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云散高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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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云散高唐-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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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长久的禁锢、缺乏希望的生活使她心灰意冷。如果薜荔曾经用任何一种言语敦促她,讽谏她,可能她也不至于如此。可是傀儡从来不违拗她最原本的心意。长此以往,另外一种想法反倒在瑶瑶心里生根,术法会随着施咒的死亡而自动结束。就算没有人帮助她解开封印,反正湘夫人总有一天会死去。到那时她就自由了。她只要等下来去就是了。只是,湘夫人什么时候会死呢?万一她活不过这个女人? 
有时她还会说,术法的解除,总是需要一个“缘”的。而这个“缘”,像某种珍稀植物,需要时间的栽培,焦灼的手法会让它无法开花结果。这个“缘”是她命中的关卡。她甚至会舍不得把这样一个缘,轻易的交付出去。 
时间流水一样过去,把过往的悲欢荣辱都冲洗褪色。她所走不出去的,只是她自己。她所畏惧不已的,依然是她自己。 

幽闭五年之后,她依然处在一种茫然无措的状态中。她看到镜中的自己总是那张戴着青玉面具鬼脸。时日一久,渐渐快要忘了自己原来的模样了。 
这时候她注意到某个常客,她猜想他是想研究巫术的,因为他几乎飞快地读遍了这里的书。很奇特的是,那个人也带了个面具,似乎刻意隐藏自己的身份。他的面具是青檀木的,木雕脸谱是青夔国上古传说中的日神东君,一个有着明朗威仪的容貌的神祗。 
对于瑶瑶而言,虚无缥缈的神祗的容貌,要比人的容颜更值得信赖。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青檀木面具下的那个访客,并没有像旁人那样引起了她的极度厌恶。 
他们第一次交谈时,他曾经向她请教过招魂术的要义。要坐在那里,就可以感觉到。他抬起头,正撞见她的目光。她发现,她甚至喜欢看见从青木雕纹中泄露出来的、他的一点点目光。虽然呆板的傩面遮住了彼此的真面目,但却总是不敢。毫无顾忌的注视,会让对方感到不耐吧? 
他也许是个重要的人物。她猜测过他的身份,也许是一个正在学习中的巫师。他勤奋、颖悟,虽然气宇不凡,声音却相当年轻。他到这高唐庙中偷学巫术,想来是避着外人耳目的。因为他从来都是半夜披星而至,又趁着日出前的最后一缕黑暗飘然而去。她曾经想象过,他或许不是凡人。 
基于这样的揣测,当她开口向他讲述招魂仪式的种种时,竟然怀着某种莫名的惊异和紧张。 
“需要一件死者的旧衣,然后巫师爬上高处……。”她机械的回答着。虽然语气还能是一贯的波澜不惊,然而声音飘荡在空荡荡的高塔中,仿佛根本不是发自她的唇色。 
招魂术是最宏大的术法。即使他是一个极其有悟性的巫师,也不可能在这样的年纪就熟练地为人招魂。何况,他竟然想知道如何破解招魂之术。 
破解么?瑶瑶的语声似有不满。 
“不是的。”他低声道,“我不想亲自去做这种事情。只想知道,招魂术是否真的灵验?那种能够改变帝王生死,改变人心所向,甚至改变天下大局的术法,是否真的存在?” 
瑶瑶思忖许久,道:“抑或只是我年纪轻轻,道行太浅,无法参透术法的真谛。以我所见所闻,只感到术法做不到的事情有很多,巫师徒有一身技艺却只能对时事徒叹无奈。” 
“那么说术法是没有什么用处了。但为何人们依然笃信不疑?” 
“因为术法力量无边。” 
“这与你刚才所说的,似乎有矛盾。” 
“术法之所以有强大的力量,正是因为有人愿意相信它。换而言之,是人的信愿赋予术法的成就,巫师的技艺不过是察觉和利用人的信愿。假如信愿广大无边,那么巫师就能够制造奇迹。而假如并无信愿存在,那么再卓著的巫师也不能改变时局。” 
“不知这么说,你可否明白?”末了她歉然一笑。 
虽然隔着面具,他似乎也感觉到了她的笑容,也颔首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瑶瑶在心底长叹一声。这样的话,任何一个巫师也不会亲口说出,除了她的姑母馨远公主。语言不过是一个神秘的楔子,思绪却如同蛛网般慢慢的铺扯开来。她以为她早已忘记了公主的教诲,没想到事隔多年,某时某刻,却又在一个离奇场景下脱口而出。 
当年不解的机锋,如今好似亲身痛悟一般。——自槐江帝起,冰什弥亚上下都陷入了混乱的欲望之中。他们迷失在自己的“术”里,连巫姑亦死于帝王的野心。人心散乱,信愿不归,国破家亡,流离失所。 
只是源自馨远公主的言语,这个年轻人真的能够懂得么?迷失和歧途本是生之必由,无论贵贱,无论贤愚。即使一开头就明明白白的,到头来依然堕入迷藏。所以说,明白了如何,不明白又如何呢?瑶瑶自己又能够参悟多少? 
她不愿多想,这只是个宁静的夜晚。两只的面具烁烁相对,恍若长天里最后两颗零落的星。 
很多年之后,她依然会怀念起苍白失神的少女时代中,那些水色的夜晚。最初的最初,月光有着水晶般虚幻的光泽。这些光泽,甚至不留神照亮了她某一部分的依旧稚嫩的情绪。 
然而在那之后不久,他就消失了。 
虽然他从未提过自己什么时候再来,但当她数到第一百日,他的身影仍旧不曾出现在高唐庙狭小的门廊上,她就将记数的绳结扔进了火盆里面。 
同时她越发不会注意塔里的其他来访者,甚至开始无视薜荔。他不再来以后,她有了一个新的习惯,在有冷风的夜晚,不睡觉,整夜整夜地坐在塔顶。 
冬天到来,高唐庙之外,天空地旷,唯有白雪。 
“公主,你爱上他了。”薜荔试探着问。 
她的主人恼怒地瞪了她一眼。傀儡立刻低头,躲到了墙角的暗影里,显得身影模糊。 
“或者你应该尽快解开自己的束缚,从这里逃出去——”停了一会儿,傀儡继续建议着。她的意思是,逃出去了,你就有可能找到他。 
“——我没有爱上他,”瑶瑶清楚地打断了傀儡。她对自己,也对薜荔说,她根本就不懂得什么是爱情,也永远不需要懂得。爱情,那本来就是骗人的东西。 
她并无痛楚失落,只是在寂寞的时候,会想念他,会回味他的形影德话语。白雪皑皑,掩盖了天地的界限,掩盖了时间的变迁,掩盖了一切情感和真相。她想她只是同情自己的寂寞,就像同情冰的冷,同情雪的白,仅此而已。 

而当这一切渐渐远去之后,冰雪消融,大地复苏。这时候她远望空桑岭,大扶桑木上,金乌鸣叫了。于是她得知了青夔王武襄驾崩的消息。瑶瑶坐在高塔之上,看见天边一颗淡蓝色的明星卒然陨落,心里一面如释重负,一面却稍嫌空虚。长久的等待,使得快意也变得淡薄了。青夔王后湘夫人应该也去世了吧?继位新王清任,不会在宫廷中为湘夫人留下位置。 
——但是,她的封印竟然还在。她还是不能张开翅膀,飞离这个牢笼。而此刻,她隐隐地,是多么希望自己能离开。难道她最初的猜测竟然是错误的?如果湘夫人的死都不能给她带来自由,她还需要等到什么时候? 
那一刻,瑶瑶再次绝望如死。她卧倒在高唐庙背后的一间阴暗的阁楼里,再次陷入无日无夜的睡眠中。每一次睁开眼,或者是白天,或者是黑夜,都只看见薜荔的眼睛,蒙着一层浓郁的忧伤。 
半年之后某一日,她发现那个人又来了。 
她坐在塔顶往下看,正好看见他漆黑的发辫。穿堂风吹进来,把他的青色长袍鼓起,仿佛幽夜里绽开了一朵暗的花。他进得门来,四处张望,最后终于看见了高处的她。依旧是那张青檀木的面具,忽然间好像点燃了,竟显出了灿如日光的表情。 
她怔了怔,忽然庆幸自己坐在逆光的地方,他看不清她的反应。没有像往常一样跳下来接待,她只是静静坐着,不知道自己是该生气还是该不在意。 
他发现,他上次来看的一些书,还留在了一边的案几上。外界已是天翻地覆,这个小小的院落里,空气却依然沉静如水。而他自己的到来,却像一块石子,击破了一池止水。 
他抬起头,正撞见她的目光。呆板的傩面遮住了她的真面目,令人不敢公然直视。但他是多么喜欢捕捉面具后面,偶尔闪露的一线眼光。 
“你还好么?”到底还是他最先开口问候了。 
“很好。”她惊异不定,机械的回答着。 
“我来,是想请教你一件事情。”他说。 
“请讲。” 虽然目光游疑着避开他的脸,那语气竟然还能是一贯的波澜不惊。 
“你愿意离开此地么?” 
瑶瑶吃了一惊,犹疑道:“我奉命看守此地,不能够离开的。” 
“不能够,”他微微笑道,“那么说,你还是想了。” 
她不做回答。并不是不知道怎么说谎,只是不知道——怎么在此时此地说谎。 
沉默了一会儿,他忽然说:“我带你走可好?” 
她垂头不答,心中越发地惊疑。这时她想起来,她连他是谁都不知道。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是真的要带她走?走到哪里去呢? 
“湘夫人已经去世了,现在我可以带你走了。”他慢慢地说,“你不愿意吗?还是你不相信我?” 
是不相信他,但她不能这么说。她一边思考着,一边看了他一眼,就在这时,他忽然揭开青檀面具。 
毫无准备地,瑶瑶看见了他的容貌。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要害,她心里一慌,还没有想清楚,自己就从塔顶落了下来。 
有什么东西,在挣扎着,破体而出,令她浑身痉挛。风掠过两胁,头脑一片空白。 
当她醒悟过来时,已经被那人稳稳地拥入了怀中。 
面具下的那张脸,这时离她不到一指远,明朗的眉眼被这意外的喜悦照亮了。而她却是五味杂陈,想不到踌躇了这么久,最终还是这样了。她终于破开了湘夫人得禁咒,虽然依旧有些不甘,然而心底一个声音却不停的叫着:“就是他,就是他了。” 
他却不虞有它,自然而然地摘下了她的傩面。面具下的容颜,以一种幽秘而抑郁的美丽压迫着他,令他窒息。他端详许久,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决心似的抱紧了她。 
瑶瑶感觉得到,她的身体里,被束缚已久的灵力猛然惊醒,四处奔突,令她神思恍惚,站立不稳。她听见他用焦灼的语调,在倾诉着什么。可她想要细听,却无法听得明白。他低头吻她的额、她的唇。年轻男子的气息,犹拂过春天草原的青色的风,陌生而炙热,紧紧裹住了她。曾有那么一会儿,她下意识的觉得不妥,但却根本无法拒绝。 
他的吻小心谨慎,却又因为抑制不住的浓烈渴望,而不停地颤抖。一种奇特的悲欣交集的滋味,几乎揉碎了她的肝肠。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同样炽热地回吻他。就好像她从很早很早之前,就已经等待着这一刻了。 

薜荔小心地在黑塔里面巡视,锁紧了所有窗牖,放下了所有的帷幕。当缠绵的叹息声消失之后,她悄悄回到塔底,躲在帘幕之后窥探。 
那年轻人守在榻前,默默着注视着熟睡的瑶瑶。良久方站起,从地上拾起自己的深衣、袍服和衣带,一一装束起来。穿戴已毕,忽又顿住,将青袍又褪了下来,轻轻覆在瑶瑶身上。又看了一回,这才蹑手蹑脚地出去。 
“等一等,别跑。你不是要带她走么!”薜荔慌了,追了上去。她想要留住瑶瑶的情人,不由得伸出手去拉他。 
然而她的手从他的身体里穿了过去。他根本无知无觉。 
薜荔呆了呆。 
再一抬头,那人已经消失在拂晓的风中了。 
薜荔满腹失落地回来。瑶瑶还没醒,洁白而纤细的身体横在榻上,有如一束素帛。那件青色的袍服只披了一小会儿,就滑落到地上了。而瑶瑶的命运,却已经再次被颠覆了。 


云散高唐·瑶姬(三)
□ 沈璎璎

第三章 

重生双翼的瑶瑶,却再未提及过离开高唐庙。她将他留下的青衫铺在卧榻上,夜夜等待他的到来。 
他的造访并不很频繁,一个月也只有可数的几次。如同夜雾一样乘着夜色潜入塔中,又必须赶在第一缕晨光之前悄然散去。每当他站在门边,掀开斗蓬,露出凝着寒冷露水的眉毛,她便一言不发地扑入他的怀中。幽欢苦短,他们甚至没有太多的时间交谈,只能尽量地胶着在一起。 
没有过去,没有将来。他走入她的黑塔中,她便不再有任何杂念,彻底的把自己抛弃在情爱欢愉的无底深渊之中,就像即将渴死的鱼发现了水,不顾一切跳入旋涡。她甚至不曾注意对方的反应,只顾沉浸在自己的爱情中。 
而更多的夜晚,她会坐在塔顶,独自沉浸在绵长的思忆里。 
“湘夫人的禁咒虽已解除,你可知你陷入了另一个牢笼?”薜荔会这样问她。 
瑶瑶回头看她一眼,漠然地说,我知道。 
或许,现在的她认为,自由只是空泛的东西,或者还不如一个等待来得真切。薜荔哀愁地看着她。那一年,瑶瑶二十岁的青春,被这个意外所改变。于是她忘记了一切,不再是她自己。此后多年,她回忆起那些甜蜜的黑夜,都会喟然叹息。生命总是寂然的长夜,惟有那些盲目的情爱,荒唐的欲望,才能略微点缀冷暗的背景,却又如同花火般一瞬即灭。 
时间似乎过得很慢。夔历三百九十四年,宫中的宫使忽然来到了高唐庙,传达上谕。就破败的高唐庙而言,这是从来没有的事情,瑶瑶换上礼服,跪在宫使面前,听到的却是这样的消息:新王继位,要重修高唐庙。 
“可是,”她踌躇着问,“修缮庙宇期间,我应该住到哪里去呢?” 
宫使说:“公主可以进宫暂居。” 
瑶瑶听见“进宫”两个字,心忽然狠狠地缩了一下,过往的某种隐痛悄然升起。 
宫使和颜悦色地问故冰族公主,作为高唐庙的看护者,她对庙宇的修缮有什么意见或者要求。 
瑶瑶思忖一回说,我只要留下那座黑塔。 
“此塔是湘夫人留下的圣物,主上原也不打算动它。”宫使道。 
瑶瑶点点头。如果要动这座黑塔,那么掩埋在塔底的秘密就不会被发现了。时隔多年,那个秘密似乎都已被她自己所遗忘。忽而记起时,耻辱还是快意都似乎渐渐淡去,某种莫名其妙的惆怅却涨满了心间。 
宫使走后,她开始焦灼地渴望着她的情人,希望在高唐庙修缮工程开始之前能够与他一起离开。她记起了他的承诺,要带她离开。然而她数着日子,他再也没有出现。 
不久,有一个仆从模样的人来到高唐庙,说要取回主人遗落在此地的外衣。 
瑶瑶闷声不语,自取了那件青袍来,递与来人。 
那人却不接,歉然道:“主人说,不止要衣裳,还要带回衣中之人。” 
原来他终于听到了他的呼唤。她垂下头,不让那仆人看见自己失神的模样。薜荔走过来,帮她把青袍裹在身上。高唐庙黑森森的门槛外,正停着一架轻便小车。她跨上车去,忍不住回望那黑塔,在于归的喜悦之中,悄然发出一声长叹。 

时隔五年,瑶瑶第二次看见郢都城的风貌。五年前,也只是清晨匆匆一瞥,这一回却是在光天化日下,细细观察中原第一大国的帝都的繁华风光。她不由得记起已经消亡的故国,不由得心生悲叹。曾经同样光荣的冰什弥亚,而今早已化为废墟。 
忽然,几声鞭响劈开了街面上的。瑶瑶发觉他们匆匆的把马车赶到了路边一处门楼下。她探出头去,看见路上乱了起来,小摊贩们忙不迭的收拾着零碎货品,大人拉着尖叫着的孩子们四散奔跑,隐隐听得见:“大巫来了,大巫来了……” 
过了一会儿,只见路尽头压过来一个黑沉沉的队伍。如云的旌旗遮住了日光,一时间天色昏暗。瑶瑶注意到旌旗的中间有一架极高的马车,车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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