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唐i:教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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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唐i:教坊-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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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地一声,他心口仿佛被重击了一拳:所有的韶光原来终可阻断,那一条生命水一样地通过了一个结,神秘地不知道流到哪里去了。

最难奈、最不可忍受的是,整整六年,自己一直都以为,虽遥隔万里,自己还是与她同在!可、那同在的感觉原来是一场虚妄。只有自己,只有自己,一直都只有自己一个人在!

刚抓到手的,以为可以接回,可以续断,可以重生的,在那样的以为里……早已两断。

却奴喉咙里像肿了一个巨大的核,吐不出吞不下。把一个问题堵在里面,堵得面上青筋直暴,就是说不出口。

——为什么?

——是的,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她双手做好一个圈,自顾自就把自己那流水华年自我了断?

傩婆婆低声说:“因为你们那次一见后,皇上就知道了你的存在。”

“他只说了一句话:她还活着?”

“只这一句就够了!”

却奴以后几天一直想着那句话,那个秦王,那个当今的天子,是如何一脸诧然地突然想起一个自己冰封起来的女人,然后诧然地问上一句:“她还活着?”

却奴手中的鼓点忽然狂愤!

那一天的感觉,让他自己觉得,自己又被打回了儿时。

他不是“小却”,不是“李砚”,不是娘口中的浅墨。

……他还是那个“却奴”!

总是可以被轻易易就剥夺着的“却奴”!

他手中的鼓点让场中知音者都闻之一悚。

然后,却有一点轻柔从他手中流了出来。

那是一点温温凉凉的依恋。轻柔的,让鼓槌碰到鼓面,都像春料峭时节那偶然而至的破暖的风;像晓起霜晨,马儿鼻息咻咻地把鼻子凑上你的手掌;像一场飞翔前乳燕的回首,刚长成的翅尖轻轻拂到了旧日的枝巢……像薄薄白白的雾,像那脐带要断未断时的一点疼痛静好,都在那敲击轻触下,在鼓槌与鼓面之间生发出来。

……那是什么?

殿中一时人人疑惑。

可那狂怒沸腾的鼓声未止。只是没人想到:同时的,两种截然不同的鼓点节奏在那带面具的少年手底下生发出来。那汹涌的海一样的狂燥,与那薄白的浮在海上的晨雾;那疾掠的马的鬃发,与马眼中晶莹的泪滴;那满天狂雷,和雷下细嫩的草……乐师们都是敏感的,舞者亦是,他们先有困惑,却猛地兴奋起来。

突然地,却奴从怀中掏出了一块响板。

那响板在他指间“叮”然一响。

然后,鼓声顿寂。

他双手一撕,把那件上衣已从身上剥下,裸着一个少年的躯体,竟脚踩鼓点、向舞茵上行去。

殿中一时寂然。

有那么一下,身后突然怯生生的、犹疑不安的,然后欢畅已极地响起了一连串响板的鼓点。

却奴回头一望,却见一个长身的影子立在殿角。他手中执板,轻轻敲起。他敲响的正是自己心中的乐韵!

原来那是师叔……好久、好久没见的师叔,娘口中曾那么憾然轻暖的提到的师兄“宗令白”。

到那板声响了几响,才有人辨出,然后惊“哦”道:“哦,居然是……”

“云韶!”

——没错,是云韶。

多年来,久已绝迹的《云韶》。

……却奴踩出的鼓点正是那一场“云韶之舞”。

只见这少年姿式沉郁,步履端凝。像“雷填填兮雨冥冥,猿纠纠兮穴夜鸣”那样一场如晦如暝,风雨将至的阴天里……然后,居然是回溯!

回溯到风雨之前——

浴兰汤兮沐芳,

华采衣兮若英。

灵连蜷兮既留,

烂昭昭兮未央。

謇将憺兮寿宫,

与日月兮齐光。

——回溯到那云神初起,风雨未至,沐浴方好,华彩披衣的时光。

却听有人控制不住地低声道:“乱了,乱了,全都乱了。《破阵乐》中,怎么会冒出云韶,而且,那孩子脸上,居然戴的是‘大面’!”

却奴脸上戴着的面具是称为“大面”,那本是舞“兰陵王”时专用的一种面具。这面具的由来是为:相传北齐时,有兰陵王名长恭者胆色极勇,阵前军中,杀敌破贼,遗撼的是人长得太过好了,生得面目如妇人好女。他为此自撼,一直自恨如此颜面不足以威敌,所以刻木为假面,每临阵仗,即戴此自雄!

后世依此事迹,就演绎出一段“兰陵王”的大面之舞来。

太常令已经慌了,急惶惶地想赶那少年下去,将之呵斥加以刑罚。

可正座上坐北朝南的天子,面上只微露诧异,喃喃道:“云韶,居然是云韶?不是说,自她以后,好久已失传了吗?”

满殿乐声骤停,只有宗令白手中的响板还在敲起。

他一手执板,一手敲磬,玉声叮然,板声铿锵。

那响声托在却奴的足下。却奴已舞到云神沐浴已竟,将要出发,揽辔高驰时。

那情景正是:

——龙驾兮帝服,

聊翱游兮周章。

灵皇皇兮既降,

猋远举兮云中。

览冀洲兮有余,

横四海兮焉穷!

那场生命的初始都是这样的。每个人,每段韶光的开始,也都是这样的。从一降生,兰汤浴罢,华彩披衣,每个人都以为生命中所有的就会是这样一场出行华灿!

但……云韶宫中,匹练悬颈;云韶宫外,宗令白一生空叹;教坊之内,稚子忍垢;教坊之外,哪怕出行千里,回来面对的,竟犹是,这一场“雷填填兮雨暝暝”!

却奴裸身而舞,他的颈后长发,飘拂在他少年之颈上。他的脸上,却戴着一个狰狞的面具。人生中的痛与快,恨与美,那嵯岈的崎岖不止的路与行到路尽处一抬头满天横卷的云……他在想像中想像着娘说过的她生命中的那一场舞,那一场“云韶”,那一场爱与美,那一场虚荣与失落,与由此而来的磨难坎坷,他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胀破了。

他忍不住,因为自己的脚怕是不跳都要肿了,那舞不过是胀破后流出来的生命的汁液。那舞,对于敲着板击着磬的宗令白来说,是一场爱痛沉湎,对于却奴,却是放恣与救赎。

是的……救赎!

他今日之所以前来,就是要好好看看这个人,这个杀了自己的生父、亲娘与五个哥哥的天子,这个自己时常都不由得仰望钦服,时常又不由恐惧到骨冷的男人。

他究竟是谁?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要见一见这个人,那个可以一手繁育一手毁灭,一手创建着一手扼杀着的……为普天下万众,眩目仰望的叔叔!

他一舞如狂,风云突变,带着自己这几年草野间的成长,带着小时教坊中得来的底色,带着依恋,带着一点愤恨,带着那云韶宫中遮不住的韶光流逝,惋惜着并痛哭着……一场舞来,一场梦破。

胡床上的天子忽然扣床凝声道:

“你是谁?”

“你就是那个却奴?”

他忽然沉声喝道:

“你是、她的孩子?”

——“你怎么、居然敢来、再跳这个舞?”


十、长天刺

——胡床上的天子一挥手。

满殿人等,一时俱都退下。

明德殿中,正面相对的,只剩下一对叔侄。

一个是天子,一个是却奴。

——“你怎么、居然敢来、再跳这个舞?”

却奴突然定住。

他终于,终于有机会直视着那个男人的眼。直面向他,如同面向自己的命运。不止自己的,还有娘、爹、自己的哥哥,以至天下万众兆姓的命运。

他只想好好地看一看。

那威压于一切之上的,男人中的男人,王中的王,可汗中的可汗,是个什么样子。

殿角边,瑟缩得忘了离开的宗令白正在那里轻轻地抖着。

他怔怔地望着云韶的儿子。然后,只见到却奴突然伸手,用力在自己脸上一撕,竟把那面具生生撕开,裂成两半,掷之于地。

面具下,现出他一张少年的脸。

胡床上的天子忽有幻觉,像自己梦中见过的:清冷的早晨,一片草野间,露水沾住草叶,一匹筋骨轻骏的小马直面向自己跑来,它的身上汗着血,可身后,是那么薄白柔软的雾。

那满地云韶舞罢的余韵中,他只见那孩子的双眉横横地拉直,眉锋挺挺的秀逸;唇角,平平地抿直,中间,是一条直线的鼻。

这孩子,真是那云韶的儿子?难怪,长得有……她遗下的那么一分好看。

激动的红潮正在那孩子的颊上褪去,渐露出一片苍白来。

……他居然敢问我、怎么敢?

却奴忽然抬脸。

“因为,我是一个王子。”

“我要从今天起,就不再是什么‘却奴’!”

——哪怕是一个已“息”的息王的“息王子”。

——哪怕是已为史官所“隐”的隐太子的“隐王子”。

少年的眼中忽爆起一片坚定的晶亮来。

——我依旧、

——是我自己生命中的那个王子!

“很有胆色!”

“颇有些像我。”

“看来是我们李家的种。”

胡床上高坐的李世民含笑喃喃道。

“那么你不叫却奴了,却叫什么?要我赐你复姓为‘李’吗?”

却奴猛一摇头。

……你赐不赐复姓、我也无奈的注定姓李了。

对于这个命定,他感到有些惘然。

他极力镇定着冲胡床上的人道:

“我叫李砚,砚台的砚,表字浅墨。”

“因为娘生我时,石床上一星棉絮都没有,她说冷得跟砚台一样。上面有生我时流出来的血,在夜色里看起来,像污浊了她人生的一摊墨。”

他的声音微微温柔起来。

温柔的牵扯出当年生养时留在记忆里的痛。

李世民的眼中也像蒙上了一点什么,有点软化。

“你来,是为了她?”

“或是已经见过了?傩婆婆是我的乳娘,她做事我都不好处罚她的,所以越来越只管自行其事。”

“你娘、她还好吗?”

却奴猛地抬头:“她死了!”

李世民“哦”了一声。

死了?——那个他此生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死了?

那个他大哥曾夸耀于他的女人,那个甚至于比萧皇后,隋炀帝的公主,自己的耿嫔都漂亮的女人?

然后他的目光深长起来,那么深长的目光足以罩住却奴,罩住他的过往由来。

他看着这个少年,像饶有兴致地看着一匹小马,掂量着它的姿质脚力——是不是好驯养的,以及日后驯养出来又跑不跑出迅捷轻快的脚步?

李世民一生爱马,当年战阵之间,曾亡故六骏。每当回想,心中犹痛。但他那样的男人,觉得无论什么死了,只要是为他,那死的、也值了。

就是如今,国事倥偬中,他还不忘弯弓驰猎。

他想起他的王家禁苑,想起太仆寺,他还想起曾在太仆寺辖下的马厩里题过三个大字:

“天下牧!”

……这是匹可堪调教的好马儿。可惜、可惜自己只怕一无时间、二无精力来将之调教了。

而这马儿,不调教长大了只怕会是匹会触人蹬踏、乱奔乱跑的野马。

他一时想起自己的那么多儿子。可惜啊可惜,他们一个个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早已褪去了这样的姿质了。

然后他惋息般地说:“可惜,早不知道有你。早在贞观三年,我就以我的福儿承继了你父息王建成之嗣了。”

一手杀之、一手续之。这两手之举,都不可谓不真诚。

他在想像中想起建成的脸。

那张纵恣肆意,毫无忌惮的脸,就是今日重想起来,自己这兄弟间,也永远无法共存。

他叹息着:

“所以,你爹的香火供奉,已有人为继。”

他目光中忽生惋惜之意。

却奴一眼已经读懂:他的意思,是说自己已经多余!

他从小就是多余的。但跟随肩胛以后,随着自己长大,他终于明白,自己可以不在乎在别人眼中是不是“多余”,要在乎的,是自己对于自己来说,是不是“多余”!

那才是最最重要的。

李世民不是胸襟狭小之辈。这些年,他被尊为“天可汗”,那些异族,无论东突厥,薛延陀,土谷浑……战败之王,他都能收容,恕其悖逆,饶其性命,甚至还让他们带着部众移入长安居住。

——可是,这孩子姓“李”。

偷看到他的目光,殿角里的宗令白忍不住更加瑟缩地发抖起来。

他已明白了皇上的意思,可这明白,却不过是再一次让他感觉到自己的无力。就像当年,云韶被强留在东宫建成处,那一次、每当回想起来都让他不能不恨上自己一生一世。他是无力的,云韶就葬在自己这无力之中。

他鼓得起一张琴,鼓弄得几乎所有的乐器。

但留不住一个跳舞的人。

而今日,他终于见到了云韶的孩子。

可他又只能眼看着……

李世民轻轻叹息了一声。

一声叹罢,他认为已竟责任,一挥手示意道:

“拿下吧。”

却奴忽然向后退了一步。

他当然明白今日如此躁动之举的结果。

可他管不住自己,他不能不来。

但——凭什么他们以为可以说一声“拿下”就真的随意拿下了!

入宫无法带兵器。可他一退,已退到了刚才敲打的警鼓边,拿起了那两枚曾鼓得发烫的鼓槌。

虽然那只是两柄木质的、长不盈尺的鼓槌。但它是硬的。

这硬握在手里,硌得却奴的心胆更是刚强的硬。

——今天,他出不去。他知道。这殿里殿外,从皇城到宫城,仅李世民的护卫,就不只一批。他差不多能一一尽数。比如:骁骑,李世民称帝后亲手创立骁骑营以护卫皇城;比如:天策府卫,李世民荡平天下时曾为天策府上将,其天策府卫一向精干,其中,秦琼、尉迟敬德都不过是他天策府卫十上将中人;再比如,宫中的娈公公手下的内相一门,娈公公虽身为刑余之人,但他那一手功夫,在江湖草野中,也是名传有加,许为“尺五天中第一人”,他那一把禁尺,就是师傅说来,也恍然神驰;再有,就是李淳风所控的钦天监的供奉堂,李淳风出身隋末乱世中的星罗道,当年的草野奇士,在他仕唐后也一时网罗几尽……

更别说,连李世民本身都是一个弓马健者。

可却奴还是手持两把鼓槌,一把横向胸前,一把直指帝座,冷声道:“来吧!”

今日李世民身边侍奉的,除了几名宫女,还有几个清俊小监。殿门口更是站着十余名剽骁侍卫。

却见他身边一名年老的太监一挥手,这太监在宗正寺领职,此时,招拿却奴,正是他的职责。

只见几名小太监就已一拥而上。

却奴回首向南,朝看了殿外一眼。心想:师傅,小却儿枉费了你六年的时光!

虽然肩胛从不许他叫自己师傅,可在心中,却奴已真的将他看得如师如父。

然后,眼见那几名小太监在御前不敢尽情施展,有些局谨围拢而近,却奴双手鼓槌在鼓上一敲,这一击,直击得鼓面破裂。他身子一飞,就已向那几名小监攻去。

他身法得自“羽门”,年纪虽小,但这几年苦练下来,得遇名师,已端的不可小视。

他一出手,御座旁年老的庞公公就不由得眉毛一动。却奴手里的一对鼓槌已被他施展得迅疾刚健。那些内监身在宫中,本来就不带兵器。他们虽经调教,俱是练过的,但未逢过多少实战。人数虽多,一时却也拿却奴不下,反被他一对鼓槌敲在头上,肩上,一下下生疼。

可这些内监虽年纪不大,个个也允称好手,庞公公的一双眉毛越皱越紧,李世民眼中的惋惜之意也越来越浓。那庞公公悄悄移动身形。却奴被那几名内监好手裹挟得满殿翻转,不经意间,已贴近庞公公身侧。那庞公公猛地一伸手,却奴惊见之下,心里打了个寒颤!他没想到这年老公公出手会如此的快。惶急一顾下,只见到那老公公一双雪白的眉毛下妇人般粉嫩的脸和手上的苍硬老茧对衬触目。

庞公公抓向的是他的腰胯,却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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