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初飞
作者:王晴川
一、风起云寒雏凤飞
御史台中丞尹鹏知道儿子不见的消息时,自己才刚刚散朝回到府上没多久。
京师这些日子很不平静,先是西夏滋扰不断,大宋与之交兵竟然连连损兵折将,而辽国竟也乘机要挟,向焦头烂额的皇上索求关南十县。更要命的是朝中波澜陡起,开封府尹范仲淹屡次抨击宰相吕夷简多用私人,向皇上提出“进退近臣,不宜全委宰相!”,后来竟然向皇上献上一张《百官图》,将百官的贤愚忠奸细陈于图上。最令尹鹏气恼的是范仲淹在《百官图》上对自己下的评语是“御史台为天子耳目之司,尹鹏言行类乡愿,难堪重任,且欲与宰臣联姻,若宰相苟有非违,御史台如何纠劾?”这让尹鹏忍无可忍,自己在朝中不愿多惹是非,你就说我言行象乡愿小人,而我的儿子要娶宰相吕夷简的千金又碍着你什么事啦,你范仲淹竟也瞧着不顺眼!
尹鹏知道范仲淹这么言事无避,公然向宰相挑衅,迟早是讨不得了好去的。果然吕夷简前日上书天子,说范仲淹越职言事,荐引朋党,离间君臣!皇上龙颜震怒,贬范仲淹远知饶州。今天看来皇上还是余怒未消,将自称与范仲淹“义兼师友”的太子中丞尹洙、秘书丞余靖和馆阁校勘欧阳修一同罢贬。
这时坐在家里的太师椅上,尹鹏还是有些心有余悸:“朋党,朋党,自古以来天子最忌讳的就是臣下结成朋党,朋党就是篡权呀,好在自己从来和范仲淹那帮人离得很远。”所以当他听到管家尹福来报公子一夜未归的消息时,开始还没有反应过来,可愣了一下,他才狠狠一拍桌子:“这小子又跑到哪里胡闹去了?再过四日他可就要和吕相的千金完婚啦!”尹福打了一个哆嗦,说:“有人说,昨夜在蔡河湾的沉香楼,看见公子在那里饮酒作乐,喝得、喝得一塌糊涂!”蔡河湾在东京汴梁的东南,南熏门之东北一带,那里不但有贡院和国子监,更林立着许多勾栏妓馆,是个倚香偎翠的温柔之乡。尹鹏听了,暴跳如雷,将手中的茶杯重重地扔到了地上。
啪的一声,茶杯完好无损,地上的方砖却碎成数块,原来他恼怒之下,在这一抛之中用上了家传“两仪心法”的上乘武功。
“呦,老爷的功夫是越练越纯了,可也别拿咱家里的东西练手呀!”屏风后稳稳当当地转出来的正是尹夫人。尹鹏道:“哼,你养的好儿子,竟然在大婚之前跑到勾栏瓦舍买醉!”尹夫人也重重哼了一声:“爷们三妻四妾也是常事,在酒楼上听了曲儿,有什么大不了的?”尹鹏素来惧内,听了夫人的话,神色一软,道:“这、这若是传到吕相耳中,可如何是好?”尹夫人双眼一翻,道:“他若问起,你死不承认不就是了?”夫妻二人正吵闹间,忽然外面传来一声吆喝:“圣旨到——御史中丞尹鹏接旨!”尹鹏一回头正瞧见内侍陈公公步履匆忙地走进屋来。他一惊而起,忙吩咐快摆香案接旨。
陈公公却一摆手,遣散了屋内的仆人,道:“我来传的是圣上的口谕,你知道吗,哎——”说着压低了声音:“出事啦!”跪在地上的尹鹏眼大如铃,暗想这几天出的事还少吗?陈公公又道:“哎,凤贞公主不见啦!”尹鹏的身上猛地冒出了一层冷汗,问:“是不是要奉旨远嫁辽国皇子联姻的那位凤贞公主?”陈公公又哎了一声:“天下还有几个凤贞公主?哎,我可是从来没见皇上着那么大的急!”尹鹏的眼睛瞪得更大:“公主是给人劫持了,还是自己……”他想皇宫九重,公主未必会给什么人劫持,多半这位公主自幼娇生惯养,不愿嫁到那蛮夷之地,自己跑出去散散心也未可知!陈公公又是摇头又是叹气:“这个可就不好推断了,我瞧八成是自己溜达出去的。嘿嘿,凤贞公主自小受圣上宠爱,听到要联姻的消息后数日来一直和圣上怄气,只是这么一逃可太也不成话了。”尹鹏点头道:“是呀,这不是让圣上失信于天下吗?再说,自西夏发倾国之兵入寇以来,边陲交兵数月,我大宋败多胜少。皇上迫不得已和亲辽国,便是想拉拢辽国,一同对付西夏。若是公主这么一嫁,圣上也能过几年安稳日子!公主是何时不见的?”陈公公道:“今天散朝之后圣上就寻不着公主啦,皇宫内都翻了个天,估计是昨日下午、或是今儿一大早也未可知!哎——皇上让你在三日内找到公主!记住,圣上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些事,尤其是大理寺、督辖院那些家伙!这些人办不了多少事,只会瞎闹腾!你们御史台下的察院人马精强,推勘官更可以审察各州大案,办这事最好不过!”说完这句话,才坐下身来,喝了一口尹夫人捧上来的香茶。
尹鹏却心中暗自叫苦:“我瞧这事可是最坏不过了,天下茫茫,哪里找凤贞公主,而且还不能兴师动众?”陈公公忽然又噢了一声:“还有,你知道吗,公主的乳娘赵氏也随她一起不见了。嘿,自从公主的母后薨后,皇上怕公主一人孤单,便让赵氏来陪伴公主。这赵氏也算老成持重,怎么也这么胆大妄为,和公主一起胡闹?
“还有,”说着他又拍了一下额头,“今一大早,宫内盘点人数,发现又少了一名宫女!”尹鹏越听眉毛皱得越紧,问道:“这宫女叫什么名字,是和公主她们一起逃……出走的么?”陈公公摇头叹息道:“这宫女叫瑞什么来着,反正不是伺候公主的,据宫中主管内侍说,昨晚还看到过她,想来是今晨独自溜出去的,只怕和公主与赵妈妈她们不是一路。嘿嘿,宫内便是跑出去百八十个宫女也算不得什么,这出走的宫女皇上已经责成督辖院搜寻了。你们御使台便只管找寻公主!哼,公主和乳娘也还罢了,现在连个小小宫女都敢逃出宫去,当真是胆大妄为了!”“还有,你知道吗,”陈公公说着又抬起头来,“说到胆大妄为,令郎的胆子可也不小呀!我来的路上遇到了龙图阁学士李纮,我瞧他风尘仆仆的样子忍不住问他去了哪里?他说,刚在郊外为罢贬出京的范仲淹饯行归来。我问他,你给范仲淹饯行,不怕别人说你是他的朋党?这位李大学士竟然说,范希文是天下大贤,得为其党人是我大幸!”尹鹏接口道:“我原以为范希文被贬,无一人敢送的,不想却冒出来个李纮!”陈公公冷笑道:“岂止一个李纮?给范希文敬饯行酒的还有令郎尹啸!”尹鹏的脸一下子拉得老长:“这、这只怕是谣传吧?犬子和范党从无往来!”陈公公笑道:“据李纮说,令郎豪气逼人,对范仲淹言道,早就仰慕范大人大名,便是无人相送,他也要来这十里长亭给他敬三大杯酒!嘿嘿,据说向来不肯轻许人的范仲淹,居然视令郎为奇器,还劝他应多读《中庸》。哎,这可是李大学士亲口所说。”尹鹏的手已经开始发抖了,恨不得将儿子揪过来痛殴一通。
陈公公却颤巍巍地站起,道:“咱家也不在这里耽搁你的功夫了,你还是找还凤贞公主要紧!”尹鹏惊怒交集之下居然忘了送客,陈公公走出好远,他才如梦初醒地飞身追出,扯住了即将上轿的陈公公,在他耳边低声道:“公公,犬子不知天高地厚,这为范仲淹饯行一事还请公公不要外传!”陈公公低笑一声:“咱哥俩这多年交情了,老哥自然理会得。哎——我瞧令郎的胆识确是不凡,不似你,终日谨小慎微!”尹鹏气鼓鼓地回到堂上还未说话,就遭到尹夫人的劈头喝骂:“哼,我就是瞧不起你这幅窝囊相!能让范大人高看一眼的,这普天之下能有几人?儿子娶了吕夷简的闺女也不是就入赘到了吕府上,你这当老子的不必提起吕夷简就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声!”这尹夫人是真宗时的名相王旦之女,向来脾气旺盛,而尹鹏的仕途亨通也着实沾了些夫人娘家的光,所以一直畏妻如虎,这会儿听了夫人的话也照例不敢再唠叨。
这时尹福却哼哼唧唧地跑了进来,禀报说:“老爷,我们找到公子了!”尹鹏问道:“那奴才在哪里?快让他回来见我!”尹福一脸苦相:“据说公子自郊外归来就折向去了飞岩谷游云寺,和道谛长老谈禅。游云寺门规森严,旁人也自进去不得。小人一时性急,便要硬闯,却给道谛长老的徒弟悦贤和尚阻住了!”尹鹏冷笑道:“岂止是阻住了,道谛精通天下各派武功,瞧你这样子,膀子上定是中了悦贤的龙爪手!”尹福哭丧着脸道:“我是一时不小心,可这厮也着实不将老爷放在眼里!”尹鹏却笑道:“那人家也是留了情的。游云寺乃当今武林圣地,岂可硬闯!这小子到那里找道谛长老谈禅论武,不管怎么说也胜于他四处闯祸!你马上拿了我的手迹去见长老,让他速潜尹啸回府!”尹福接过那折子,飞也似的去了。
尹鹏这里片刻不敢耽搁,马上出奔御史台,招集人手,侦骑四出,打探公主下落。
尹福跑到游云寺还没有呈上尹鹏的手札,知客僧便告诉他,你家公子刚刚出寺去了,去什么地方也不得而知。尹福不禁叫一声苦,愣巴巴的呆在了当场。
尹啸从游云寺出来,望见荷绿杏黄,梨白桃红,午后的城郊之外一派春色妩媚,登觉一阵舒畅,心底一直悬着的一个硬疙瘩似乎也解开了,当下纵马疾弛,直奔飞岩谷外的遇仙楼。这飞岩谷是汴京游人踏青游览的胜地,谷外柳林西侧的遇仙楼正是东京汴梁城内的遇仙台分号。虽然比不得曲院街上大名鼎鼎的遇仙台总号,可是酒旗招展,前楼后台,气派也是不小。
尹啸素来喜欢在这酒楼上倚窗而坐,但今日刚上到楼梯口,就瞧见自己常坐的位子上坐着一个年方十五六的少年公子。这公子玉肌如雪,光艳照人,给窗外清风一吹,青衣飘摆,隐约可见纤腰一束,却原来是个男装的少女。尹鹏虽然阅历不少,可是乍见这么一位丰神楚楚、清丽脱俗的少女,还是不禁呆住了,连他手上的一把白玉杆头的马鞭都来不及收起,也愣愣地悬在半空。
那少女转过头来,忽然瞧见一个长身玉立的白衣公子倚在楼梯口呆呆地凝望自己,不禁秀眉微蹙,似是恼他无礼,但随即又似是觉得他的样子呆痴可笑,不禁嗤的一声笑出声来。
尹啸见这少女一笑,才觉出自己失态,他性子本来狂放,当下也呵的一笑,大踏步走到那少女桌前,拱手道:“这位兄台,在下冒昧,可以同坐共饮片刻么?”“不成,我们不惯与生人共饮!这酒楼上空桌多得是,你另找地方吧。”说话的却是这少女身旁一个蓝衫老仆,这人年纪老迈,面色焦黄,适才一直躬身缩在一旁,尹啸的眼睛一直牢牢盯住那少女,这时才瞧见他。
那少女却粲然一笑:“有什么不成?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说着用手敲了敲桌子,道:“兄台不嫌简陋,就坐下来共饮几杯罢!”尹啸见那少女敲桌子时,皓腕时露,润泽如玉,又见她性情豪迈,丝毫没有小女儿家的扭捏作态,心下甚喜,大咧咧地便坐了下来。
他低头见桌前菜肴甚简,只寻常的四盘样菜,便笑道:“我猜你定是头回到这遇仙楼来,不然怎么没有点这遇仙楼的名菜?”少女转过头来,问道:“这里有什么名菜?”尹啸见她头上一副二带唐巾压得极低,这么凑过头来说话,显得甚是天真漫烂,便道:“遇仙楼上的名菜当然是'落霞照银莲'和'七仙熬鸭羹'了。那落霞照银莲要用太湖的花香耦作主料,配樱桃、红椒,炒出来后耦色如水晶,红椒樱桃如晚霞,非但爽口,而且悦目;七仙熬鸭羹要用杏仁、桂皮、桂枝、甘松、檀香、砂仁和甘草七味熬料,整鸭成色红如玛瑙,味道甘嫩鲜美。这两道菜是曲院街上遇仙台正号的镇楼之宝,便是当今大宋皇帝赵官家也不时微服私访,到那遇仙台上吃这两味佳肴。”那少女又扑哧一笑:“胡说,我几时……哼,你当大宋皇帝如你这般是个馋嘴猫么?”却回头对店小二叫道:“快把你们的'落霞照银莲'和'七仙熬鸭羹'上来让我尝尝,味道若是当真不错,我就重重有赏!”那老仆见尹啸刚上来就这么大大咧咧的点了两道大菜,不禁有些恼怒,低声道:“公子,这两道菜可是费功夫,咱们……”那少女却不搭理他,对尹啸道:“还有什么有趣的物事,你再说来!”尹啸挥了一下手,喊道:“小二,先上几味时新果子和珑缠果子,”对那少女道:“遇仙楼上的果子有些名堂,其中荔枝甘露饼和香药郎君不可不尝。”又用手指了指少女身前的茶盏道:“大丈夫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还要饮万杯酒。在这遇仙楼上把酒临风,那是何等气概,兄台却只是饮茶,气概可未免小了许多。小二,上两壶上等玉练槌!”遇仙楼上的伙计手脚勤快,片刻之间已经将几盘果品和美酒摆上,口中还一个劲地道歉:“落霞照银莲和七仙熬鸭羹费些时候,几位爷还要等会。”尹啸将酒给那少女满上,又在自己杯中斟了,笑道:“兄弟,咱们萍水相逢,却甚是有缘,干了这杯如何?”那老仆把眼一瞪:“胡言乱语,我家公子向来不饮酒!”少女却已经举起杯来,砰的一响,和尹啸碰了一杯。尹啸道一声好,昂首一饮而尽,那少女却只是眨着漆黑的一对眸子望着他,道:“好酒量,再满上吧!”她自己那盏酒却根本未动。
尹啸道:“我先干为敬,你自己怎么滴酒不沾?”忽然想起人家终究是个女孩家,这么逼她喝酒可是不该,便笑道:“是了,贤弟原来是家教严谨,这酒不饮也罢!”又自顾自地满上了一杯。他见这少女豪迈开朗,冰雪可爱,口中的称呼也越来越近,竟叫起贤弟来了,说着端起酒杯来又尽了一盏。
那少女妙目流波,瞧了他片刻,忍不住舔了舔嘴唇,忽然举起杯来一口气将酒全倒入了口中。
这一下倒让尹啸大出意外,但见她似乎实在受不了那辛辣,几乎就要咳嗽,却猛地一咬下唇,生生忍住了,只是颊上红潮陡生,一双妙目也水汪汪的溢出泪来。
尹啸鼓掌大笑:“好,好,好气概,头回饮酒难免如此,快吃些果品。”少女胡乱夹了数道果品填入口中,只觉喉间辛辣稍减,可整个人却有些飘飘然了。尹啸道:“还没有请教贤弟尊姓大名如何称呼,听你口音也是这东京人氏么?”那少女道:“小弟姓赵,名字么,可不能说给你听,”说着压低了声音,一本正经地道:“我们……是朝廷通缉的要犯!”那老仆听她这么说,不禁吃了一惊。那少女见了尹啸和老仆的惊异神色,甚是得意,忍不住格格娇笑了起来。
尹啸见她笑得这么无拘无束,也不禁莞尔一笑,暗想这小女孩如此精灵古怪,不知是谁家的千金,竟然比我还会胡闹。
但尹啸的笑容在脸上马上凝固住了,因为他看到一个衣着寒酸的老年儒生一步步地向这里逼了过来。这老儒身材高瘦,最显眼的是那双眼睛血丝横布,好似五六天没睡觉一般。
“这位小哥,”老儒睁着一双火红的眼瞪着那少女道,“笑得倒好欢畅呀!”那少女面色一变,低声喝道:“你是什么人,到这来罗嗦什么?快退下去!”老儒哈的一声冷笑:“火气倒是不小,我问你,你是哪里人氏,瞧你细皮嫩肉的,女扮男装跑出来做什么?”猛然右掌一探,疾如闪电地向那少女的玉腕扣去。
尹啸左掌轻挥,就在那只枯瘦的老手在即将触到少女玉腕的一瞬先将老儒的腕子紧紧攥住。老儒的那一抓不可谓不快,但尹啸还是后发先至,在旁人眼中看来,倒好似那老儒将手递到尹啸手中一般。那老儒用力一挣,却如同蜻蜓撼柱,更觉得腕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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