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以前的那个藤堂平助啊。一直都没有变过。温柔而笨拙,用自己的方式在关心着别人……
像弟弟一样的平助君。这么年轻就要死去,灰飞烟灭……
结果,她也好、小一也好、副长也好,甚至是当时被派去油小路的新八和原田……想尽了一切办法,拼尽全力,都未能挽回平助那年轻的生命,先是变成罗刹,再来是力量用尽,即将消失——
柳泉紧紧咬着嘴唇,不这样的话,她害怕下一秒钟啜泣声就会冲出她的咽喉,将她难以掩饰的脆弱暴露于人前。
山南的话及时阻止了她剧烈波动的情绪继续蔓延。
“你所要前进的道路在北方。”他平静地对土方说道,视线好像想要往远处冲田的方向飘去,但是冲田和千鹤站得离他们稍微远了一点,他看不到他们。于是,他以目光向土方示意,大概是希望土方能把这件事转告给冲田吧。
“纲道君也向我证实了,他为了减弱变若水的效果,使用了东北地区的水……”
救助罗刹之身的线索,就在那里吧。假如当真如此的话,也许可以为罗刹延续一点寿命。这应该是山南的想法吧,可惜,他再也没有时间去实现了。
“东北地区……?”冲田果然迟疑地出声了。
“千鹤的故乡,不也在东北地区吗……?!”
千鹤的脸上突然闪过一丝希望之色。
“这、这么说来……!总司君可以在我的家乡,得到那样的水吗?”
听见他们的简短对话,山南微微笑了。
平助的声音突然又插了进来。
“土方先生,不要迷失了方向啊……过于着急并不是什么好的事情……”
他的声音已经嘶哑了,听上去也已经虚弱不堪;他好像用着全部的力气这样喊着,但再也不能发出从前那样元气满满的爽朗声音了。
土方无言地紧紧握住了山南和平助的手。
山南自言自语地说道:“到时间了吗……”
没有人回应这个无比艰难且没有答案的问题。
山南好像也没有寻求答案的意思。他的目光突然轻飘飘地越过土方的肩头,望向了一直沉默地站在土方身后几步之遥的柳泉。
“……雪叶。”
生平第一次,突如其来地放弃了敬称,他温和平静地唤出她的名字。
“可以请你过来一下吗?……我已经无法到你那里去了。”
柳泉的身躯猛然一抖,好像他的这两句平淡无奇的话却给了她重重一击似的,她脸上那种平静而悲哀,如同一个面具一样呆板僵滞的表情一瞬间就崩解了。她几乎立刻就几步冲到了山南的身边,噗通一声重重地跪在他身旁。
山南的左手被土方握着,此时他就慢慢地把右手艰难地举起来,横过胸口,五指张开,像是要伸向柳泉的方向似的。
柳泉立即伸出双手去,毫不犹豫地紧紧握住他的那只手。隔着手套仍能感觉到他手掌的温度,她的双手却抑止不住地微微发着抖。
他们的两手十指相交,就放在山南的胸口上。隔着山南的衣服,柳泉仍然能够透过自己的手背,感受到山南的胸口随着他每一次轻浅的呼吸而上下起伏。
山南的目光却飘向了她受伤的左臂。
“真是的……”
当看清了那处伤口已经止了血以后,他缓慢地笑了起来。
“还真是……一点都不小心啊?要我、冲田君和藤堂君这三个罗刹挡在你的面前,身后就是吸引着罗刹的甘美的血液……你还真是……”
他停顿了片刻,似乎试图在脑海中寻找出一个确切的形容词来。不过他很快就好像放弃了这种努力似的,露出一个意外坦率的浅浅的笑容来。
“真是……真是笨啊,雪叶。”
说完这句话,山南突然费力地呛咳起来,但是他脸上的笑意仍然没有消失。他的视线似乎一瞬间从柳泉身上跳跃到了她身旁跪坐着的、正紧握着他一只手的新选组前任副长土方的身上。
土方也正在注视着他。一霎那间,从多摩乡下的试卫馆时期就已开始共事的、身为新选组的总长和副长两大支柱的这两个男人的视线,在半空中无声地交汇了。
山南刚才已经对他说完了所有自己认为应该交代的话。那么现在,山南完完全全就只是打算向这个世界上他最后看到的一个人留下遗言了——这样的想法一瞬间浮现在土方的心头。
他决定暂时不去多想这件事。
他和她……他们都曾经为了别人而赌上性命去战斗。他们也从未向对方提起过自己当时的心情。可是走到了今天,当那时他们拼命去维护的人仍然在他们面前的时候,并肩站在一起的,一路上始终向着同一个方向奔去的,并且仍将在自己的生命终结之前一直这样同行下去的,却变成了他们两个人。
一瞬间,他似乎有那么一点明白了——
其实,一直以来,始终不屈不挠地追随在他左右,始终和他向着同一个方向坚定地前进,即使豁出性命,即使失去同伴,即使产生分歧和误解,即使要忍受多少痛苦,也深深信赖,毫不动摇的——
就只有她。
一直都是她。
这一点,从未改变过。
他的视线忍不住飘向身旁跪坐着,伸出双手紧紧握住山南横放在胸口的右手的她。
即使只是从侧面这样注视着她,也能够看到她神情里深重的痛楚。那种深深的痛苦甚至使得她的面容显得苍白而软弱,就像一个普通至极的女孩子一样。
在那一刻,她不再是可以以女子之身代理新选组一番组组长之职的骨干队士了;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一个,将要面对着一个在她心目当中重要的人与她的永诀,而拼命地与自己全部的悲痛、脆弱、不甘与愤怒搏斗着的女孩子。
而那个人——那个即将灰飞烟灭的人,是他们的同伴。
柳泉没有注意到土方心里浮现了这种异样的思绪。事实上,她现在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山南的身上。
“……是啊。”她沿着山南的视线方向,看到了自己被割裂的衣袖和左臂上的伤口,眨了眨眼睛,奋力向他露出一个若无其事似的笑容。
“山南先生不是曾经说过吗……我一直都是这么笨呀,整天尽是做些不可爱的事情……”
她故作轻快的声音突然在半空中断掉了。她费力地吞咽了两下,就好像咽喉处突然梗住了什么东西,使得她无法发出声音来一般。
第261章()
山南的目光闪了闪。
“没错……我的确说过……你真是一直都蠢得让人受不了……”
柳泉忍不住苦笑了一下。山南启程前往仙台的前一晚那些不太愉快的记忆,此刻完全在她脑海中复苏了。
可是即使他说了那么凶狠,那么残酷无情的话,她还是不会痛恨他的啊。
因为他说的是实话。一直都是实话。
柳泉轻轻咬住下唇,嘴唇微微地抿起来,露出一个苦涩的笑意。
“是啊……但即使是那样的话,也让人怀念呢。”她出人意料地轻声回答道。
山南一瞬间似乎因为惊讶而微微睁大了一点眼睛。但是他很快就低笑了一声,断断续续地说道:
“我曾经……想要帮一帮你的,因为你那种愚蠢得不得了的……拼命的样子……”
柳泉霎那间错愕地睁大了眼睛,好像不敢置信似的紧盯着山南苍白的脸。
“也许……我不适合做这种事吧……”山南呛咳着,唇角浮现一丝嘲讽似的的笑意,目光穿过柳泉的脸庞飘远,好像在注视着记忆里的某些时刻一样。
不知为何,看到他这种表情,柳泉突然想起了庆应二年的夏天,那次难以忘怀的夏日祭。那天晚上,当近藤挂着憨厚热情的笑容,极力鼓动着土方和柳泉一起重新去一次祭典的时候,土方曾经想要推辞。
那个时候,是山南脸上挂着令人费解的笑容发言了,强迫似的堵死了土方推辞的一切理由。
山南当时曾经说过的话一句句又重新浮现在柳泉的脑海里。当时他突如其来的发言充满魄力,压迫着土方在迟疑和踌躇之中最终没有反对近藤的提议——山南当时的介入不管怎么总有点奇怪,而她直到今天才明白那种奇怪的感觉从何而来。
“山南先生……我……”柳泉觉得自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是吗……山南先生……你当时说过的那些……那些发狠的话,原来……原来都是这种意思啊……
忽视了这样默默为自己着想的心意,柳泉感到一阵罪恶感和不安。她微微垂下了眼睑,脸上露出充满歉意和自责一样的忐忑表情。
山南轻轻地笑了起来,握着她的那只右手的五指略微握紧了一下。
“你不必向我说什么。”他淡淡地说道。
“因为我想要知道的,好像现在已经都明白了。”
柳泉一瞬间感到心脏重重地捶击了一下胸口。而她甚至搞不清楚这种情绪从何而来,又因何而起。
同样跪坐在地上的土方一只手中紧握着平助的手,另一只手中则紧握着山南的手,就那样沉默地跪坐在柳泉的身旁。他好像隐隐在咬紧牙关,忍耐着即将与并肩战斗多年的同伴和好友永别的痛苦。对于山南和柳泉的对话,他没有流露出丝毫自己的情绪,就好像完全没有听见似的。
山南的视线从土方的脸上掠过,最后投向跪在他身旁,眼里噙满泪水的柳泉。他脸上的表情平静柔和,就好像从未像现在这样认真注视过她一样,深深地凝视着她。
“我好像……从未感谢过你在大阪的时候……救了我呢。”山南的目光温柔而平和地停留在柳泉的脸上,用一种安静的语气重新提起了当初那残酷的一天。
“雪叶……谢谢你。”
“山南先生……”
柳泉难过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难道这就是她一直以来所期望着的,和别人之间更深的羁绊吗?
以山南为例,她亲眼看着他的左腕受到了重伤,亲眼看着他喝下变若水变成了罗刹,亲眼看着他在时光流逝中一点一滴地产生改变,愈来愈难以抑制自己那种属于罗刹的阴暗、偏执、凶狠、嗜血的一面……
直到现在,她又要亲眼看着他死去,从世上彻底消失?!
山南冲着她露出浅浅的笑容。
“一直以来……都承蒙你的关心和照顾。”他说,语气里带着久违了的柔和宁静之感。
“但是我不仅没有表示过感谢,甚至还曾经对你恶言相对……”
他此刻应该是承受着常人难以想像的巨大痛苦吧。刚才他和土方对话的时候,声音就已经断断续续的了。但是现在,他却好像恢复了正常的语速一样,除了惨白的面色之外,几乎看不出来他是个生命将尽之人。
……难道是……回光返照吗?!
柳泉不敢再想下去,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的话,只能难过地摇着头。
“不……请别这么说……山南先生……”
泪水软弱地涌出眼眶。
“山南先生一直是我所尊敬和重视的人……”
山南突然微微一笑,注视着她的目光变得平静温柔。
“……谢谢。虽然这么说有点晚了,但是……”
他艰难地换了一口气。直到这个时候,才容许自己显露出一点点生命将尽时的脆弱痛苦。
“在生命的最后能够看到你……和土方君,能够……好好地跟你们告别,真是……太好了……”
这句话不知为何一瞬间击中了柳泉的心。大颗的泪珠争先恐后地从她的眼眶中奔出,滑过她的脸颊,沿着她的下颌弧线坠了下去,滚落在他的身上。
“山南先生……山南先生……”
除了重复着他的名字之外,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心脏疼痛得像要炸裂,强烈的痛苦将她的心脏压缩成了小小一团,使得她呼吸困难。
“……啊。”
出乎她的意料,山南居然轻轻回应了一声她的呼唤。他的脸色已经像他的发色一样雪白,眉目间又缓缓泛起了一层淡淡的铁灰色——任是谁看到都会觉得,这张脸的主人已经不可能再多活更久了。
他含笑注视着痛哭的柳泉。
“在最后……请把我的胁差……拿去吧……”他艰难地一字字说着,已经没有力气自己动手从腰间取下那柄小太刀,也没有力气再转移视线看一眼它作为示意;他只是凝视着柳泉泪流满面的脸,笑容宁静平和。
“那一年……大家不是提议……要凑钱……送你一柄……胁差吗……?”他终于无法勉强从自己体内升起的逐渐增强的痛苦,话语也说得断断续续起来。
柳泉啊了一声,突然记起了山南提及的那件事。
那是池田屋事件和禁门之变以后,会津藩和幕府论功行赏,给新选组参与行动的干部和队士们发下了数额不等的赏金。但是当时土方因为担心假如柳泉太出风头的话,会有被有心人发觉她女子身份的危险,因而在报送颁赏名单时故意撤掉了她的名字。
后来原田说,送给女孩子的东西当然是发簪一类又可爱又漂亮的小玩意儿最好——就如同当年山南赠送给千鹤的东西一样——但是被大家迅速否决了,因为队务的关系,柳泉是根本不可能恢复女装的,也根本不可能佩戴什么发簪。
然后新八不解风情地提议大家凑钱合伙送柳泉一柄胁差当作对她功劳的感谢。虽然当时被柳泉坚决地谢绝了,提议以樱饼代替作为礼物——后来,她也确实收到了大家送来的各种各样的和果子和小甜食作为谢礼,包括樱饼、金平糖等等小玩意儿;不过,大家讨论的时候也在场的山南,却真的什么都没有送给她。
当时柳泉还觉得这也很正常——山南伤到了左腕,不能拔刀,更无法出阵,没有参加这两次行动,自然也没有获得颁赏,那么不加入那群获得了赏金的家伙们送甜食和点心的行列,真是再正常也不过了。
……到了今天,她才知道,原来他一直记得那件事。
并且,打算把自己的胁差留给她,当作诀别的礼物。
为什么他不选择把自己的太刀留给她呢?是因为他从前的刀曾经折断过,并导致了他今天的悲剧,对她来说不是一个好兆头或者什么愉快的记忆吗?
“我……”她蠕动嘴唇,感觉喉咙里好像梗着一个巨大的硬块,每呼吸一次,每说出一个字,那个硬块都上下滑动,摩擦着她喉咙里柔软的血肉,很快就把那里碾得血肉模糊,疼痛不堪。
她腾出一只手来,慢慢地向着山南的腰间伸了过去,轻轻地将那把小太刀连着刀鞘一起从山南的腰带里抽了出来,紧紧握在手心里。
她上一次碰触到这柄胁差,还是在山南喝下变若水的那一晚。当时,山南抓着她的手,想去拔出它,让她把因为变若水的毒性而疯狂的自己杀掉。虽然当时她拼命地拒绝了这件事的发生,但是谁知道数年后的今日,它终于又在他生命将尽之前,从他的手里转到了她的手中呢?
“我会一直珍惜……山南先生送给我的礼物。”她终于挤出了这句话,感觉声音干涩得简直不像是自己发出来的一样。
山南因为痛苦而紧皱的眉头慢慢地舒展开来。
“谢谢你。”他最后这样简单地说道。
“……谢谢你……一直以来……坚信着我是……好人……”
泪水哽塞了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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