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唐i:教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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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唐i:教坊-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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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些铜爵铜鼎,铜铛铜碗中,兜了一大圈,兜到了几千年前那个铜声与阳光同在的地界,再兜转回来。

——它似在用一种更古老的语言叙述起另一种快乐……木头的桌子、粗陶的碗;牧人的远歌与老人的话语;平静舒缓的原野上、飘着焦禾的炊烟;皮鞭一挥,车轮辘响;那车子慢腾腾地走着,征程里那特有的疲倦与欣然;到后来泥途漫漫,四望玄黄,却忽然故园乍现,此心飞扬……

一切都慢了下来,一切似……目断车轮生四角,一切似坐在原野上看那一轮日迟迟地落……落尽时、日之夕矣,岁将晚矣,鸡栖于埘、牛羊下来……

他的心里忽然感觉到快乐,那快乐不是一场喧闹,而更似一种慰抚。

这是由那女子的琵琶声而来的吗?

——阳光密匝匝地泄下来。时间是干燥的雨,冲洗着天门街上所有人的皮肤,要把它们洗皱洗老。

可这都不怕,那琵琶声中的快乐不是贺昆仑琵琶声中的快乐。它穿透时间,不倚仗青春,不倚仗容华,不倚仗迷离瑰彩,不倚仗虚荣夸饰,也全无强迫,绵绵然,泊泊然,像要把你的灵魂都浸到古老的宁静里去。而那时、你的苦涩消退,那曾痛苦的一切反倒都让人觉得灿然得年轻起来……

街底下众人都听得神思一晃,几乎没有人觉察那琵琶声渐已停了。

最后,却是贺昆仑忽自木楼中站起,以胡人之礼冲着那女子稽首一谢。

——然后人们才醒过神来。

——然后、欢声雷动。

就在这动地欢声中,那孩子已偷偷地顺着匹练溜下楼来。

他溜向了那个男子的卧处,站在距那侧卧的人十余步远,一动不动地把他看着。

他背后的喧闹都已跟他无关,他一双眼珠极专注的极专注的,乌黑乌黑的,一直盯着那个人。

像一只小猎狗儿,即还没学会盯着猎物,也没学会掂量主人,它只是带着天生的本能,去看待着一场它渴望的“生”。

那女子曲终之后,嫣然一笑,即挟琶而去。

这一场“斗声”至此已经完结。

众人好久都回不过味来。等回过神时,就潮水一般的向那传说中女郎的去向追踪而去。

却奴只觉身边的人河水一样的流过,他们都在追随向给了他们快乐的琵琶。

人人交口地问:“她是谁,那女子是谁?”

天门街像一条积蓄好久,终于开了闸的河,人人都在走,泛着快意的波涛地走。

他们从这条街上热烈地流去。

——只有那孩子,盯着的那个人一动不动的。


三、肩胛骨

积庆寺就坐落在积庆坊中。

这里坊寺同名,却不是寺以坊名,而是坊以寺名。

积庆寺盛于前隋,本朝以来,香火再无当日之盛,可积攒下来的底子犹为可观。不用说那些碑塔殿宇,贝叶典籍,单只寺内外那多达数百株的古槐就颇为可观了。

这是个古寺,前后共有三进,左边还有一个跨院。寺内外到处都是古槐。这些古槐伸出的枝叶几乎荫蔽了所有的殿边檐角。斑驳的琉璃瓦在时光的冲刷下安安静静地卧在古槐的荫庇里,残缺的琉璃面儿仿佛古槐叶间偶尔漏下的阳光。

那阳光落在上面就赖着不动了,那感觉,仿佛……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却奴是攀着槐树偷偷翻上积庆寺院墙的。

他是跟踪着那个侧卧之人的脚踪儿来到这儿的。

——那时天门街上人群散去,人都走了,好有两个多时辰,延吉坊的拐角边上,那个卖古铜器的店门口,却奴还在盯着那个侧卧的人。

这条街平日就是条整肃的街道。因为是官街,一近傍晚就少有行人。含光门远远地在西边衔着日角。天上的云一大片一大片地青森下去,浓重的暮色像火盆里烧残的灰、一盆盆地向下泼着。

可他还在盯着那个人。

突然的,一点金光奇异地掺进这浓灰里,那是落日回光返照地一跳。这一跳,却跳进了延吉坊拐角处的那个屋檐底下。然后,只见一片金光巴掌似的挥进来,从雕花的檐底间注入,有碗口大小,正打在那侧卧的人肩胛上。

那人后背上的肩胛骨孤另另地耸着,被这金光镀上去,镀出一条带着孤状的勾折,像平生水墨行状里添上飞金的一笔,像落拓的生涯中注入了一碗酒,寡淡的酒上洒着大朵的金花。

他当时就想走到他身前,以一个孩子能有的所有倾慕对他说:“……”

可他还没打定主意,就只见那个人不知何时已经站起,拂了拂袍角,就那么地走了。

所以他就跟着来到了积庆寺。

一到寺门边上,那个他跟着的人就跟丢了。无奈之下,他先在院墙下绕了绕,终究不敢进去,就攀上槐树,直接爬了上来。

他不敢落地,就了那棵大槐树隐身,躲在那槐树伸进跨院内的枝桠上。

方稳住身,他就惊讶地发现贺昆仑正气冲冲地站在里面。

贺昆仑站在一架花架后面。寺内的僧人正在做着晚课,一片敲鱼响磬中,贺昆仑的神色显得那么的暴躁。他粗大的手指不时插时他那乱蓬蓬的头发里搔着,那么用力,简直像是在扯了。

听着那僧人的晚课,却奴渐渐安下心来,忍不住又安安静静地开始回想起他自己的心事。

他一遍一遍地回想,当时,如果,在延吉坊边,自己能够勇敢一点,坚强一点,直接走到那人身边,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你是他!”

不错——“你是他!”

他脑中蹦出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是他!”

他本来已经确定,但他还要那个人亲口的确认。

——“你就是那个在云韶厅上起舞的人。”

他见过这人不只一次,他还记得……记得有那样的一些夜晚:这个人总是悄悄地来到云韶厅屋顶,有时会带上一碗酒,有时只是将衣领拉后、让领子敞开、让后脊梁里灌满风。

如果是漆黑的属于水墨的夜,他就是那满天乌墨中点睛的淡墨状的人形。如果那一夜月明如素,云母石的窗子在月光下发出微微的亮,他的衣衫仿像也被点亮了,他在月光下写字,用袖刷着露水写字,却奴不知道他在写什么。

——但、他是他!

“我要你教我。”

却奴猛地想起自己的渴望。

“教我你在云韶厅上做的那些事。”

只要想到这儿,他的眼睛就忍不住亮了。

“我要学会跟你一样的高来高走,学会你一样的悄无声息……比猫还轻,比鸟儿还自在,学会你……一样的、自由。”

有什么东西大力地冲击着他小小的心,那掩藏在一身厮衣服下小小的心,冲得血直涌上来,涌上他的脖颈,涌上头,涌得头都忍不住要眩晕了。

哪怕仅只是这么想着,想到自己对他这么说,却奴也觉得心里快被一种巨大的快乐充满:

——比猫还轻,比鸟儿还自在,还有,和你一样的……自由!

可他一切都来不及说。

他在铜器坊边直盯了那人两个多时辰。两个时辰就那么过去了,日光的返照后来渐趋黯淡,就在他还在犹疑着要鼓起勇气上前时,那个人忽然站起,肩胛上的金光被抖落似的扔在了地上,那块肩胛骨没入衣衫下,黯成一块三角的铁——折戟沉沙般、犹未消磨尽的那段铁,就在余光渐敛的街上无语的离去了。

却奴抹抹眼。

他不想哭,可小手心里还是沾上了两滴泪。

——如果当时自己这么跟他说,他会答应吗?

他一定会问自己“为什么?”

——为什么呢?

佛院的经声安宁地唱晚,却奴的嘴唇却忽哆嗦起来。天上的暮色重重地压下,暮神在泼它最后的有决定意义的一盆火灰了。他的整个身子忽然都在颤抖,他忽然想,自己会在那条人已走空的街道上,颤抖着唇对他说:

——“因为,我怕!”

是的,“我怕……我怕!”

从小到大,他就很少哭。别人都说他像块木头,他也觉得自己快成为一块木头了。所有的恐惧他都忍着,所有的歧视与不公他也忍着,就是为了有一天,他可以说出自己最想说的话。

哪怕那个人最终不顾而去,他还是想一边痛哭一边长呼地对他说:“我怕……”

院门轻轻一开,一个人影溜了进来。

却奴只听到大殿的经诵声已经弱了,那溜进来的人却还在回头看着后面,似在躲避着什么人。

却奴一眼认出来,进门的正是下午在天门街上斗声的那个女郎!

——她怎么会来到这样一个寺院里?

他心头不由纳罕,可没容他有工夫细想,隐在院内的贺昆仑已忍不住了,只见他猛地从躲的地方现身,一把就向那女郎抓去。

他那么小个的身子猛地从地上蹦起来,还蹦得那么快,直有三四尺高,让却奴忍不住都吓了一跳。

只听贺昆仑人在空中,口里还怒喝道:“我叫你还绕道!你以为我会跟着你绕到慈恩塔再被你甩得个没个影儿吗?你算准我想不出你是谁吗?居然冤了我这么久。不是下了楼来,我想起了你琵琶上画的那颗红牙,我真想不出竟会是你!还以为我找不着你的老巢!”

那女郎惊觉之下,才待解释,贺昆仑粗大的手掌已向她兜头罩下。

她只有躲,可别看贺昆仑那么小的身子,腰粗腿短,行动却极是利落。那女郎身姿轻捷,一时间却也躲他不利落。

然后就只见他们两个一个追一个躲,在这么个庄严寺庙里面,玩起猫捉老鼠式的把戏来。

一个矮小胡人与一个妙龄女郎就如此纠缠不休着。却奴已看得目瞪口呆。他出身教坊,于诸般杂耍见得已是多了,见惯了腰腿便捷的,却从没见过动作这么快而利落的。

只见贺昆仑那一爪一爪击出的力道如此之强,击得空中似得都有丝丝之声了。两个人却一齐都不做声,只是无声的扑与躲。那女郎身姿虽弱,却极为坚韧。只听见地上的沙子被卷起一片沙沙地响,却奴瞪着眼睛望着他们,那不是寻常的玩闹与打架,他看出来了:那是博击!

——他们就是那传说中的那些游侠!

那女郎这时正向一个月亮门跃去,贺昆仑在后面紧紧跟上。女郎身子才入那月亮门,贺昆仑扑起的身形却被门顶挡住。

可他人在空中,已一把抓下,立时就抓住了那女郎的发髻!

那女郎似是未觉,犹向前窜,这一窜已窜进了那桂影扶疏的月亮门。

却见贺昆仑猛一用力,那女郎“哎哟”一声,然后两人身影分飞。

女郎负痛向月亮门里跃去,贺昆仑却多少有些得意地在得手后后翻了回来。

只见贺昆仑手里提着一团东西,那女郎人已不见,却是贺昆仑把她满头头发都扯了下来!

却奴一惊,差点没从树上掉下来!

——满头的青丝!

他想都不敢想,这满头的头发被扯下,该会……是怎样的疼痛!

贺昆仑怒哼一声,把那头发随手一掷,犹自不肯罢手,如旋风般跟进了那月亮门洞。

攒成髻的青丝就那么委乱于地,却奴吓得用手捂住了眼,看都不敢看它一看。

可他又忍不住想看。他只听得月亮门里面爆发出一片乱响,裂丝碎帛的,刺耳惊心。然后只见一块块碎帛从那院墙里掷了出来,似是那女郎的一身衣服都已被贺昆仑撕碎,正一块一块地被贺昆仑往那月亮门洞外甩。

却奴早已看得义愤填膺,他心中说不出的怕与乱,他极喜欢那女郎弹奏的琵琶,心里只祈祷着铜器坊的那人能快快赶来。

可他就是不来。

这孩子实在不忍心见到贺昆仑输极红眼,这么凌虐着一个女子了,他情急之下,摘下院墙上的一块瓦,奋力就向那月亮门里掷去。

“咣当”一声,只听得瓦碎于地。

他当然打不中,他还待再掷,却见贺昆仑与那女郎两人已又从月亮门里缠斗出来。

那女郎外衣已落,她身影脱了外衫束缚,仿佛更自在了些,这时滴溜溜一退,已避开贺昆仑丈许远。

却奴急切地看向她的头上。

——那是不忍卒睹的、眯缝了眼的看,生怕见到的会是血流如注的场面。

可那人头上却光溜溜的什么都没有。

却奴揉揉眼,又向她脑袋上望去。

只见光光的一颗头颅上,寸草不生,看着都不似一个女郎了。只露出六个斑白的戒疤来。

却奴又望向她的衣衫,只见那被撕掉的衣裙下面,却露出了一袭僧袍来。

那袍子是灰的,洗久了,色不纯了,灰里泛出点古怪的红,显得那灰又苍老又妖艳。

这时,她正随手扯下院中一根晾晒的杏黄色的丝绦。

她用那根丝绦束好了腰,接着哈哈一笑,朗声笑吟道:

前世是个女郎,

今生做个和尚,

不知何世挑脚?

不知何世称王?

却奴犹不敢信,却见那“女郎”往面上一抹,却把一对细细的眉毛都抹了下来。

卸掉眉毛的他,越显得神清气秀。只是一颗头上却全无毛发,相比于贺昆仑那须发猬张的脑袋,更显出有一点邪气。

却见他退远出丈许之地,一稽首,笑吟吟地道:“师兄,见怪了。只是西市商人出了千金许我为那佛面添金,小寺现下正香火不盛,小僧情非得已,只有得罪了。”

——“她”居然是个和尚!

那边贺昆仑却早料到似的,犹自气呼呼的,胸脯一鼓一鼓地起伏不定。

那僧人用脚踢了踢地上的假发与撕碎的衣衫,“与师兄斗技之人,适才已遭痛辱,剥衣毁发,不复为人。现在站在这儿的是不相干的贫僧,师兄总可以放过手了吧?”

贺昆仑正待反驳,却听那僧人轻声一叹:“当日希声堂下,弟子星散。乌孙阁里,现存于世的不过师兄,罗师兄,加上我三个,咱们定还要呕气呕上个不停吗?”

他最后一句语气微婉,让贺昆仑听了都不由心下一软。

只见贺昆仑盛气稍敛,顿了顿,才重又怒声道:“师兄?你还认得我这个师兄?你但凡还记得我这师兄,也不用这么暗地里使绊子,叫我在整长安的人面前下不来台吧?”

他越说越气:“更可恨的是:还一时扮做女郎,一时又出家装什么和尚!你我同门二十载,现在你总可以告诉我,你倒底是男还是女了吧?”

那僧人一时无语。

贺昆仑却喝道:“你是不是现在还掂念着那个曾辱我师门的……”

那僧人突然岔话:“今儿不提这个。”

他眼角一皱,皱出点鱼尾纹来。他的面相当真又不似男又不似女,只见皱纹里刻出一抹深艳。

“难道你没觉得,现在这院里的,不只你我两个?”

那僧人道。

贺昆仑不由一怔。

那和尚忽抬眼望向檐角:“看了半天,你也该出来了吧?”

一片衣影就从梁木上跃出,全不容人看清的,就已跃上了檐角。

有槐树叶遮着,却奴还看不清。只见那和尚的目光死死的盯上那个人,姿态间似乎只有一句话:“是你,果然是你!”

却奴也是这时才认出,那正是云韶厅顶,铜器坊边,他两度见过的那个男子。

好一会儿,才听那和尚放声笑道:“肩胛,一晃几年没见,他们还没杀死你吗?”

肩胛?——好奇怪的名字。

“杀死了。”

檐顶的那人倦倦地答道。

“我现在是烽烟里游回来的不得超生的鬼。”

贺昆仑这时也望向屋瓦上,猛地吸了口气。

他似乎重又变回了那个东市木楼顶上怀抱着一把琵琶的贺昆仑。

他望着屋瓦上的那人,眼角余光扫向他的师弟,嘴里忽苦苦地道:“多少年了?”

“十五年。”

贺昆仑的面色怔忡了下:与这人十七年前初会,于今又已十五年不见,那么沉重的时光一时压服了他的怒意,压得他都说不出话来。

良久他才猛地一摆手:“这就算是你我师兄弟当年的知音了。”

说罢他扬声一笑:“他这是为了见证咱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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