情左臂衣衫,一道划破无情腰际,另一道则划破无情右耳廓。
无情并非完全接不下刀的碎片,而是他一侧手,右手拇食二指一拑,拈住了一把较大而又较锋锐的刀片。
──那把刀片正趁仇烈香倾身为无情用红绫扫下碎片之际,飞射她的左颊。
无情一手执住。
这刀片很利。
力道遒劲。
无情两指拈住了它,但也划破了皮,微微溢血。他功力底子不好,用离仇烈香较远的右手两指,还真差些儿挟不住那凌厉的激射之力,他怕伤了仇烈香,强自挟住,故割伤了肌肤。
仇烈香一见无情受伤,心中一疼,忙腾出一只手抓住无情淌血的手指,情急地道:“幸好我这几刀都没淬毒的──我看这鞭势不妙,万一搞不好会反弹,所以都没用淬毒的刀──你受伤了,但没事的,不要担心。”
她一时间,竟浑忘了正在格斗。
这时,刀碎已全给扫落,不过,若三鞭不是给射眇一目,痛楚不堪,鞭气大涣,鞭圈尽懈之际,也顾不得伤敌了。
无情叹了一声,道:“我没事……不过,暗器应该明着用,不必淬毒的好。”
仇烈香仍在心疼无情三处冒血的伤口,还在犹有余悸:“幸好,这次没用淬毒的……”
目光忽落在无情另一只手,原来还紧紧攥着三片烤藕。
她忽然明白过来了。
无情因不肯放弃那三片莲藕,所以才腾身用离自己身子较远的右手来接过那一片刀,而且,他的手可能因为要特意绕过自己的胸脯,才拈住了刀片,所以,更不好使力,才会让刀锋割破表皮,这一来,为接这一片刀,就连接避不了、接不下其他几道碎片,因而负了伤,见了血。可是,无情仍不舍得放弃那三片藕。
仇烈香一念及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