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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于同年六月十八至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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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镖
第一回 以月色洗脸,与影子搏斗
幽凄的黑夜里,在“妙手堂”后院的一块荒地上,湿泥路后结成一块块的凝土,形成凹凸不平的地面,凭空一轮弯月,自枯秃林子顶上冷冷起。
一个满头乱发、满脸皱纹的人,竟在月色下,像夜枭一般,狠狠的追打着自己的影子!
这人正是“妙手堂”堂主回百应。
为什么他要这样苦苦的追杀着自己的影子!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妙手堂的重要人物,也正是他胞弟回百响忍不住曾这样问:“你要杀掉自己的影子?”
“我要跟自己的影子搏斗,我要杀掉方邪真!”这是回百应的答复。“我要比我的影子更快更虚,更莫可捉摸。”
回百响当然明白。
——方邪真不但杀了他的独子回绝,还拒绝了“妙手堂”的邀请,加入了“兰亭”池家,与回家的人作对。
这些日子以来,自从方邪真加盟池家之后,洛阳四公子中,就只有兰亭池家和小碧湖游家声势蒸蒸日上、突飞猛进,千叶山庄葛家仍在萎缩,妙手堂回家也被打得抬不起头来。
——妙手堂再不振作,再不图复生,只怕,洛阳城里,就只有游、池两家二水分流、双雄并峙,再没有回家立足之地了。
“堂主,”回百响很清楚他这个兄长的脾气,所以不敢开口叫“哥哥”或任何较亲昵的称呼,“以你的‘回天乏术大六式’,还杀不了方邪真吗?”
回百应不答。他在练功时,常要发出极其痛苦的呻吟,那声音,就像有人在受着极其痛苦的极刑一般。
“要杀方邪真,不一定需要堂主亲自动手;”回百响知道这又到了自己献计的时候,“只要能把那两位武林名宿,杀手祖宗请回来,方邪真至多也只不过是只刺猬而已。”
“刺猬?”
“一只全身喂满了暗器的刺猬。”
“你说的是‘神不知’,‘鬼不觉’两兄弟?”
“是。”
“为什么是他们?”
“他们不错是难请动一些,价钱也太高了一点,不过,堂主可记得,飞星子曾暗算过方邪真,他虽然死在方邪真剑下,但方邪真也着实受了不轻的伤,要不是池日暮和七发大师等及时赶到,当时,我也一定能把他杀了。”回百响仍在为那一次杀不成方邪真而耿耿于怀,“神不知和鬼不觉的价钱是贵了一些,但他们既是飞星子的前辈,没理由杀不了方邪真;何况,请他们过来,也不止是杀方邪真一人……”
“不必了,”回百应斩钉截铁的道。
回百响怔住。他满腹赚钱大计,都因回百应这三个字打垮了。“据我所知,已经有人把他们请回来了。”
回百应说完这句话之后,继续狠狠的击打、追逐着自己的影子,回百响却开始感觉到:这位一向信任他的胞兄,已经开始不信任他了。
——这样重大的事情,竟已下了决定。也不知会他一声。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会失去了回百应的信重。
他只觉得不寒而悚:因为那个以夜色洗脸、与影子搏斗的汉子,在月色中看来,像一个噩梦里的兽,偏偏这噩梦又似永不醒来。
方邪真刚刚醒来。
他在睡梦中仿佛听到遥远而清恬的歌声,醒来后那歌声仍然清甜而飘渺的萦迥着。
他知道那是谁在唱。
他也知道这是谁的歌。
如果这是一首歌那么就是一首年轻的歌。年轻的歌只适合年轻的孩子唱。
歌声忧伤,且带着微微的受伤。
初恋的人都是爱受伤的。
这样一首歌,以前唱的时候,仍是爱受伤的,而今听的时候,却是怕受伤了。
因为初恋不再,就算再有恋爱的心情,那恐怕也是末恋了。
末恋近似酒,只剩下最后一口的悲哀。
方邪真不禁推开了窗。他的伤未愈,胸和背都痛,而且一明一暗,各有各痛。
第一道阳光照在他衣上,他忽然觉得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可是他又弄不清楚为何有这种感觉。
歌声忽止。
他看见一个熟悉而苗条的身影,正在花圃里修剪着一盆九萼红。
一个人弯腰的时候,姿势很难保持优美;可是这女子在这种姿态,依然楚楚迷人。
她本来是在哼着歌的,忽因听见推窗的声音,想到那推窗的人,马上停住了歌声。
她当然就是颜夕。
“兰亭”池家的大夫人:颜夕。
也许,方邪真是因为她,才留在池家的,当然,也可能是为了要报方父和方弟被无辜残杀之仇,或为了报答池日暮对他惜重之情,甚至是为了一展抱负才华,才成为池家最受重用的人。
他和颜夕曾有一段情,但颜夕后来离开了他;他为了她而天涯落拓,无所楼止,但他再见着她时,她已是兰亭的大夫人。
一个在兰亭池家里,除池日暮之外,最得人心的人。
她的夫婿池日丽,却是一个双腿残废的人。
越是因为这样,方邪真进入池家之后,除了商讨改革池家大计之外,绝少与颜夕聚首,就算碰面,也是一点头,一颔首,各自回避。
可是,方邪真心里分明,他为什么要为池家这样尽心尽力,不过,他从不去想答案。
然而,在这样一个明媚的早上,颜夕在花圃里剪花,不自觉的哼起一首他们从前一起唱过的歌,恰好给方邪真听到了,他推开窗来,这时阳光略明微暗,正好望见她。那张自俯身抬首,楚楚可怜的明眸。
方邪真心头一震,想到往日的旖旎情景。
人总会有心头一震的时候,且不管你是不是形露于色,也许是因为眼里的映象太过刺激,也许是因为脑里的感觉太过强热,可能是感动,可能是惊艳,莫让一生无惊喜,人总会有心头一震的时候。
——你上次心头一震的时候,距离现在有多久了?
方邪真感觉得到,颜夕先是知道是他推窗、然后想到那首歌的意义,立即停住了歌声,这转折间的心理。
接着下来,颜夕在方邪真正想避开眼光时而先移开了视线。
“大夫人。”
“方少侠。”
“剪花?”
“有几株月娥姣和红玉颜都枝叶过盛,反碍花放,我把它修了修,”颜夕漫不经心的道,“没想到这几天晴时多雨,连这九萼红也枝繁叶茂起来了。”
方邪真微微一笑,只轻声吟哦道:“浓艳初开小药栏,人人惆怅出长安;风流却是钱塘寺,不踏红尘见牡丹。牡丹是四月的花神,相传司牡丹花神男的是诗仙李白,女的是丽娟,而今,都给你修容饰貌啦。”
“真奇怪,丽娟是汉武帝的宠妃,能歌善舞,相传她歌声起处,百花随舞,却怎么李白一身剑气来,也会成了花神?莫非是因他爱花惜花?”颜夕随即莞尔一笑道:“也许是他有仙气吧!”
方邪真接了一句:“也许他风流。”忽觉不妥,把话一转,忙道:“也有人相传牡丹花神是貂蝉。”
颜夕忽然低下了颈,用春葱般的十指,修剪花叶,长长的睫毛轻颤着。
方邪真也没再说下去,掩上半窗。
他梳洗,穿衣、系剑,正准备出去。
他要去找惜惜。
依依楼上一惜惜。
——从在受伤后在白发溪畔让“黑旋风”小白接了回来,他像是内外伤一并“发作”,昏昏沉沉的睡了两天,这两天里,他唯一牵挂着的,是惜惜的安危。
颜夕毕竟是池家的大夫人,只有惜惜才春日凝妆上翠楼,痴望的是他的踏踏马蹄,而不是王侯公子,骚人墨客。
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听见颜夕的一声惊呼。
惊呼刚起、未毕,方邪真已掠至颜夕的身伴。
颜夕仍在花圃。
她吃惊地望着天空。
“你看那天空!”颜夕接着发现方邪真整装待发,也望见他手上的兰丝巾,忍不住道:“你要出去?”
方邪真点头。
他也看见了那天空。
在牡丹花丛上的天空,云层奇异的变动着,阳光时隐时现,云朵像一汪细碎的怒海,捉摸不定,方邪真想起了刚才阳江照在他身上那种奇异的感觉了。原来,天空上的云彩,像阵战;今天的阳光,有杀气。
“不要出去,”颜夕手中的剪刀,被乍出云层的阳光一映,闪烁出几道妖异的厉芒来,“今天的天色有杀气。”
颜夕也感觉到这一点。
方邪真却摇头。
他忽然想起惜惜,惜惜不种名花,只种药草,——在这个风云变异、阳光透出杀意的时候,不知怎的,他竟想起惜惜,仿佛还可以看见,惜惜捧着一盘金绿莲,小心珍惜的摆到小栏台上去晒阳光……
然后他感到杀意更甚。
——怎应会有这种感觉!?
他的直觉一向很灵,很准,让他躲开了不少危机,度过了许多绝境,当他想到惜惜可能遇到危险,他就再也不迟疑。
——杀手既找过他的麻烦,只怕也一样会去对付所有他关心的人。
“我不能因为有杀机就不出去;”方邪真道,“如果杀气是冲着我来的,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去面对它。”
他说着按剑踏步,跨出西院月门。
颜夕痴痴的望着他的背影。
她却不知道,在背后三丈外朱柱暗影后,有一个人,坐在轮车上,苍白的脸因苍白的注视花园里的一切而显得更苍白。
第二回 神不知?鬼不觉
方邪真走出兰亭之后,一路走向洛阳城中。城中无处不飞花,一群小孩拍手唱着儿歌,嬉闹着走过去。这地方因绯花夹道,又被人称作是“飞绛源”。
依旧是杨柳依依,依旧是秋凉时节,可是,当年一起走过长堤的并肩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春去秋来,时光荏苒,岁月蹉跎,物是人非,方邪真想到这里,但见夹道绯花,心中一疼。
他忽然感觉到人生至此,不如一死,一切雄心壮志,全都消尽了。
阳光忽隐忽现,云朵变化,更为怪异,时晴时阴,就像一个多情女子的心绪,起伏不定。
方邪真忽然生起了许久不再的情怀。
他追逐风中的落花,绯花开到十月,风一吹来,纷纷旋舞而落,他用手张开白袖,轻轻兜住飘落的花,不消半盏茶时间,已一袖蕴香,方邪真轻拈起一朵花,挨近鼻尖贴了贴,似感觉到一点儿温柔的痒。
然后,他拣了一处软柔的草地,仰卧其上,任由落花飘落在他脸上。
风吹落花飘,阳光炽亮而不带火气。
方邪真在感觉落花飘落到脸上的轻柔。
难道方邪真因赏花而忘了依依楼之行?
点点飞花,在大动荡的苍穹变化莫测的浮云下,更是薄命无依。
——像这样的风和日丽,怎么会有杀气?
忽听一个人说:“这天气就像十七八岁少女的脾气,啥时候晒得人皮焦额裂,啥时候来场滂沱大雨,那都是说不准的事儿。”
另一人也自道上走来,边道:“东山飘雨,西山晴,这年头,天气、世道、人心、无一事作得了准儿。”
就算方邪真这样仰卧着,都能看得出来,来的两个人,都是上了年纪的老汉,一个胡子全白,一个满腮黑髯。
白胡子长吟道:“桃源只在镜湖中,影落清波十里红,自别西川海棠后,初游烂醉答春风。陆游这首诗的意写得好。使我看的是别的花心里想的是桃花。”
黑虬髯也吟道:“种树乘春雨,开花待晓风,一年还一树,随意满园红。李东阳这首桃花的境写得好,等待不但惜花恋花,对待逝花就像追念逃妻一样儿。”
“还是陆放翁的意好,”白胡子道,“艳而不俗,恰似桃花。”
“还是李东阳境好。”黑虬髯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白胡子道:“陆放翁好。”
黑虬髯道:“李东阳好。”
“无论意好还是境好,两位究竟是吟桃花,还是争论桃花?可惜现在是十月天,开的是绯花,不是桃花。”
睡在地上的方邪真忽然说话了,似把两老都吓了一跳,“十年花底承朝露,看到江南树。落阳城里又东风,未必桃花得似蕊时红。”
白胡子眯着眼道:“我以为你是个死人,才躺在地上。”
黑虬髯道:“这首意好。”
白胡子道:“境也好。”
黑虬髯问:“是谁作的?”
“胭脂睡起春光好,应恨人空老。心情虽只在吟诗,白发刘郎孤负可怜枝。”方邪真吟完了下阙才道:“相传楚文王消灭息国,要息侯夫人妫息为妻,妫息与息侯双双殉情,时正三月,桃花盛放,楚人立祠以祀,封妫息为桃花之神。这就是桃花的故事。”
白胡子道:“你实在很会说故事,这么多起承转合,这么多的悲欢离合,这么悠长的岁月,这么无常的变化,你几句话就交代清楚了。”
“人生里多少离乱岁月,喜怒哀乐,其实大都一句简单的话就交代清楚了;”方邪真依旧躺在草地上,悠然笑道:“我想过来了,一个人能多说些故事,少杀些人,是件好事。”
黑虬髯瞪着眼道:“你常常杀人?”
“我?”方邪真一笑道:“不常常。”
他笑笑又说:“你们二位才是常常。”
黑虬髯不解地道:“我?你说什么?”
“神不知,鬼不觉,”方邪真慵懒地道:“我既然已认出了你们,你们又何必再装胡涂!人家是睁着眼说瞎话,咱们倒真是人在绯花树下尽说桃花!”
黑虬髯退了半步,细细的打量地上的方邪真,才向白胡子道:“你看他是不是有问题?”他用手指指头部,他居然说我们是神不知和鬼不觉。”
白胡子扪着白花花的胡子摇首道:“这点似乎没有什么问题。”
黑虬髯道:“既然我们一向都是神不知,鬼不觉,可是绝少人知道我们就是神不知和鬼不觉。”
白胡子道:“他却一口叫出我们:神不知,鬼不觉。”
黑虬髯向方邪真唤道:“喂!”
方邪真好整以暇道:“嗯?”
黑虬髯道:“你既知我们是神不知和鬼不觉,当然也知道我们是来干什么的了。”
“你们是来杀人的,”方邪真道:“你们是有名的杀手,习惯在杀一个人之前,必定会先通知他,你们要来杀他了,然后才开始动手,一样能把人杀得神不知,鬼不觉。”
“你说得对,”黑虬髯怪笑道:“那你知道我们这次要杀的是谁?”
“当然是我。”方邪真懒洋洋的躺在草地上,道,“舍我其谁?”
这次轮到白胡子悄声指着太阳穴道:“我看这人确有问题。”
黑虬髯忍捺不住,大声道:“既知我们已经来了,还不站起来受死?”
“你们来了,我为啥要起来?”方邪真反问道:“既然一个人死了也是要躺下去的,又何必要站起来受死?”
黑虬髯急得搔首抓腮,向白胡子道:“他说得对。”
白胡子鼓着腮道:“可是,你从来没有杀过一个不抵抗的人,尤其是躺着等死的人。”
黑虬髯估量情势,几次都不能下手,只能说道:“你说的也对。”
白胡子道:“可是天下没有都对的事,就像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一般,你必须选择一样。”
黑虬髯想了想,大声道:“你这句更对!”然后向躺在地上的人叱道:“方邪真,你要是再不站起来,就永远站不起来了!”
方邪真仍是仰望着舒卷翻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