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么?”他的眼睛闪动着。
瑶瑶故意转过头,不看他,不知怎么就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真的。——要不要我们再做一次交易?我替你消灾,你放我自由?”
“那可不成,”清任道,“我不能放过你。”
他果然不答应,瑶瑶心里一宽——如果他答应了,她能怎么办呢?
“上次为了求雨,轻易地答应了你。结果,我中途几乎悔死。我宁愿永远被诅咒断子绝孙,也不会放你离开的。”
她自嘲地笑笑:“究竟你攥着我有何用呢?”
“我不攥着你攥谁?”他的瞳孔中忽然闪过一抹猩红。
她却不敢再面对着他,于是转身望向窗外。夜色浓滞,冷雨声声催人倦,一时竟有些恍惚。
如果时光能够倒回,如果槐江帝不曾挑起两国的战争,如果冰什弥亚不曾覆亡,那么她也许会作为公主,邻国的大公子喜结连理,成为一对佳偶,他们会成为幸福的帝后;可是国破了,如果她不曾被他的父亲凌辱和监禁,那么她至少可以在逍遥来去,也许某一日与他在邂逅,与他结为知己,远走天涯;再退一步,如果她不曾离开黑塔,他不曾换作青夔王的面孔,而只是她幽会的情郎,她至少也可以把那夜夜的欢愉维持下去。甚至,哪怕她不曾写下那个可怕的咒语,今天的她也不至于面对他黯然垂首……只是命运在每一个节点,都向着更令人绝望的方向逆转。绵延的青水无穷无尽,没有人知道它流向何方,只知道它一去永不回头。
——不会的!这都是她的幻觉。她从生下来,就是天阙山中的巫女,注定被监禁在凝固的时空里,磨损了她美丽的羽毛。而他则是注定不安分的君王,在权谋的巅峰挣扎搏斗,永世不得翻身。他们的生命注定不应该有任何交点。这本来就是一个错误。
高唐庙外,正是大雨倾盆,沉闷得打落在青石板地上。昏暗的烛光透过灯纱落下来,割据了两人的身影,如同束缚了一道道绳索。
忽然间,她发现颈间触到一股温润的气息,紧接着这股热流卷住了她的全身。
“瑶瑶,你真的是凤吗?”
她僵了那么一小会儿。他的手指划过她的面颊、脖颈、前胸……越来越炽热……
她忽然意识到他在做什么了。
“放开我!”她拼命用手推拒着,“我说过你不可以再碰我——”
她只能躲进某个在她不曾知晓的时刻,早已准备好的空间里。
“你真的是凤吗?”清任只是固执地询问着,“那天求雨之后,我一直很想问你,却又不敢问。你真的就是那只凤吗?”
巫女的衣衫被撕开了,露出天鹅一样的胸脯,烛光下白皙刺眼,上有一道陈年伤痕,如同玷污了洁白的美玉。清任看到了这一幕,面色顿如死灰。
瑶瑶明白了,她不再挣扎。看着他颤抖了双手,来触摸那丑恶的伤痕。
那赤红的伤痕,纠结隆突,盘曲在她心口的位置上,就像一块宿命的烙印,从体肤到魂灵,一直深深地烫了进去。长久的怀疑终于成了事实,他用冰冷的指尖摩挲着,这伤痕的外形,于他而言是如此狰狞可怖。
瑶瑶低头,看见他俯在自己胸前的脸庞,呈现出溺水者的绝望表情。
“我就是曾经被你射落的那只凤。当年,就是你把那只凤鸟,送到你父亲的寝宫里去请赏。”瑶瑶喃喃地说,“是这样的吗?”
清任沉默良久,道:“我放你自由。”
“畜牲,”瑶瑶仿佛没有听见他的允诺,只是静静地说,“你们父子俩,都是畜牲。”
清任像是忽然间疯了,他仿佛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不管不顾,抵死纠缠。他三下两下就扯去了她的巫袍,肆意咬噬着她的寸寸肌肤,仿佛焦渴的旅人找到了甘泉。她想哭,想嘶叫,无奈天旋地转,身轻如羽,堪堪落在他燃烧的怀抱里。
幽深的高唐庙,只有他们两个人。她像一束折断的茅草,洁白无瑕地躺在冷硬的地砖上。疾风骤雨般的压迫和冲撞,令她几欲窒息。压在身上的男子,身体苍白,脆硬如玉,仿佛一碰就会碎裂。这曾经熟悉而温暖的躯体,令她此刻的伤感直入骨髓。她终于忍不住展开双臂将他紧紧环住。于是他就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发出孤苦的呻吟。地砖的冰冷和他的烧灼,交替撞击着她,冰火相煎之中,她只想缠住他,像藤萝一样紧紧缠住他……
高唐庙的殿宇空旷宁静,她仰面朝天,坦然直面神灵的俯视。窗外雨声如潮。
清任醒来的时候,觉得头痛欲裂。他发现自己整齐干净的躺在寝宫里面,而瑶瑶早就不见了。他环视四周,发现并没有任何异常。
司礼监上来,禀报说今天一大早,高唐庙的巫姑就失踪了,没有留下任何书纸。
“知道了,”清任道。
他低头查看自己的衣衫身体,想要找到她留下的痕迹。然而除了那只曾经束缚了她的碧玉环,什么也没有。她走了。他终于为她解开了禁锢,令她恢复了灵力,于是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传我的旨意,任命巫姑为大祭司。”
“可是,主上——”大仆显然有些不知所措了,“巫姑——”
“她会回来的。”清任不耐烦地反驳道。
夔历三百九十七年,巫姑瑶姬远行。同日,夔王清任以谋害小公子之罪,罢黜巫谢,斩于南门外,同时任命巫姑瑶姬接任大祭司。朝野震惊。
因巫姑在外,大祭司之职由副祭司巫襄暂摄。
三年之后,巫姑远行归来,入主神堂。夔王清任亲授法器风波鼎。
远行三年的瑶瑶,仿佛苍老了许多,也沉静了许多。清任有些惊讶。当他把风波鼎交给她的那一刻,他看见她眼中波澜微起,于是知道,自己在这三年的离别悬思之中,也老了不少。不过,他一直都知道,她会回来,一定会回来的。
云散高唐·清任(一)
□ 沈璎璎
青夔历四百一十七年,郢都城外神水苑夕晖堂,天罗花灿若明霞。
一缕清冽的芳香从昔辉殿深处悄然飘出,如春日游丝,乍暖还寒,不肯教人醒又肯教人睡。廊檐下聚着十来个少年武士,个个压抑着兴奋的情绪,鸦雀无声。豹子一样的闪烁眼神,不住打量着打量着满枝满树的娇艳天罗花。
青王清任穿了一身旧布袍,斜靠在长廊一脚的一只竹椅上出神。今年的天罗花开得格外灿烂,一枝枝抽尽了骨干里的精髓,轰轰烈烈,不教花瘦。倒像是这天罗花也打定了主意,拼却了所有的韶华,只争一朝的尽情肆意。他这样想着,为自己斟了一杯绿酒,缓缓移到唇边。
“咳咳……”碧绿的酒水,洒到了襟袍上。
一名青裙的女官,一直默默的注视着青王,此时见状,便疾步趋前。
清任微微一笑,面不改色,从她的托盘里拣起一块白帕子,拭去嘴角的酒渍。一抹晕红沿着已经落到了他的衣袍上,沿着丝的纹理慢慢渗开,犹如妃色的天罗花在襟袖间幽幽开放。
“王可要更衣?”女官薜荔低声问。
清任点了点头,扶着薜荔的肩慢慢站起。那边比武的少年们尚未注意到青王的失态,这时一群天罗雀忽然飞进了丛林,激起一阵扑啦啦的声音。少年们纷纷举起弓箭。只听一阵“咻咻咻”的箭雨,转而一阵欢呼声在人丛中传开。
清任驻足转身。天罗花林里,早有侍从官冲上前去,用银线织就的绢帕裹好尸身尚且温热的燕子,放在描金漆盘里,呈到陛下面前来。
清任看着托盘中的那只燕子,胸前插着特制的小金箭,一团殷红浸透了薄薄的羽毛,仿佛一团落花。
天罗花鸟,是南国春天里的最敏捷的精灵。
“赏。”清任道。
青王一年一度的春狩,也是少年将官们展露武功、出人头地的好时机。许多年前,春狩是在空桑岭北边荻原上举行的。春草长天,牧野鹰扬,王公大臣们各领一色兵马,浩浩荡荡自郢都的东门而出,长长的队伍如同一道飘虹掠过初春的原野。青王亲自领射,猎物赏赐比赛中的优胜者。所以春狩亦是窥探上眷、勾心斗角的好时机。
青夔历三百八十九年,上代青王武襄死于暗杀,青夔后湘夫人畏罪投缳。混乱之中,二十四岁的大公子清任举兵继位,重振朝纲。次年春天,为了冲去遍布郢都宫城内外的杀戮之气,青王清任遍邀青夔国公卿贵族,会猎于荻原。当时盛况,旌旗遮天,浮尘千里。年轻的青王一举射杀横行大泽中的水怪白纹饕餮,百官震慑,以为新王年轻英武,神勇非凡。青夔人尚武,清任便以此举震慑民心,从此奠定了他稳若盘石的统治。
虽然同样武功卓绝,清任并不像他的父亲一样热衷于南征北战,扩大疆土。虽然他曾经是青夔大军中最勇敢的一名武士,即位之后却只在荻原的围场上显显身手。
经过武襄一朝的杀伐,青夔征服包括冰什弥亚、望海国、息国、九嶷部以及青水以南大大小小的诸多部族,青夔由青水流域的一个普通部族,演变成了云荒第一大国,疆域南及碧落海,北至九嶷山,东达天阙岭,西部则直接与云荒的眼睛——镜湖相连接。这样的辉煌,是云荒大陆有人类以来,从来没有那个部族曾经做到过的。
然而连年征战,也严重的消耗了国家的财力。周而复始的征兵,又得民怨沸腾。南方的望海郡,是最先被征服的部落。那里的蓝衫商人经营海上贸易,原本十分富庶,因此也成了武襄王剥削最重的地方。夔历三百六十年,蓝衫商会的商人弄到了武器,勾结鲛人叛乱,甚至一度打到了青水以北。平叛之后,武襄不得不册封其心腹大将白澧为白定侯,长年镇守海疆。到武襄王末年,国库已然趋于空虚,而门阀贵族把持的朝廷又陷入了腐败和疲软的泥潭,湘夫人有心整治却收效甚微,反而得罪了不少朝臣。清任则趁此机会争得了权贵们的支持,顺利登位。
王位一旦坐稳,他就开始着手清理武襄朝以来的种种积弊。首先是结束了长达三十年的扩张战争,青夔的铁骑不再横行,邻近诸国额首相庆。清任与被各国签订合约,命老弱兵士解甲归田,令民众休养生息,又陆续免除了三十余项捐税和劳役。从王宫的修缮费用中拨款修筑河堤,疏通河道,从而结束了青水下游年年洪涝的历史,次年又组织工匠开挖七道水渠,灌溉农田。这番大兴水利之后,青水下游平原的木禾的收成翻上了一倍。五年之内,国库粮仓就重又堆满了如山的银钱米粮。夔历三百九十二年的大旱,有些州府几乎颗粒无收,也并未造成严重的恐慌,全赖各地国库存粮的救济。
国力好转,外患平抚,清任便着手整治朝政。相比之前的努力,这件事情似乎更为棘手。新即位的青王虽然励精图治,老派的贵族也依然强势。有人说,“这青夔国,不是他清任一人的青夔,是贵族们的牧园。”以庆延年为首的官僚们,表面上虽然支持青王的改革新政,暗地里却处处设难,不肯在自家的利益上有半点让步。各世家派系互相牵扯,盘根错节,整个儿的青夔官僚系统早已被他们渗透,如同铁板一块。清任每向前走一步,都如同泥泞中跋涉。然则越是如此,清任便越不肯服输,以一人之力与官僚们拉锯,并未真正落过下风。几番斗争下来,贵族们也清楚地看到,武襄的继任者虽然表面上温和儒雅,然则行动起来却手腕凌厉狠辣。即使是被他敬为元老的庆延年,亦不敢在他眼皮子底下过于造次。在青夔历三百九十二年,清任利用旱灾,毫不客气地撵走了门阀贵族们的最大幕僚——大巫巫贤,又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把巫贤的继承人处死,任命自己的亲信——来自冰什弥亚的巫姑担任大祭司一职,从而使得青夔的贵族们再也无法左右国家的祭祀和神权。甚至王后庆拂兰被变相地置入冷宫,作为父亲的庆延年也只能忍气吞声。
夔历四百一十年,九嶷部的女首领季荪赴郢都觐见青夔国王。清任在郢都城外设幕帐,每隔一里设,又城内连夜张灯结彩,烛火通明,用国礼欢迎这位远道而来的女王。作为与青夔人同祖先的九嶷部族,在武襄掌权的时代遭到了极为血腥的征服,双方结下了深仇大恨。在湘夫人的斡旋之下,九嶷的移民才免受灭族之灾。清任即位之后,遵从湘夫人的意愿,免去了九嶷遗民的贱民身份,同意他们划地自治。而季荪入郢都觐见受到隆重礼遇,更是成为了青王清任厚待被征服领地原住民的一个标志性事件。
到了青夔历四百一十年,青王清任宣布不再举行春狩。于此朝中多有微词,道是祖宗多年的规矩,岂可一日废止。然而,彼时青王身体状况日渐堪忧,却也是事实。许是过于操劳之故,才刚四十出头的青王清任,早早地染上了肺病,时常一副倦怠模样。春日炎炎,青王可是需要静养的。大臣们亦不好多说。清任亦曾下令,春狩可在大将军主持下继续举行。然而没有青王参与的春狩,形同虚设,没几年也就取消了。
青夔历四百一十二年,青王清任重修了离宫昔辉堂,园中遍植天罗树。天罗花盛开时,遍邀全国善射者,无论出身良贱,大宴于堂前。酒过三巡,即开始比赛射术。第一年参加射术比赛的不过寥寥十几个贵族少年,到得第二年就有全国各地的高手百来人云集一堂。再往后,每年的天罗花会,都会吸引大量的武人。于是昔辉堂的射术比赛演变为了另一种春狩,并且成为青王搜罗人才的盛典。由于青王必然亲临观看,许多人希冀通过射杀一只小小的天罗雀而得到青王的瞩目和提拔,事实上也的确有人跨越军阶晋升的漫长道路,得到破格重用,甚至成为青王的心腹近臣。
这金盘里的天罗雀,成了荣耀和机遇的象征。天罗花和天罗雀,并不是青夔国本土的物种,事实上在青王清任把这种天罗雀带入昔辉堂之前,没有一个青夔人见过这种明媚的飞禽。每年春天天罗花开,花林中就飞起了天罗雀,春归夏至,天罗花落,天罗雀也就消失了形迹。天罗雀有着燕子的外形,但是身形娇小如粉蝶,血色的尾羽张开有如一朵风中天罗花。据巫师解释,天罗雀就是天罗花这种神奇植物的魂魄,花朵离开了枝梢,随风飞扬,变成了精灵古怪的鸟类。
也曾有人进谏青王清任,说天罗雀这等纤小诡艳的禽鸟,怎么荻原的苍隼和白豹相提并论,用以考较勇士的射术呢?清任道便笑笑,本来就是年轻人玩乐的东西,当什么真。王说了不当真,也就没有人敢于计较了。
可实际上,真的能够射中天罗雀的人并不多,一年也就那个一两个。久而久之,人们不得不佩服青王的用心。征服苍隼和白豹的人,固然是勇猛顽强,可是这天罗雀却考较了武士的灵巧和智谋。其实,这密罗雀和密罗花本是一种东西,花被风吹落也就是雀,雀停在枝头也就是花。这种奇特的生物产自九嶷山深处,正是季荪带来送给青王清任的国礼。
射中今春这第一只密罗雀的,是一个绿袍少年。少年身材瘦小,面目颇为俊秀,从衣饰武器的华美程度上看,出身相当不凡。然则清任觉得这少年颇为眼生,朝中大族的子弟,多半见过,倒不记得还有这么一位。
少年亦知青王在打量他,一时竟呆在那里。旁边就有人悄悄推他,催促他上前叩谢。他竟像是着了魔似的只顾发呆。一张粉嫩的脸儿红透了,倒比天罗花还艳。清任诧异了:怎么这般局促,完全没见过世面似的?
旁边就有内臣上去,催促他过来谢恩。少年伏在地上,低了头,却还是不肯开口,更不肯走近青王这边一步。
清任刚要问话,忽然看见首辅庆延年匆匆走了进来,朱紫大袍风尘沾染,看样子刚刚从城里赶过来。还未走近,清任就看见他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