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唐i:教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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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唐i:教坊-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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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下就有人叫道:“却奴,却奴!”

——那孩子名叫“却奴”。

他却理都不理。楼顶上贺昆仑的琵琶声又响起了,可他也全没在意。他只眼望着天门街两旁那栉次鳞比的房屋,十分认真地一块瓦一块瓦地搜寻起来。

他看到了卖汤饼的,淘槐芽的,炊黄米的,漉酒水的……一个个小摊子掩映在人群里,种种香气伴着烟气升上来,更有持竿的小贩儿竿上挂着五颜六色的小孩儿的玩物儿扰乱他的视线——这人群实在太乱了!

那孩子着急,双腿一蹬,稍一用力,他本嫌紧的衣服就被绽裂开来。一根小脖子犹自那么执拗地梗着,梗得看的人都眼酸起来……

一片白衣却忽跃入那他的眼帘,那孩子心底低叫了声:师傅!

——那是他的师傅宗令白。

其实宗令白不算他正经的师傅,他也不算云韶子弟,他不过是不得已在右教坊里混饭的。娘让他在右教坊里做一个跑腿儿的小厮。在右教坊,他必须叫很多人师傅,但他几乎从来都不开口。躲着人,也就不用跟人打招呼。

但宗令白……在心里叫他一声“师傅”,他还是不屈的。

只见宗令白正带着那一班云韶子弟自东向西地走来。他们左顾右盼着,似乎也在寻找着什么。

那些云韶子弟都做了男装,可她们习舞之人,颈颀腰直,就算在人群中也极是显眼。

旁边人不觉间就在给她们让道。可看他们的行色,意态匆忙,要找的分明还没找到。

只见宗令白的身形说不出的懊恼,甚至说不出的焦燥。他不理那贺昆仑的琵琶,一双眼睛只管四处急切地看去。那孩子看着他,有一个感觉,只觉得他师傅的那一双眼睛,一直在朝上、朝上。

那该是师傅无意识的举动。宗令白的心中似乎有一种渴望,那是一种渴望升腾的力量。他在寻找着那场舞,那可以弥补他残缺人生的一场舞,那曾招摇在云韶厅顶上的一场舞,那可以让万里云停、四野霓垂的一场舞,他的目光忍不住朝上。

……可他们想来已找了好久,他手下的云韶子弟个个疲惫,宗令白也变得身姿僵硬,可他们终究还是没有找到。

却奴的目光追随了他们一会儿,眼见他们由东至西,沿着街边走了千八百步,把天门街的人群穿了个对穿,最后立足在一个卖古铜器的门口。

——那是天门街与延吉坊交界处。

延吉坊对面就是积庆坊,它们都在天门街的南面。

宗令白的身影是迷茫的,这时他正背对着那个古铜器坊。

铜器坊的门口阴森森的。那是建于前朝的一片老宅,阳光下只见灰尘飞舞,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铜的锈味从里面发散出来,映得人须眉皆碧。

可宗令白无心看这一切。他的心比天高,一心盯的只有向上的去处。

他身处的那块地方地处天门街人群的边缘,人本就少。这时更显得他们一干人白衣鹄立,与世不谐。

却奴心中却更急切:他知道师傅在找什么,可如果连师傅都找不到,那就更别提他了!

他看着师傅那一身白衣在这扰扰红尘中就这么站着,却在这一向他敬为离群超卓的身姿里读出种说不出的凄惶来。

他隐隐听说过:宗令白为了一心清宁,很少去听杂乐。可今日他被迫出来,面对的就是这些杂乐。师傅没有望向这木楼——贺昆仑的琵琶,那该是师傅不喜欢的吧?可师傅所敬仰的……

却奴的目光忽下意识的反师傅之道而行之,“向下”地望去。

然后,他吃了一惊,在天门街那么热闹的人群底下,原来,还有这么多;

——只见一地的灰尘中,有张惶的小孩儿,行乞的瘫子,没有主的狗,泥泞的乡下人的鞋子,不知为何蹲下来、也许腹痛的人们、还有他们头顶的汗滴;暗中扣着的手,暗中行窃的手,暗中挠痒的手;可怜巴巴的地摊与守摊儿的老人,地摊儿出奇的荒冷,老人无助地在人群随时要踩踏来的脚下维护着……

……那些快乐下各呈形态的脚:疲乏的、雀跃的、张惶的、支着拐的;麻鞋、布鞋、软靴、官靴、圆履、方履;各式各样的鞋面,专门洗净了才出门的,上面却踏着别人的脚印儿;还有干果皮,包干货的纸……

可他的眼睛忽然一跳,因为望到那古铜器坊的廊檐底下。

——那儿有一口大锅。

好黑好大的一口锅,凹得像没有光的夜一样。

铜器坊边本伸出好宽宽的一道廊檐。廊柱年深月久了,都被雨水浸成了黑色。那口锅正支在廊檐底下。锅里面的铁黑黑的,火在锅下面烧,锅里正贴着一种还是战祸时代流传下来的饼食。

——那叫“姜石饼”,可这时,还有会谁吃这个?

那个摊子生意不旺,跟那饼一样缺油少盐的,全没有一丝葱花的爆香。

却有一人在锅边不远处卧着。地上该有尘土,可他全然不避。他身上的衣衫看不出什么颜色来,略略显得有一点脏相。今日满街的人都在兴奋紧张着,只有他、看起来那么落拓颓唐。

因为师傅的白衣,却奴忽注意起与之全然相反的一切来。

他不由自主地向那个卧着的人望去。满街的人都立着,面对那场热闹,翘着首、踮着脚、还唯恐不及地望着。

——可他为什么……

却奴忽很感兴趣地观察起那个委身于地的人。

其实他先前已看到过那个人,却没怎么注意。

今日所有的人都像洗净了才出来的,只有他挟着一身的风尘。

那像是平日冷漠的娘偶尔高兴时给他说起的一些故事和那些故事里的人:那些人的风尘之味已锈进了骨里,他们走过所有的苦难与纷扰的世事,抹不去眼底的烽烟,烤不干身上的风雨,抖不落过往的尘埃。却常常、在人所怯缩人所苟安处不肯怯缩苟安着,在尽可放松的时日里不可放松着……

……那个人尽管姿式疲惫,却意态舒徐。

这时那人忽抬了下眼,却奴就见他似有意似无意地瞟了师傅一眼。

相离这么远,他不可能看清那人的眼神。可这一眼还是让他觉得,那一瞟、让那人的身姿泄出了一种不同于俗的寂寞和一点苍凉已极的讥诮来。

就是这一眼,跟一把细火似的把却奴的整个心都点燃了。

他曾努力幻想过真的见到那个人时会是什么样子,可无论怎样的设想在此时看来都已荒唐,反而他这时的姿态让却奴觉得无比的真实。

头顶上贺昆仑的琵琶已弹入佳处,那流宕的快乐似一根无形的线把街上所有的人都串在了一起。

——可他、不在其中。

——仿佛一只鸟……早已钻出了自己羽翅的牢笼。

街上人影幢幢的,琵琶在响,阳光在人脸上噼叭地打着,到处扬溢着尘土的腥味。

可这一切,似乎都从那个人身上透体而过。

却奴在心底忽像听到了“滴”的一声。

——这一声滴在了贺昆仑那繁音骤响的琵琶声上,仿佛从遥远的世界里传来,在遥远的山洞里,那儿有石钟乳滴下,石笋在时间里静静地长,可这一声突然“滴”过,像这繁华世界里划过了一声与之全不相容的……

——万载空青。

木楼底下忽然一阵骚动。

却奴位置高,原较众人看得清。

只见天门街的人群忽然乱了,十几个健汉正从街西涌出,他们人人肩上都顶了个高数丈寻的巨橦。

所谓巨橦,也就是杂耍人专用的木杆,其粗细轻重视杂耍人的功夫而定。

那十几人顶着的巨橦上还缠丝绘彩,如同十几根炫目的彩柱。露出木头的地方就露出雕刻,没有雕刻的地方都用彩绸缠住。他们一路走来,却全不消停,只见那十几个人个个全不靠手,那粗达碗许、重逾百斤的橦柱就被他们不停地由肩传到头顶,再由头顶传到背上,甚或额上、下巴上都可做为那巨橦的生根之地,再左右肩交换着……岌岌可危,却又稳如磐石。

每当他们一动,旁边人就会爆出一片惊吓,那是怕被砸着、不由发出的一片惊呼。

那声音即害怕又饱含着一种刺激的快乐。乱叫声中,人群已被这十几个健汉劈得分开。旁观者脚步个个步履趑趄,慌不迭地避让。可那十数根橦杆、却只是笔直朝上地竖立着,纹风不动。

长安人本已见多杂耍,却少见过如此多的好手聚在一起,而且动作还如此整齐划一着。

人人避闪间,只见他们已走到距东市贺昆仑那木楼百余步处。

他们忽停下身,顶着橦的额头用力一抖,十几根粗壮的脖子青筋一暴,汗水甩下,那些橦柱就稳稳地落在了他们的肩头。

这批人一共十二个,立在那里,有十一个围成了一个圆圈,圆圈中心还站着一人,这人顶的橦却又较其它人为粗。

那些巨橦根根笔直朝上,高两丈许。众人一时还没弄明白他们在耍什么花样,就见有一个小儿已走到圆圈中心,背着一张网。他忽从中心那大汉的腿上直攀到他肩顶,然后双手一合,就抱着那橦杆飞窜而上,转眼之间,已达杆顶。

众人才叫了一声好,就见那小童捏着一根亮闪闪的羊肠线,又自背上掣出那张网,那网也是羊肠线织就的,银光闪闪,孔若鱼鳞。然后只见他将那张网结在橦顶上,然后双腿蜷屈,倒挂在竿上,竟向另一根橦杆上跃去。

人群一声惊呼,他却已稳稳地抱住,在那竿顶上又结住网的一角,接着就在那十余根橦间跳跃,姿式惊险,还牵着那面网,却分毫不乱。

没一会儿,那小孩儿就在那十二根橦柱顶上结好了那张银亮的网。

那网在十二个壮汉与十二根巨橦的映衬下轻柔如无物,银闪闪的仿佛一场轻华的梦。

网一结迄,那小儿就已滑溜而下,一钻不见了。

人群中乖觉地已叫了起来:“好啊,西市打擂台的来了!”

众人笑叫道:“有趣,有趣!”

却有人高呼道:“琵琶,我们只要听琵琶!”

——大家都在猜西市这回会弄出什么花巧来与东市斗。

刚才他们被贺昆仑的绝技已逗弄得万众一心:此时只要看西市能找来什么好手,能把贺昆仑那天下第一的琵琶压下去!

叫嚷声中,只见街西又稳稳地走出了两个人。这两人也都是壮健小伙儿,却不顶橦,俩人儿合伙儿架着一架云梯。那云梯直竖,中间缠着软索,同样缠丝绘彩,竿子却是两根紫竹。他们走到凭空搭起的网边上就停了下来。

然后,只见一个女郎在他们身后袅袅娜娜地走出,不发一语,抬步即起,缘着那梯上软索拾级而上。

她素襟窄袖,身上并无多余装饰,梯子两侧却彩带飘飘,随风招摇。众人还没看清她脸,就已为她这踏丝步云的风姿倾倒。

那女郎也着实轻盈,双脚如履平地,全不用手扶那梯子,像乘着一条丝织的天梯般凭空飞渡,直向那橦顶的网上行去。

那女郎手里挟着一个素囊,直到她登至那张网上,才冲众人略微颔首一笑,就此跽坐于网。

——这橦竿当然没有贺昆仑所坐的东市木楼搭建得高,那女郎自有一种不倨不傲的风度,直面对方高出他们倍许的木楼于平视。

然后、她缓缓解开素囊,抽出一把琵琶来。

众人一见来的果然是琵琶,兴致不由更加的高涨!

四下里彩声大起。却有不少人疑惑着:刚才贺昆仑的表演已精彩如许,那女郎却凭什么还可以强过他?

顿了顿,那女郎却开口道:“贺先生,即为斗声,我就不再虚套了。你还有什么绝艺,就请拿出来吧。”

说着微一蹙眉:“适才所闻,实辱大名。”

木楼上的贺昆仑一见她来,不由皱了皱眉。

他其实不认得,却已觉得如临大敌。

贺昆仑虬髯深目的脸上,本来就够尖的鼻子一霎间似乎更尖了。沉默了会儿,才咳了一声,开口道:“那我就弹上一段《羽调六幺》吧。”

下面听众一闻,几已疯狂——要知当日贺昆仑技压教坊九部,就是凭着这一曲《羽调六幺》。据说当今太上为这一曲也曾动容。

人人皆知,当今天下,除了生性倨傲,从不肯在俗人跟前献技、专供御前侍奉的罗黑黑,这琵琶一道,贺昆仑凭此一调,已足称国士。

人人都怕别人没听清楚,跟亲交故旧低声重复道:“是《羽调六幺》啊!贺昆仑要弹弄他从来少弄的《羽调六幺》了!”

街上一时不由万众阒寂。

天门街上的杂声像被一场狂风扫过,扫得街面上帚痕深刻。

然后,贺昆仑的琵琶就响了起来。

那孩子这时心里稍松,已能略略听得进那琵琶了。

他独悬于木楼之上,听得原比众人真切。

不知怎么,他觉得那琵琶声并非从他头顶传来,而是从街上,是从街上反弹过来的。

而那反弹过来的声音,并不只是琵琶。他似还听到了灰尘的声音,阳光的奔走,正在天门街上做油饼的油锅内滋啦滋啦的声响,还有马的鼻息咻咻,众人脸上汗水被太阳烤出的低微的爆响,井水台边骡子在木架上蹭着脖子的细碎声,与辘辘上的绳索磨擦的声响……

那一切和着那琵琶,一起在响。

——那一切……似乎都是快乐的;

——可那一切……都不是他的。

不知怎么,他的脸上却现出一点孤独来。

那是一个孩子式的孤独,像热年热节的,一个孩子的下巴抵在窗棂上,窗子冰冷,下巴尖峭,彼此硌得生疼。而烟火就在窗外、却有如数百里远的遥遥地爆响……

如果有人看到,这一点孤独,就像就抵在人生的软肋上。

贺昆仑一曲方竟,底下众人已拊掌欢呼起来。

却听对面西市请来的女子待人声略定后,才开口道:“琵声多,琶声少,也未为绝技。”

众人一怔。

——琵琶自上而下拔之谓为琵,自下而上谓为琶。

底下看众多是看热闹的,少有人懂得门道,听到这术语,还是不由被唬得一愣。

却见那女郎已捻弦一笑道:“以《六幺》而论,以‘水调’弹之,虽称繁难,不过当行,未见出色,小女子请移入‘枫香调’弹之。”

对面木楼上的贺昆仑已诧然道:“枫香调?”

——言下之意,分明是“不可能,不可能!”

那女郎已一操琵琶,轻拔了拔:“献丑了。”

那女子起调甚平,清清泠泠,仿佛她不是为西市千金请出的、特意要与贺昆仑斗技的一般。

众人都正等着看她的手段,比刚才更加的耸耳细听。

孩子望了会儿那女郎,却不放心,又看向铜器坊檐下铁锅边卧着的那个男子。

却见他师傅宗令白分明已灰了心,这时正怏怏的举步向回行去。

他的步子一步比一步走得寥落,看得却奴都心酸起来。

可那他关注着的、那个卧着的人这时却一抬首,若有意若无意地朝师傅的背影看了一眼。

那一眼中,像满是一种苍凉的讥诮。

——是他!

却奴分明记得,师傅来时,他也曾这么抬眼一望,有若相迎;待得走时,却又是这样一眼,却为相送。

这一迎一送之间,不知怎么,却奴觉得,已滑过了师傅的苦修勤望的一生……

他突然觉得,那人这时似才开始有意在听。

出于好奇,他不由也把耳朵向那琵琶声送过去。

他还没找着那调子,却觉得:那女郎的琵琶先找上了自己。

那感觉,像那琵琶正在那儿等着他……已等了好久好久,一千年、一万年。全不急切,却更成一待。

是的,那琵琶声就在那里。它不似发自那女郎所坐的羊肠网上,而是折入那古铜器坊中,折入那古寂的廓檐底下,再反浸出来。

在那些铜爵铜鼎,铜铛铜碗中,兜了一大圈,兜到了几千年前那个铜声与阳光同在的地界,再兜转回来。

——它似在用一种更古老的语言叙述起另一种快乐……木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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