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表情一瞬间就变得有点错愕,好像不明白为什么在刚才关于自己去留的激烈争论结束之后,话题会突然跳到这种事情上来。她下意识地低下头,扫了一眼他依然短暂停留在自己肩上的手,目光闪了闪,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眉眼慢慢地弯起来,露出一个愈来愈灿烂的笑容。
她那种仿佛了解了什么的微笑,让他突然感到更加不自在了。他手下的动作不由自主加重了一些,怒气冲冲地把自己那件经过一整天风尘仆仆的赶路、还没来得及更换的外衣,往她的肩上更加用力地拉上来一点,恼火地说道:“……头发这么湿就到处乱跑,想生病吗……?!”
他的话音还没落,突然感到她的身体在他手掌下微微一缩,右肩好像不着痕迹似的躲开了他的手掌碰触。
他的手陡然一僵,仿佛想起了什么,脸上恼怒的表情更深刻了。
“你的肩膀又……!”他低吼道,脑海里一瞬间回想起在战场上的情景——她挺立在自己身边,面对涌上来的敌兵,利落地一手拎起沉重的步/枪,抬手就把木质枪托牢牢顶在自己的右肩附近,眯起眼睛略一瞄准,就砰地一声开了枪。
他一时间感到一股无名火腾地一声烧了起来,几乎要烧穿他的脑袋。他粗暴地一下攫住她的右臂,毫不留情地一手挥掉自己披在她右肩上的外套,唰地一下拉开她未系紧的衬衫领口。
即使是在盛怒之中,他当然也保留着应有的分寸。领口被向着右侧斜斜扯开了一点,刚好只露出她果然青紫一片的肩头部位。
这一次他看到的那里比上次她训练后的情形更糟糕好几倍。因为在仓促中多次发枪,来不及摆好更正确的姿势,也经常没有把枪托在肩头用力顶好就开了枪,所以后座力带来的猛烈撞击甚至比正常开枪时更严重些——总之,她的右肩处有很大的一片淤紫,有些地方甚至有点微微的发黑——说明那些地方是承受撞击最多也最猛烈的地方。
柳泉错愕了片刻,猛然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来不及脸红,就立即手忙脚乱地想要匆匆把领口掩回去。
“不……这个……休养几天就会好的……以前也不是没有受过比这个更重的伤,不是都没事吗……”
她仓皇间说出的这句话却让他突然一愣,那只手凝定在半空中,脸上露出错愕的表情。
这种表情在他脸上太罕见,她不由得也突然感到一阵无所适从的茫然和心虚,垂下了视线,却又从眼角偷偷瞄着他的脸,结结巴巴地放低了声音说道:“所……所以……就没有告诉你了……因、因为我觉得这没什么……”
她补充的这两句话却仿佛唤回了他的心神,他哂然一笑,轻轻摇了摇头,说道:“是啊……这是为什么呢……?”
柳泉完全搞不清楚他打算说什么了,呆呆地望着他,打算扯回衬衫领口的动作也不知不觉地停了下来。
土方看着她的呆相,却突然一笑。
“我是在说我自己。”他解释似的对她说道,“明明以前作为新选组的队士,你完成过很多危险的任务,也多次需要赌上性命去和敌人搏斗,受伤流血也不是一次两次……”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片刻,才微微带着一点感叹似的继续道:“……那个时候,也并不是没有向你下过决死的命令。即使后来得知了你是女子的真面目,也曾经把十分难以完成的危险任务交给过你,或者把你一个人丢在险恶的敌人堆里……”
柳泉啊了一声,目光轻轻地一闪。土方知道,她终于明白了他指的都是什么。
他谈不上会为自己曾经下过的命令和决定后悔。他也知道她不会因为曾经无条件听从并坚决执行他的这些命令而感到不甘或恼恨。但是此刻不知为何,那些曾经看到过的、她远远超越于普通女子之上的英勇和坚韧的场面,却一幕幕在他脑海里闪过,仿佛缓缓展开的画卷,内容触目惊心,令人不由得感到一阵心疼和不忍。
……这一定是因为他自己的心境已经改变了的关系。
他再也无法以普通的副长对待队士一般的心态来看待她。甚至不可能以并肩作战多年的朋友和同伴一般的心态来注视着她。她已经深深融入他的过往、他的回忆、他的生命里,作为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继续生存着,使他再也无法忽视分毫。
他轻抚着她又因为顶着步/枪的木质枪托、每一次开枪时都承受着沉重后坐力撞击,因而红肿的右肩。
她裸/露出来的肌肤因为红肿而有点烫热,但在他微凉的指尖拂过肌肤表面的时候,她却突然打了个寒噤,脸色也迅速涨红了。
“我体会到了你的决心……”他感叹似的轻声说道,“你不惜以伤害自己的方式,也要支持着我……这样的你,不知为何也让我感到有点……”
有点什么呢?他却停了下来,并没有立刻说出后面的话。
她睁大了双眼仰望着他的脸,看不出此刻浮现在他心底的形容到底是什么。
她等了片刻,听不到他下面的话,大概是很难用语言表达出来的心情吧?
所以她也认真地想了想,才回答道:“……不。并不是以伤害自己的方式呢。”
他的表情微微愕然,俯视着她,好像想从她的脸上找出真正支持着她一直努力至今的答案似的。
“我是以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强大的方式,在支持着土方先生啊。”她弯起了好看的眉眼,微微笑了起来,语调温柔坚定。
他一瞬间竟然怔住了,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呆呆地发出“啊”的一声类似于惊异的叹息。
然后,他的眉眼从惊异慢慢变柔和,最后他有丝惆怅似的微笑起来,指腹轻轻抚摸着她右肩上泛红的肌肤,轻声说道:“……要是我早一点发现就好了——不,要是我早一点正视这件事就好了……”
柳泉:?
然而副长的下一句话就让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那样的话……我们就还能一起度过好几个夏日祭——”
仿佛是想要截断副长这种随随便便立fg的感想,柳泉立即开口了。
“以后也可以的。”
土方:?!
“以后也会有很多的夏日祭,我想我每次都可以从一开始,就跟着土方先生一道去参加。”她用一种确信的态度和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
土方:!!!
他的脸上再次露出了混合着惊异和动容的神色,沉默良久之后,忽然朝着她慢慢俯下身来,在她犹带着水汽和淡淡皂香的乌发间落下一个吻。
“是吗……”他叹息似的轻声说道。
“到时候,会有捞金鱼的小摊子吧。会再给你捞一条的。这一次,你可以养在自己的房间里。”
柳泉鼻子一酸,猛地闭上了眼睛,把自己的前额抵在土方胸口的位置上,听着他的心跳声,感觉自己的眼睛似乎马上就要湿润了。
“那一定,会是很棒的祭典啊。”
“我会好好地期待着的。”
第281章()
二股口之战虽然以土方率领的军队大获全胜而告终,然而这也是虾夷军队所获得的唯一一场胜利。
大鸟圭介所负责的木古内口、松前口相继失陷,为了避免新政府军切断二股口和五棱郭之间的通路、使得土方陷入孤军被围这样的劣势,大鸟向土方发出了撤退令。五月一日,土方被迫率军主动撤回了五棱郭。
自此,箱馆战争的败局之势几近无可挽回。
五月十一日,新政府军终于发动了箱馆总攻击。
糟糕的消息一个接着一个地传到了五棱郭。
新政府军七百余人于寒川登陆,与负责守卫的新选组展开了激战……
新选组诸位虽英勇奋战,奈何寡不敌众,伤亡巨大……
新选组被迫撤退至弁天台场继续死守……
五棱郭与弁天台场之间的通路被新政府军占领而切断……
弁天台场情况不明……箱馆山情况不明……
有大队新政府军从西边进攻……
一本木关门告急……
留守于五棱郭居中调度指挥的土方,几乎是咬着牙下了决心。
“……去转告大鸟君,西边来的家伙们就拜托他去解决——”
他的话音还没有落下,就听见身后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土方先生请留在这里主持大局。我去弁天台场。”
……是清原雪叶!
土方猛地转过头去,看见柳泉已经走到墙角,动作利落地一手抄起了靠在墙上的步/枪。她的脸上似乎还带着一个轻松的笑容,将那支沉重的步/枪在手中掂了一掂,抬起头来望着他,目光平静如水。
“我先去弁天台场。”她又说了一遍,强调了“先去”这两个字。
“战事紧张的时候,请您顾全大局。新选组从来都是不会畏惧担负最重要的任务,这一次也是。您在这里先安排好其它事情吧,我先去弁天台场看看情形。假如有向您求援的必要,我会尽快赶回来。您留在这里,新选组才有希望……假如那边战况激烈,您又不在五棱郭坐镇的话,那么由谁派援军去那里助新选组一臂之力呢?”
她说得极为镇静,分析得听上去也很有道理。
弁天台场情况不明,但新选组可谓是虾夷共和**队里最强悍的战力之一,想必也没那么容易溃败。但假如他们两人都去了弁天台场而陷入激烈的战场、无暇分/身求援的话,很有可能在五棱郭这里遭遇各处传来的不利战报而引发的一团混乱当中,不会有人想到要向弁天台场派出援军。那样陷入孤军奋战的新选组就太艰难了。
土方紧咬着牙关,用力得颊侧甚至绷起了青筋。他狠狠地瞪着柳泉,看到她拎着那支长/枪,穿过房间向他面前走来,直到停在他面前很近的地方。
然后,当着房间里其他人的面,她拔出了自己腰间插着的那柄剑。
她呛啷一声把剑拔出剑鞘大约一半的长度,脸上是十分从容而温柔的笑容。
“我可以与你击金为誓,土方先生。”她的嗓音一如平常般清脆悦耳,语调里带着一丝轻快。
土方的眉心深深地皱了起来,在他的前额上刻下深刻的竖痕。他用力地盯着她,好像这样做就可以把他的担忧与力量传到她体内一样。
在一年前,当他们在胜沼分别的时候,也曾经立下过这样庄重的誓言的吧?
他看到她的目光闪了闪,脸上的笑容忽然混进了一丝隐秘的甜蜜意味,就好像她很高兴看到他为了自己而感到这样忧心和困扰一样。
“你是知道的吧,土方先生?我会永远支持你,追随你的哟?”她突然向前倾身,在接近他耳边的地方低语道。
“所以,别露出那种表情啊?不是说好了,我还等着今年的夏日祭呢?”
土方感觉一瞬间自己的脸上突然发烫起来。他尴尬而恼怒地瞪了她一眼,对她这种在众人面前的大胆表白仍然有点不能适应。为了掩饰自己心底骤然涌出的含着一丝窃喜和狼狈的情绪,他飞快地抽出了自己的佩刀“和泉守兼定”,与她的长剑露在剑鞘外的部分刀刃相交,当的一声交叉相撞,发出极为清脆动听的金铁相击之声。
“我们,约定好了。”土方语气低沉地说道。
“……你,绝对不要死啊。”
柳泉想不到他第一句说出来的话竟然是这个,愣了一下。
“欸?!”
没有得到她肯定的回复,土方立刻皱起了眉,表情严厉地说道:“你,别作那些愚蠢的打算——我没有向你下达赴死的命令!”
柳泉错愕不已,嘴微微张开了,好像完全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样。
“……你去了那里之后,一路上如果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就马上回来。”土方好像十分艰涩似的说着,也许在“守护新选组”与“不想看到自己爱的人去送死”这两件事之间,一旦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以后,即使像他这样意志坚定,头脑冷静的人,也无法轻易作出选择吧。
“……即使……即使你还没有到达弁天台场,也无所谓。如果发生了什么变故,或者有什么危险……你就逃回来。”
柳泉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
新选组的那个鬼之副长,始终抱着殉道的觉悟在英勇战斗着的土方先生,居然……居然对她说出“逃”这个字眼?!而且,他的意思难道是说,假如新选组那边有了能够危及她生命的危险的话,就让她抛弃新选组,丢下一直并肩战斗着的同伴,先行逃离?!
“我绝对会活下来,等着你回来。所以,你也要活着回来见我。这就是我们所立下的誓约。”
“所以,你也要相信我,等着我。决不许死。”
柳泉屏息了一瞬,眼里似乎马上就要迸出泪来。
这是,武士的誓约。
对于一直憧憬着武士这个身份的他来说,这是最神圣的仪式。
他是真的把全副希望都寄托在这个仪式、这个誓言之上,全心全意地期盼着她能活着回来,安然无恙地与他重逢吧?!
直到这一刻,她才彻彻底底地体会到了他对她究竟怀有多么深刻的感情。
为了那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主线任务“向死而生”,她追逐了这个人整整六年,从未寄希望于能够得到他的回应。所以他的每一句话、每一点微小的在意或关心,都已经算是她在漫长无尽的攻略道路上,所获得的细微宽慰。
即使来到虾夷之后,他出人意料地回应了她,她也偶尔会带着一丝微微的不安,庸人自扰地觉得,他作出这样的回应,只不过是因为她苦苦的追逐从不休止,因为至今为止她就是新选组跟随他最久的成员;她存在的意义,不是让他怜爱、让他产生那些真正的、深厚的男女之情,而是让他怀念那些最美好最辉煌的往日,并能够放心地一同继续前进。
……可是,现在她明白了。
他爱新选组,重视新选组。并且,他也怀着同样的感情爱她,重视她。
强烈的感情和即将分离的悲伤涨满了她的胸口,令她一瞬间不由自主地哽咽了。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够忍回眼眶中的泪意,直视着他认真而严肃的脸,一字一句地回应道:
“我保证,我绝对会回来的。所以,土方先生也要活着来见我。”
“你也……绝对不许死。”
“这就是誓约。”
土方深深地望着她,握住佩刀的手紧了一紧,用力一颔首。
柳泉咬牙命令自己率先收回了和土方的佩刀相击的长剑,插回自己的腰带里,拎起那支长/枪。
“再会,土方先生。”
她这样说道,最后望了他一眼,毅然咬牙转身离去,掠过被这个场面惊得好像忘记了怎么反应的、屋里的其他人们,大步走出房门。
她在五棱郭外利落地翻身上马,似乎犹豫了一下,就一纵马缰,向着一本木关门的方向只身飞驰而去。
当离开五棱郭已经有很远一段距离之后,柳泉突然勒住了马。
随即,她警觉而锐利地环视四周,确认附近无人之后,竟然从腰间抽出了那柄山南留给她的胁差,慢慢地拔刀出鞘。
锐利的刀锋划过刀鞘内部,发出一阵清脆的呛啷啷响声。柳泉握着这柄胁差,凝神注视了它泛着寒光的刀刃片刻,突然腾出左手来,伸到自己脑后,一下把自己的满头长发都抓在手心里。
然后,她右手里的胁差的刀锋,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