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毯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却怎么也睡不着。不知为什么,今天的事情让他格外激动,冲上去就跟豹子火拼。这可不是他的做事风格。照说这么一个女孩子,瘦瘦小小,长得也不是特别漂亮,人也不是特别机敏风情,在他菩提三十余年丰富多彩的人生之中,遇见过不知多少比她好的。他干嘛要替她出头?是不是这个妹妹,在哪里见过的?他自嘲着。
想着想着,他忽然觉得一只鼻孔又堵上了。他爬起来吃药,忽然看见计算机桌上,有什么东西鬼火一样地闪了闪。
无端地惊了一下,才看清是一张光盘。翻过来看看,是刻录的。菩提想了想,不记得自己有这么一张盘,也可能是从阿雄那里顺过来的。反正也睡不着,放来看看吧。
视觉效果不好,看起来很模糊。镜头摇摇晃晃,像是DV作品。拍摄的是海,像是有人去南方海滩度假拍的DV。只不过,画面好混乱啊,简直不像是真实的。完全没有逻辑性,一会儿是雪白的沙滩,一会儿是连绵的珊瑚礁,一会儿一群桃红色的孔雀鱼摆着长长的尾巴,一会儿是成片的大海带随着洋流跳集体舞……难道是用的是潜水摄像头?
嗯,真的是很美。碧海蓝天,像Discovery拍摄的地中海,又像童话中形容的那种“天堂的颜色”。是三亚吧?报纸上常看见旅行社组团,报价还可以接受,没准儿有打折。等出版社把拖欠的版税给了,我也要到三亚去逍遥几天,很多年都没有好好地看海了……
——不对,这不是三亚。
菩提忽然从椅子上坐了起来,这一定不是三亚。
他不由得浑身发抖,攥住了拳头。
为什么这么眼熟!这是一个荒无人迹的海岸,这是他曾经见过的地方,他分明看见沙地上有两串脚印,长长的通向海中……不,不……记忆中的小岛,跃跃欲出。不要,不要……只是一阵海浪扑天盖地而来,砸向计算机屏幕——呀,仿佛是被重重撞击了一下,头痛如同潮水一般汹涌而至,几乎昏厥。
菩提咬住牙,揉了揉眼睛,再看。蓝……席卷天地的蓝,浸透灵魂的蓝,上穷碧落下黄泉,碧海蓝天,茫茫无涯。
这时仿佛发生了海啸,只见排空巨浪冲上岸礁,似乎掩藏奥意的天地大幕,骤然掀开银白的一角。
啊?他呆住了。那是什么,幽暗的大海深处,似有一个废墟的影子。近了近了,那是一个古城堡,有着奇特的建筑格式,危崖高耸,沉闷凝重。石墙上爬满狰狞的海藻,令人觉得这死去的古堡,依然有着令人无比压抑的力量。这力量如一道咒箍,紧紧的拧在额头上,头痛啃噬着他,令他不忍再看,伸出手只想拔掉电源。他见过的,见过的……
不,不……他猛然收回手,他要看下去,这一回他一定要看下去!
他长嘘一口气,慢慢地凑上前……那城堡之中,似有无限的幻影在浮动。他心里暗暗的升起一种期待,或许……或许这些年,他一直不能忘记的那个人,一直摆脱不了的那道蓝色阴影,就在其中徘徊。他仔细分辨着海藻纠结中,那些憧憧幻影,希望能看见那双奇异的眼眸。……也许你仍会回首召唤我,我知道我永远无法解释,但也许答案就在前方……
忽然,他猛地回过头。
他的身后,卧室门口,只见穿着黑睡衣的女孩,面对着计算机倒下了,脸色白得像一张纸,海藻一样的头发纵横淋漓。
菩提跳起来,冲了过去。
“你说什么?她被收入院了?”听见这个消息,班斓几乎想把电话筒给砸了,“为什么啊?”
“不太清楚啊,”杨枫冷冷的说,“听说她在朋友家看一张光盘,看着看着就晕了。本来没什么,送到我们急诊来打了一针,就好了。但是他们给她抽了血,发现了问题。接着心电图也出了异常状况……”
“……等一等……光盘……”
“我私下里问过他那个朋友了。据那人描述的光盘外形、内容等等,正是那天晚上我们在实验室里刻下的梦境记录,难怪病人一看就吓晕了!”
“怎么会呢?”
“那就要问你了,当初那张盘可是你带走的。”
“我……可是我没有给任何人看过啊?”斑斓大惑。
“我怎么知道——而且,那个人认识你,他也是你的病人。问题只可能出在你那里。你们这些私人医生,未免太不小心……”
“得了吧,杨枫。轮不到你教训我!”事出意外,班斓也有些沉不住气了,冲着话筒嚷嚷起来。
“你——”
啪!班斓把电话摔了下来。
她冲过去翻自己的手提包,果然,光盘已经不在里面了。努力回想昨天的经过,明明她离开实验室之后,光盘就一直放在里面,而昨晚回到实验室去她并没有带上包——如此说来,只可能是昨天上午回来的路上丢失的。回来的路上,她在椴树林快餐遇见过菩提。可她根本没有把手提包里的盘拿出来过!
班斓头都大了。要紧的是,洋洋住院了,这样子她的秘密搞不好会公之于众。对这个敏感的女孩来说,那可未免太残酷了……
“无论如何,先联系到菩提再说。”她翻出电话本,开始拨菩提家的号码。然而,打了半天也没有人接。
急也没有用,班斓对自己说。慢慢来,理清思路。
事已至此,或者应该先解开洋洋的来历之谜?她凭着记忆回想洋洋的梦境,一些潜在的线索慢慢浮了出来。
考虑了一会儿,她拨起了另一个号码。
“挈纾啊,我是班斓。你在上课是吧?我有点要紧的事情,想去你们浙大图书馆查点资料。能不能把你的图书证借给我?今天下午啊?好的好的,多谢。那我在你们校门口那棵大松树下面等你,下午见。”
第三章
那些人都穿着白色的衣服。洋洋看着他们来来去去,越来越紧张。菩提呢?是菩提把她背到医院里来的,是不是他扔下她跑了。想到这里,忽然一阵冰冷的潮水涌入记忆。
“给你抽一个血化验下,啊?”忽然有人拉住她的胳膊,接着止血带就绑上来了。
看见针尖的银白闪光,洋洋猛地坐了起来:“我怕痛,我不打针。”
护士很不耐烦摇摇头,端起托盘就走:“我叫你主管医生来。田苹,你看你这个病人……”
洋洋咬住了嘴唇,一声不吭的拉止血带。这时一个苗条的人影闪了过来:“算了算了,我来吧。”
来人是一个秀丽的女医生,笑眯眯的:“小姑娘,我给你扎针,肯定不疼的。我们只抽你5毫升血呢。”
“是啊,你不看不就不害怕了。”一双大手蒙住了她的眼睛。
洋洋听出了菩提的声音,心里顿时安定了。趁这个机会,女医生很敏捷的抽了一针管血出来。“不痛的。”洋洋说。
“乖。”菩提说,“我买了猕猴桃,一会儿奖励你一个——医生,她可以吃猕猴桃的吧?”
“可以的。”
“菩提?”洋洋唤了一声。
“哎。”菩提一边忙着剥水果,一边答应着。
“我叫你哥哥好不好?”
“那可不行。”菩提板起脸说。
“为什么?”
“一般女孩子拒绝别人,才会说认哥哥。你叫了我哥哥,我就不能追你了呀。我可亏大了,呵呵。”
洋洋一翻白眼,不再理他。
又在胡说什么,菩提暗暗骂自己。
“菩提,我不要在这里。”吃完猕猴桃,洋洋又悄声说。
“我也不想你住院。”菩提搓着手说,“这个地方白兮兮的,多无趣。药水味道又重,护士小姐又凶。不过医生说……”
“不是的,”洋洋说,“我想他们会……会把我关起来……他们会夺走我的自由……”
“嗯?”菩提暗暗吃惊,这是什么想法。
“别这样,”菩提笑着摸摸她的头发,“这是医院啊,是给我们治病的地方。我们要相信医生。”
洋洋猛烈的摇头:“不是的,不是的。刚才我睡着了,又做了一个梦……”
听见这个“梦”字,菩提警醒了一下:“什么梦?”
洋洋呆了呆,有些艰难地说:“我讲了你都不会信的,可是这个梦跟真的一样。他们用大刀把我切成两半,会把我身体里的东西拿出来……好痛啊,呜呜呜呜……还要把我泡在一种药水里。那种药水像松香一样,我在里面挣扎不得。过了一回儿,就被死死的粘住,再也不能动弹,再也不能呼吸歌唱。我熬了那么长那么长的夜……真可怕……”
菩提暗暗吃惊,不知道说什么好。只那么一会儿,她目光惨淡如梦游一般,是不是想到了什么,是不是她也有着不堪回首的过去,沉淀在那片冰蓝的记忆之海,生生死死不能摆脱?
“我去找班医生问问。”他拿定了主意,“你别怕,有事找田医生。”
班斓把一摞复印件捂在风衣里面。傍晚时分,风越发大了,细密的雨丝卷着破碎的丁香花瓣,翩翩飞舞。
诊所门口有一个人,正瞪着自己的雨靴上的泥巴。从撑伞的姿势看起来,已经等了很久了。当他抬起头来跟医生打招呼时,班斓看见他,显得毫不意外。看了一下午的资料,她心里已经有些数了。哗啦啦的推开门,她说:“你不来,我也要去找你的。”
菩提在病人的椅子上坐下,一言不发,只是紧紧地盯着班斓。班斓换上白大衣,然后在柜子里翻找菩提的病案。
“那张光盘是怎么回事?”菩提说出了心中的疑问。
“我也不太清楚怎么会到了那里,”斑斓坦然地说,“你是为洋洋的事情来找我,还是为了求证自己心中的迷惑?”
菩提摇摇头,也许是两者都有吧?
班斓她翻开病案:“去年11月,你第一来看病,说你小时候头痛是因为着凉。你提到,你头痛之前做了个梦,梦到了南澳岛。
“南澳岛?”听到这三个字,菩提像是被电了一下。
班斓微笑着点点头。击中要害,她心中暗自得意。
菩提苦笑:“你记得可真仔细啊。”
“呃……那倒不是,只是这些细节特别容易引起我的注意。也许你说的时候不在意,不过我都记住了。我觉得,你叙述中的这些……这些残片,像是一个梦境的折射。我一直想搞清楚,或者这个梦,才是你头痛的根源。”班斓停了停,又说,“而且那个女孩的情况也很类似,包括她的病症,她的梦。你不觉得很奇妙吗……”
“你相信梦想,是吗?”菩提忽然问。
“不错,我是真的相信梦想。”班斓认真地说。
菩提盯着班斓的眼睛,看了足有五分钟。最后,他咬咬嘴唇:“也许我需要一张舒服的椅子。”
“还有催眠术?”班斓眨了眨眼睛。
“我接受。”菩提说。
班斓敏捷地拿出一个钟摆。
不一会儿,菩提在躺椅上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对着班医生,他开始了漫长的追述。
“在我十岁那年,那是一个夏天,不对,是春天,春天的尾巴上,我生了一场大病,病后停学休养……我的爸爸妈妈都在海外,没空管我。他们就把我放一个亲戚的家里。那个亲戚已经很老,现在应该早已去世。南澳是一个很荒凉的小岛,岛上的居民不足百人。我在亲戚家呆着,没人理我,整天无所事事。那时的我,基本上是一个只知道读书的小学生,没有伙伴,不懂得玩耍。带来的课本和练习题早已自修完了,一本安徒生童话也翻破了。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我从没见过海,想去看看。亲戚家离海边并不远。但是他们却死活不放我出门,因为我的父母交待过,不可以吹风。这一点使得我越发的苦闷。夜晚的时候,月光明亮,我的耳朵贴着冰凉的枕头,能听见海那边惊涛拍岸。浪花的低语中,似有一个声音不绝吟唱。旋律很美,却又很邈远。等我专心去捕捉,那些音符却又像惊起的鸥群一般扑啦啦的飞散开,转眼不见踪迹。如此夜夜,我难以成眠,都在想,他唱的是什么呢?唱的是什么呢?
“十岁的小孩,好奇心和野心还没有完全消灭。我的亲戚其实不怎么管我,我犹豫再三,终于抵抗不住那歌声的吸引,趁着一个月明的夜晚,翻出后院墙,溜到海边。
“你见过夜晚的海吗?很静,很美。我想它睡着的时候,一定做着一个悠长的梦,月光为这个梦披上迷离的金纱。我就那么站在沙滩上,海水一下一下的轻舔我的足踝,仿佛是它在睡梦中无意识的低语。我在偷窥它的梦境——可是我真的能够看清它的梦境吗?
“那梦境牵引着我——我想我一定是着了魔,一步一步地往海水深处走去,要知道我之前根本连游泳池都没下过。我站在水中,伸出手去,想要采撷跳跃在浪尖儿上的月光。不知道是不是幻觉,我看见水底仿佛有星光闪烁,我想要啊……孩提时代的我,做梦都想要一颗星星……
“‘你真的想要吗?’一个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我回过头,看见在不远处的水中有一个少年,静静地看着我。我不明白,他几时出现的,为什么我一点不曾察觉?
“就好像幻觉……那真是一个非常……非常英俊的少年,我后来一生都没有见过那么英俊的男性。嗯,他穿了一件破旧的白衬衣,就是那么破旧的一件白衬衣,在他身上却显得格外舒适。水中一块孤立的礁石上,他一动不动的坐着,像一尊发着淡淡光芒的石像……我被海浪吹得东倒西歪,还是忍不住朝他走去。等我走近了,他就伸出手来,把我拉上去,嘱咐我坐好。然后一头扎进水底。
“月色很好,依稀能看见他游水的姿态,非常优美,如同一条漂亮的海豚。过了一会儿,他从水中冒出来,手里擎着一只贝壳。
“我欢喜极了,因为那贝壳里有着一颗非常明亮的珍珠,明亮得……像月光下的泪水。
“那少年看见我开心的样子,却只是淡淡的笑着。他有一双透明的眼睛,笑容纯净而忧郁。我注意到他的脸上,长久地保持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神情。长大后我四处流浪,在尼泊尔的寺庙里遇见那些从小出家的喇嘛,偶尔的会看见类似的表情也在他们脸上闪现。我想……那是一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神情。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仍然躺在自己的床上,觉得迷惑不解。昨晚的一切显得缥缈虚幻,我倾向于认为它是一个梦。可是一只含珠的贝壳是实实在在捏在掌心。遇见的那个少年,难道是一个天使吗?可是天使是长翅膀的,他却是游泳的。第二天晚上我又去了海边,竟然又遇见了那个少年。他仍然对我笑,不多说什么话。我就静静地坐在礁石上看他潜水。后来我就不怀疑这是真的了。每天晚上我都去看他看他在水中嬉戏,一趟一趟的进入海底。我想他一定玩得非常快乐,那种快乐令我神往不已。可是为什么,每次从水下回来,他总像是有些哀愁的样子?
“每天晚上,他都会从水底捞一个珍珠贝给我玩儿。月亮落下去之前他送我回家。回到屋子里我重又听到那渺茫的歌声,伴着歌声进入梦境。
“有一天他没有送我。上岸的时候,我们看见沙滩上睡着一个孩子。我想,谁家的小孩也跟我一样淘气呢?那少年却只是叹了一口气,抱起那孩子就走了。那天晚上,躺在床上我决定,第二天要求那少年教我潜水。我对他那个世界的向往,越来越强烈。
“我没想到,那少年竟然拒绝了。他说,我的身体根本不适合潜水,还是远离那个世界的好。我生气了,说我的身体和你的身体有什么不同吗?那少年听见这话,似乎有些茫然,却又告诉我,其实我们的身体是没有什么不同。具有人类的身体,不管我潜水到多深,都无法真正进入那个世界,他也不能。所以……他还是不想教我。
“我不信,我哭。少年只好像一个大哥哥一样的哄我。一直哄到月亮升沧海,我才肯安静下来。他忽然问我,你相信梦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