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方缓缓说道。
柳泉困惑地问:“……记住什么?”
土方的声调像是在认真地思索。
“我背负的,那些沉重的东西……那些家伙托付给我的全部。如果只是不顾一切拼命向前奔跑的话,我一个人反而更加方便。但是,有你在身边的话,会在我贸然行事之前牵制住我。我对赌上性命这件事没有迟疑,只是,不能将它赌在错误的地方,也不能随随便便就这么把生命交付出去,因为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完成——现在我变得能从这个方面来考虑了。”
他的说辞十分温柔,而且还透露出一丝喜悦。
这是在说……由她的身上,他产生了更光明一些的想法吧……?
“要是那样的话……说明我的存在是有意义的啊。没有比这更让我高兴的事了。”
柳泉含笑说道,不知为何眼眶里涌上了朦胧的雾气。
“……一直以来都让你受苦了。”土方温柔地说道。
柳泉极力用一种轻松的语调回答道:“与土方先生背负那些重担的辛苦相比,我要轻松多了。”
土方微微叹息。“但是,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还是过于沉重的负担吧。”
柳泉发出愉快的笑声。
“这点根本不算负担。因为我可是比江户的女子更强大的存在啊。”
在她印象里,土方好像一直以来对江户出身的女人就怀有某种纠结的情绪,总是在说着江户的女人多么难缠之类的话。
“……因为我可是新选组队士哟。这点事情根本不算什么的。呐,土方先生以后也可以多向我撒撒娇的哦?”
对于这种宣言,土方沉默了片刻,才应道:“……是嘛。”
“是的!”柳泉元气十足地应道。但这句话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被他紧紧拥抱着因而显得发音有点沉闷——反而产生了一种撒娇的感觉。
这么懊恼地想着,柳泉完全没注意到土方的手在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
“我改主意了,雪叶。”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恶作剧似的笑意。
“我们一起去厨房,偷偷把点心都拿到这里来吃掉,怎么样?”
“欸……欸?!”柳泉发出惊讶的叫声,仰起头来看的时候,却看到土方的脸上浮现一个久未出现的真切的笑容。
“走吧。”他松开她,改而牵起她的一只手,打开房门。
室外黑暗的走廊上空无一人,长长的走廊仿佛向着无尽延伸出去。墙上的灯座里隔一段距离才点燃起的微弱烛火,在深夜里摇曳着。
柳泉握紧那只牵着她的大手。
“是!”
就像这样,向着黑暗里无尽延伸的远方,两个人一起迈开脚步吧。
不管明天早上醒来时要面对的是因为宵夜不翼而飞而困惑的厨师,还是来势汹汹的新政府大军,只要这样两个人一起并肩迎上,就一定能够得到无尽迎战的力量。
……
到了明治二年的四月,确切的情报说掌握了制海权的新政府军打算在虾夷登陆。虾夷共和国的军队经过多次会议和各种争吵之后,确定下来要在二股口和木古内口布阵防御。
大鸟圭介率领一部分军队去了木古内口,土方则负责二股口的防御。
说起来,新政府军在虾夷地登陆后,假如想直取五棱郭,最快捷的路线就是从登陆地乙部出发,直接翻越面前的大山,然后走二股口、大野川,就能到达五棱郭城下。所以相对大鸟圭介防御的木古内口而言,土方负责把守的二股口所要肩负的压力更大。
雪上加霜的是,现在他不但处于装备老旧落后的劣势,而且手中能用的兵马只有三百多人,而对面则是据说数倍于己的敌兵。
面对这种劣势,并没有让土方轻易屈服或感到沮丧。到达二股口之后,他立刻下令在各处用土和沙包垒成类似堡垒一样的射击掩体,然后设计了“二段击”的战术,就是所有军队分成两个小队,一队射击时、另一队退后装填弹药,然后两队轮番交替,如此反复。这样不但能够克服幕军装备老旧、使用起来太耗时间的弱点,还能够无缝衔接攻击,使敌人没有可喘息之机,的确是简单又好用的战术。
这一切准备刚刚做好,官军就已经到来了。
和历四月十三日一大早,阵地上的气氛就很紧绷。因为官军所乘坐的船只已经趁夜登陆,果然如同土方当初预测的那样,他们分成几路,打算翻越箱馆山,开始了对虾夷共和**队的进攻。
按照他们的行军速度,也许午后就能够抵达二股口。土方在阵地上巡视,督促着大家;柳泉作为他名义上的小姓和实际上的助勤一类的人物,也同样拎着一杆步/枪,暂时离开了土方所在的位于台场山的本阵,前往一处设置于距离二股口一里处的天狗岳的防御地点,进行最后的巡视。
那里的士兵同样士气高涨,也许是因为前一天夜里作为陆军奉行并的土方和大家一起坐下来饮酒谈笑,很好地鼓舞了大家的缘故吧。
从那里出来,柳泉灵活地在山林当中穿行。当她从一处陡坡抓住树木三步两步攀缘而上、站在坡顶张开手掌,看着掌心被树枝和藤蔓划破的伤口时,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抱怨了一声“真痛啊可恶!”,然后粗鲁地伸舌在伤口上胡乱地舔了舔。
……口水可以消毒,这姑且算是……现代人的常识吧?
然而下一秒钟她就被自己身后传来的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吓得跳了起来。
“……还是这么地拼命啊,到底是为什么呢,雪叶君。”
那磁性而好听的声线里带着一抹微微的叹息之意,柳泉一瞬间却身躯变得僵硬,猛然睁大了双眼!
……怎、怎么可能……?!
“……一君?!”她不敢置信地叫出这个名字,然后猛地转过身去!
第278章()
却发现站在那里的人,是三日月宗近。
在山坡上的乱石和草木中,身着华丽的蓝色狩衣的付丧神显得格外整洁而有点格格不入,身姿挺拔地站在那里。当他听到她叫出的名字时,那双似乎幻化有新月之形的美丽眼眸微微眯了起来。
“……很遗憾。我并不是您所想念着的一君呢。”
那种和小一几乎一模一样的声线里居然含着某种有些黑泥翻滚的意味,俊美的付丧神含笑说出了这样的话。然而他的声调里一点也听不出有什么遗憾之意。
“不过……有的时候我还真是讨厌自己这种和别人相似的声音啊?”他继续微笑道,和颜悦色,似乎一点都没有因为他的主殿认错人而感到气恼一样。
“……和别人相似,就意味着会被别人取代。然而我可是独一无二的天下五剑之一啊……?”他用一种微微带着自嘲意味的口吻笑着说道,带着皮手套的纤长手指搭在腰间太刀的刀柄上,缓缓抚摸着那缠绑精美的柄卷。
柳泉:“……”
好尴尬……竟然会发生这种认错人的糟糕事情……自己真是太大意了。
或者说,也许是因为自己全部的精力都放在即将到来的大战之上,所以对旁的事物稍微放松了一点注意力造成的……?
“……真是对不起。”沉默良久之后,她慢慢放下那只受伤的手,目光盯着三日月宗近脚边的草丛,低声说道。
“我知道这不能算是个好理由……不过,来到箱馆之后,你一直没有出现,我还以为……”
三日月宗近轻声笑了。
“呵呵呵……我为什么要出现?”他温柔地问着她。
柳泉:“……”
“在雪叶君您专注于攻略那位新选组副长的时候,我贸然出现可不合适啊。毕竟,这里已经不是他逼迫您冒险前往的、敌人占据的江户,而是遥远的北方,他们所占据的虾夷地了啊。这里除了马上就要攻打过来的敌兵之外,应该没有人会再对您不利了吧。”三日月宗近含笑继续说道。
柳泉无言以对。
腹黑爷爷巧妙地再一次提醒了她,当初她是因为谁强人所难的命令才在江户遇险,假如不是三日月宗近及时变身投石兵帮了她一把,才逃过一劫——而这种九死一生的遭遇,原本她是可以避免的。
……还真是不动声色之间就给副长重新挖了好大一个坑啊?
这么想着,柳泉眨了眨眼睛,不知为何有点想笑。
“……我有必须攻略他的理由。”她坦率地说道。
反正没有别人能够看到付丧神,更无法和他沟通,那么她说什么也都无所谓了吧?
“所以,三日月君,即使正是副长让我今日陷于险境,我也不能就此放弃他。假如你替我担心的话,我很感激……但是,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是不会离开这里的。”她坦然而平静地继续道,抬起了眼,目光明澈地直视着从那副含笑的形貌里看不出他内心真实想法的付丧神。
“而且……现在,还不是副长牺牲的时候。你一定也知道吧?”
三日月宗近:!?
总是那么温和从容,仿佛一切都成竹在胸的天下五剑之一,脸上那种微微含笑的神态一瞬间崩解了。他露出极其讶异的表情,微微睁大了双眼,注视着面前这位似乎和他所遇见过的审神者们都不相同的女子。
片刻之后,他轻声笑了起来,眉目重新变得柔和。
“……原来,您果然知道这件事啊。”他缓声说道,语调里似乎带着某种似真似假的、“唉真是拿您没有办法呢”的叹息。
“虽然早就从和泉守君那里知道了您似乎也已经对新选组未来的命运有所预知这件事……但是现在亲耳听到您连这种细节上的小事都了解得如此清楚,还是让人吃了一惊啊,哈哈哈。”
三日月宗近那种标志性的老年人“哈哈哈”的语气又出现了。
“那么,似乎我暂时就没有什么可以提醒您的了。”他意味深长地说道,再度看了她一眼,又如同乍然出现时一般,毫无预兆地从乱石嶙峋的山坡上消失了。
柳泉:“……”
所以说突然出现在这里,还说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话,到底是为什么啊,三日月君?!
腹黑爷爷到底是想做什么呢,又是想提醒她一些什么呢——是副长这个人不值得信任,因为他随时会为了自己的那一套信念而牺牲她?还是……其它的一些什么事情?
柳泉用力地摇了摇头,甩掉了刚才那种无意间认错人所带来的尴尬和自责感,以及对三日月宗近的言行所产生的那种狐疑情绪。
……现在可不是深究这个的时刻啊。新政府军随时都有可能行军抵达这里,向二股口发起攻击。必须马上回到本阵去和副长会合。
午后,新政府军果然向着幕军的二股口阵地发起了进攻。
柳泉拎着那杆步/枪,紧紧跟随在土方身旁,大有一言不合举枪就打的意思。而土方则就站在士兵们的身后,大声喊叫着指挥大家作战,还以简洁的口令来指挥两队还不怎么熟悉这种轮换制攻击的士兵们进行轮替。
“一队,后撤!”
“二队,上前!”
“二队,射击!一队,装填!”
……诸如此类简洁明了、具有节奏感,容易让大家跟从着他所设置的节奏和步调,整齐有序地进行下一项任务的口令。
当然偶尔他的身旁也会传来打破这种和谐的枪声。
“砰!”
起初听到这种枪声的时候,土方还会一脸不满地转向自己身旁的那个女人。不过每当这个时候,负责这一轮射击的前队里总会有人惊叫。
“啊!那里埋伏的家伙被击中了!”
“可恶,是想伏击土方大人吗!”
“噫,这次的这个家伙是个小头目吗,他穿的制服跟别人不一样!”
土方:“……”
每当这个时候,柳泉就冲着他露出一个八颗牙齿的笑容。
然后继续熟练地装填子弹并且把枪托抵住右肩,做好了下一轮射击的准备。
这种事情发生了几次之后,土方渐渐地能够不受她这种突如其来的发枪干扰了。虽然多数时候她的射击刚好会赶在土方的口令之间或者刚刚发出口令的一霎那,但是土方发令的声音却依然保持着原有的节奏,冷静得近乎机械。
“二队,后撤!”
“一队,上前!”
……
虽然战事激烈,土方率领下的部队却基本上维持了阵脚不乱,在他的口令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攻击和防御。
持续了不知道多久,土方的声音已经微微嘶哑了。山脚下的敌兵进攻之势也放缓了,大概是没有想到会遭遇如此猛烈而有序的抵抗,他们反而抢先混乱了起来。
这种变化当然逃不过正在紧张防御的虾夷军队。有人率先喊了起来:
“诶?!那些家伙慢下来了……”
“是要打算暂时停下吗?!”
“也没有再发炮了!”
“看起来一定是胆怯了吧哈哈哈哈——”
土方咳嗽了两声。
一个水瓶从旁边递过来。
土方回头一看,看见他那个几乎比男人还要勇敢而不知畏惧的小姓就站在那里。此刻她把自己手中的步/枪单手扛在肩上,左手则向着他递过来一个装满水的瓶子——居然是个西洋式的酒瓶!
土方:“……”
他无言地接过那个酒瓶喝了一口。里面盛着的确实是清水。
他的目光投向她,看见她笑嘻嘻地望着他,一脸“原来这些官军也没什么大不了啊”的满不在乎神色。然而,那被整杆步/枪几乎遮挡住的右肩却似乎在不着痕迹地悄悄活动着。
土方敛下了眼神,表情变得更加严肃了。
然而他还没有说出什么话来,就看到在她身后,有人飞奔而来。
“土方大人!有一部分敌人迂回到天狗岳的后方进行突袭,我们、我们前后受到夹击,拼尽了全力,也无法阻挡……现在镇守在天狗岳的大家死伤惨重、实在无法支持,只好……退回了本阵!”
土方的脸上一瞬间露出惊愕的神情。不过和从前不同,那种惊愕之色很快就从他脸上消失了。他重新恢复了镇静,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声:“啊。既然这样,我们就在本阵这里重新振作起来,把那些家伙都打退吧!”
原本士气低落、还因为丢失了自己应当镇守的阵地而害怕遭到斥责和处罚的士兵们,听到这句话,一个个都震惊不已地抬起头来。
片刻之后,那些人之中爆发出一阵呼喊。
“对!我等丢失阵地,理应受到处罚!那么我们就在这里戴罪立功,赌上这条性命去杀敌吧!”
“对!土方大人您就看着吧!决不会让那些长州佬再前进一步的!”
“我们一定会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让他们滚回他们的长州去!”
柳泉:“……”
……又是长州啊。
恍惚间,她仿佛又回到了夜间的西本愿寺大殿前,深夜里,乌鸦在檐角发出凄厉的嘶叫。而站在她面前、那个几乎要以一己之力击杀新选组总长和副长两大支柱的西鬼的大将,向着她递出一封薄薄的信,说:那人指名要将这封信送给你。
那个送信给她的人,为这个国家所带来的影响持续至今,如今正在她的面前,发挥着他身后所留下的威力。
好奇怪,那个人总是笑嘻嘻的,一副豪爽的模样,看起来就活像是个有钱人家的纨绔子弟——怎么会拥有这么巨大的能力,这么深远的影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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