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柏林看着樊霁景道:“那你的意思如何?”
樊霁景环顾了一圈,低声道:“弟子以为凶手无论会不会‘挽海狂潮’,都必然对此招造成的伤口十分熟悉。”
吴常博道:“你有话直说。”
樊霁景道:“弟子敢问案发那日,两位师叔身在何处?”
宋柏林眼睛一瞪,刚想发作,就听吴常博道:“唔。你倒是和你宋师叔一样直接。”
宋柏林冷哼道:“我不像他这么没规矩。”
吴常博道:“师父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宋柏林恶狠狠道:“你非要和我唱反调?”
吴常博道:“我只是就事论事。”
樊霁景插口道:“还请两位师叔示下。”
吴常博干咳一声道:“我当时在屋里练功。”
宋柏林冷笑道:“练功?我看是睡觉吧?”
吴常博反问道:“那你又在做什么?”
宋柏林面孔一僵,声音更僵,“练功。”
吴常博“哈”得一声笑。
樊霁景问道:“两位师叔可有旁人作证?”
“谁睡……谁练功的时候会请旁人在旁边看着?”宋柏林没好气地反问。
樊霁景皱眉道:“可是大师兄他们都有。”
宋柏林眼睛冷冷地在关醒等人之间转了一圈道:“若凶手不止一人,那就不足为奇了。”
此话说得朱辽大等人都是色变。连向来沉稳的关醒面上都出现一丝愤怒。
大厅里的气氛顿时凝固成冰。
“三师弟。”
朱辽大突然打破沉寂,“从睥睨山回九华山,你似乎多用了半个月的时间。”
一直抱胸靠着门扉的花淮秀微微挺直脊梁。终于开始了。
樊霁景道:“我在江州大病一场,耽搁了半月。”
朱辽大道:“江州?那里离九华山不远,若全力赶路,可二十日来回。”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他的话引到樊霁景身上。
花淮秀淡淡道:“可是在这之前,谁能告诉他仙莲剑法究竟是何模样?”
朱辽大语塞。
花淮秀又道:“更何况,我可以作证。”
樊霁景闻言,不由看了他一眼。
朱辽大记恨上次樊霁景逼问,冷笑道:“你与他是表兄弟,自然会为他遮掩。”
花淮秀道:“照你这样说,那么你和上官姑娘也很难互相作证。”
朱辽大脸色一白,似乎没想到牵扯来牵扯去最后竟然引火上身。
施继忠嘀咕道:“这下倒好。怀疑来怀疑去,最后竟没有一个清白的。”
“放肆。”宋柏林低喝道。
吴常博打圆场道:“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凶手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
谁都知道这话只是安慰。
世上未破甚至未被发现的案子多如过江之鲫,更何况步楼廉此案实在太过蹊跷,之前又没有任何征兆。
花淮秀回房一路脑海都还盘旋这桩案子。
如果不能从凶案本身下手,那么只能从……
他猛然回头,见樊霁景正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你跟着我做什么?”花淮秀冷着脸问。
樊霁景道:“我想和你谈谈。”
“谈?”花淮秀挑高眉峰,“和我这样杞人忧天的人有什么好谈的。”他嘴上说得不客气,心里却不停地猜测着他准备谈什么。莫不是刚才自己为他作证来感激的?想到这里,他面颊不禁松了松。
“只要表哥保证不将师父过世的消息宣扬出去,我想请师父准许你下山。”
樊霁景的话将迅速将花淮秀准备上扬的嘴角打压了下来。他瞳孔几乎愤怒成冰,“你再说一遍。”
樊霁景缓缓开口道:“只要表哥保证不将师父……”
不等他说完,花淮秀的拳头已经朝他的脸挥去!
樊霁景头微微一偏,用手抓住他的拳头。
“放手!”花淮秀瞪着他。白皙的面颊被怒火燃得通红,明艳如三月盛开的桃花。
樊霁景眸中隐隐有波光流动,叹气道:“表哥……”
花淮秀目光不断地瞟向被抓住的手上,“放手。”
樊霁景只好松开。
花淮秀毫不犹豫又是一拳。
樊霁景下意识地又抓住。
四目相对。
花淮秀恨声道:“你非要抓住吗?”
樊霁景道:“如果你不打的话。”
花淮秀沉默了下,道:“放手吧,不打了。”
樊霁景放开手。
花淮秀一脚踩在他的脚面上,撇嘴道:“我这次用踩的。”
樊霁景无奈地望了眼踩出一个明显脚印的靴子,“表哥。”
“跟我来。”花淮秀不等他说出更让他心烦的话,直接推开门走了进去。
樊霁景叹了口气,只好跟在他身后。
花淮秀拿出茶具,又开始折腾起来。
樊霁景站在一旁。
花淮秀慢悠悠道:“既然不能从凶案本身下手,那么我们就从凶手的动机下手。”
樊霁景微微一愣道:“最有动机的不是我吗?”
花淮秀没好气地等瞪了他一眼道:“你就这么想当凶手?”
“我只是……”
花淮秀不等他说完,径自截断道:“你不觉得你师弟和师叔对你师父的死都太过于冷淡了吗?”
樊霁景凝眉不语。
“一边是同门手足,一边是授业恩师,他们却表现得好像陌生人一般,”花淮秀目光一凝,“这其中必有原因。”
真凶未明(七)
樊霁景道:“表哥,这是九华派的事情,你毕竟是花家人……”
“九华派的事?”花淮秀冷哼道,“如今整个九华派稍微有点头脸的人物都有嫌疑,你让谁查?”
“我……”樊霁景张了张嘴巴,刚想毛遂自荐,就被花淮秀截断道,“你莫要忘记,我上次推断的结果,你是最有动机的人之一。”
樊霁景讷讷道:“可是表哥刚才还为我作证……”
花淮秀眯起眼睛道:“所以你现在是过河拆桥?还是你准备去找那个阴山派的作证?”他猛然收口。
樊霁景惊讶地看着他道:“表哥你……”
花淮秀恼羞成怒道:“我才不管你与那个郑风是什么关系。”
樊霁景道:“我与他只是同路同行。”
花淮秀盯着他,似乎在掂量话中的真假。
樊霁景只好一动不动地任由他看。
看了半天,花淮秀总算满意,转移话题道:“总而言之,九华派想要查出杀掌门的凶手,我想要早日离开九华山,所以我必须早日查出杀你师父的凶手。”
樊霁景想反驳,但花淮秀直接送了一杯滚烫的茶过来。
他接过来,手掌用内劲将茶冷却下来。
花淮秀挑眉道:“你的内功比你的招式要好得多。”花家财雄势大,从来不缺武功秘籍。花家缺得是能练成绝世武功的人才。所以花家人的武功虽然不高,但眼光却很好。
樊霁景道:“九华派只有一套内功心法。”
花淮秀眼睛微微一亮道:“说起来,你的师父不像一个好人。”
“表哥!”樊霁景面色一沉道,“无论我师父曾经做过什么,所谓死者为尊。你还是莫要扰及他老人家的英灵。”
花淮秀撇嘴道:“我不过就事论事。一个为人公正的人,害他的一定是小人。而一个本身就……不够公正的人,害他的极可能是受到不公平待遇之人。”他见樊霁景皱眉看着他,微微一笑道,“这样说起来,你又有嫌疑了。”
樊霁景纳闷道:“我几曾受到不公平待遇?”
“步楼廉一共五个弟子,除了唯一女弟子上官叮咛和你之外,人人都会仙莲剑法。这难道不算不公平?”
樊霁景摇头道:“师父是九华派掌门,他有权决定让谁继承仙莲剑法。”
每次他用一脸正气的表情说傻话时,花淮秀就无比怀念当年那个年少却机灵的樊霁景来。他叹了口气道:“你这么想,未必人人都这么想。”
樊霁景疑惑地看着他。
“上官叮咛虽然是女子,但女子一样有女子的野心。九华派并非传男不传女的门派。你不在九华山也就罢了,她人明明在九华山,你师父却传别人剑法不传她。难保她心中不会有想法。”他道,“更何况,施继忠说过,你师父身前一直嫌她笨手笨脚,对她呼呼喝喝,但凡有点自尊心的女子都会耿耿于怀吧。”
樊霁景道:“但师妹她……”
“更更何况,上官叮咛与朱辽大两情相悦,却遭遇你师父百般阻挠,新仇旧恨加在一起,两人恶从胆边生……”花淮秀举起杯子晃了晃,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樊霁景别他眼中闪烁的冷意惊到,半晌才道:“但是……”
“但是光凭他们两个人也未必能够杀得了你师父。”
樊霁景点头。
“所以他们现在也仅仅是有嫌疑。”花淮秀放下茶杯道,“我现在有个奇怪的感觉。”
“奇怪的感觉?”
“你师弟师叔之所以对你师父的死无动于衷,或许是因为……”
樊霁景追问道:“因为什么?”
花淮秀缓缓道:“不管是不是凶手,他们都有杀人的动机。”
樊霁景愣住,半晌才道:“你是说,他们都希望师父死?”
“有此可能。”花淮秀道,“不过正因为这样我才好奇。如果是凶手,他应该将自己的动机千方百计遮掩起来,然后装出悲痛欲绝的模样,为何他们一个个都毫不掩饰?”
樊霁景道:“他们并非不悲伤,他们只是感情内敛。”
花淮秀压根没理会他的反驳,“除非……”
“除非什么?”
花淮秀想了想,觉得自己的猜测太过惊世骇俗,又摇头道:“没什么。”
樊霁景的耳朵突然动了下,然后就听隔壁的门被啪啪啪大力叩打起来。
花淮秀起身打开门,探出半个身子道:“宋大侠?吴大侠?”
外面传来宋柏林的声音,“花公子可知霁景在何处?”
樊霁景连忙从屋里出来,“二师叔,五师叔。”
宋柏林也不答话,径自将身后的一个弟子拉出来道:“喏,你说说案发当晚看到了什么?”
那弟子缩了缩脑袋,低声道:“弟子在掌门出事那晚看到关醒大师兄和施继忠五师兄一起提着剑从花园走过。”
樊霁景吃了一惊。花园从掌门房间到他们房间的必经之路。
宋柏林冷笑道:“他们不是说当晚在屋里喝茶聊天么?难道喝茶喝多了去花园解决?”
吴常博道:“师兄,你现在是怀疑他们杀掌门,还是怀疑他们糟蹋了你种在花园里的花?”
宋柏林没好气地看他一眼道:“你认为我是为了点花就翻脸的人吗?”
吴常博清了清嗓子道:“其实你种在花园里的茶花是我不小心弄断的。”
“……”宋柏林突然一掌劈过去道,“我要杀了你。”
吴常博抬手挡住他的攻击,叹气道:“师兄,你刚才明明说不会为了这点花就翻脸的。”
宋柏林道:“我刚才是问你我是不是这种人。我现在是告诉你,我就是这种人!”
吴常博:“……”
花淮秀对他们的花花招式没什么兴趣,插嘴道:“若是如此,我想我们要问清楚关醒和施继忠当晚究竟在做什么才好。”
宋柏林哼了一声道:“这还用问?”说完发现所有人都直盯盯地看着他,顿时焦躁道,“随你们去问!”说罢,拂袖而去。
吴常博对着樊霁景微微一笑道:“那便交给你了。”
樊霁景郑重地点头。
来九华派的这几天,除了樊霁景之外,花淮秀只看得顺眼关醒和施继忠,在问的时候不免含蓄,但再含蓄的说辞也掩饰不了质问的本质。
因此施继忠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张口便想反驳,却见关醒摆摆手道:“有人见到我们在花园?”
在花园和经过花园是有区别的。在花园意味着他当时的目的地只是花园,并未再去任何地方。
花淮秀道:“你们为何半夜在花园?”
关醒面不改色道:“练功。”
花淮秀皱了皱眉。为何九华派都喜欢半夜三更练功?宋柏林和吴常博也是。难道九华派的武功需要吸收日月精华?
樊霁景道:“练功是好事,为何大师兄当时不言明呢?”
施继忠欲言又止。
关醒道:“我们练的是仙莲剑法。”
花淮秀道:“你们师父不是正大光明地传授你们仙莲剑法?为何要半夜三更偷偷摸摸地练。”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压低声音道,“难道你们怕有谁偷学?”
“不是偷学,是,是……”施继忠神色复杂,愤怒、失望、痛苦、疑惑……种种感情纠结在一起,竟让他的眼眶微微发红。
关醒叹气道:“我们不是凶手。”
花淮秀道:“我们相信你,可是要一个相信的理由。”
关醒本是极为内敛之人,此时眼中也不禁流露微微的怒意,“我教他仙莲剑法每一招的最后一式。”
花淮秀和樊霁景都是一怔。
樊霁景道:“师父不是将仙莲剑法都传授给你们了吗?”
关醒道:“我开始也以为是,但后来才知道,他只传授给他们前面的几式,却没有传授收招。”
花淮秀道:“这收招可有什么讲究?”
关醒道:“收招配合内功心法引导体内真气回丹田。若是不收招,长久下去,练功之人就会走火入魔而死。”
真凶未明(八)
花淮秀听得目瞪口呆。若关醒说的是事实,那么步楼廉可说是有心要害死施继忠和朱辽大。究竟是怎么样的恩怨竟然使得当师父的枉顾几十年的师徒之情,要害死自己的徒弟?
他想象不出。就好像他的父亲纵然恼恨他逃婚,却绝对不会对他赶尽杀绝。
樊霁景显然是被这个真相吓住了,连着低叫了几声大师兄,却没有下文。
关醒对他的失态并无讶异。这个过程他也曾经历过。
花淮秀毕竟是局外人,最初的震惊过后,立刻恢复理智,抓紧时机问道:“你们可知原因?”
施继忠默默地扭脸,抬起手像是要擦拭眼角。
关醒身体微微一侧,帮他挡去樊霁景和花淮秀的目光。
须臾,施继忠才转回头,露出一张干干的脸道:“我自问从小到大向来视师父为至亲长辈,并无半点不尊不敬之心。我也不知道师父为何要如此待我。”
樊霁景突然想起一件事,“二师兄知道此事吗?”
施继忠面容一僵。
关醒面无表情道:“我旁敲侧击地提醒过,不过他并未在意。”
花淮秀原本只觉得九华派每个人都冷漠,现在看来,简直是诡异。
师父千方百计下毒手害徒弟,而师兄对师弟的生死也是冷眼旁观。唯独正常的是樊霁景,但花淮秀突然又觉得他这样的人在这样的门派里反而是异数,与整个九华派格格不入。
樊霁景听了关醒的话,果然焦急起来,“我去告诉二师兄。”
关醒喉结动了动,最终是忍住了。
花淮秀多了个心眼,问道:“你如何证明你们当时只在花园,并未去过其他地方?”
“不能证明。”关醒坦然道,“正如同之前你们无法证实我们是否真的在房中聊天一般。”
若换做平时,花淮秀一定很欣赏他的坦率,但此时此刻,他只觉得对方的表情怎么看都像是你奈我何的挑衅。正如疑人偷斧中所说,当你觉得一个人有嫌疑时,便怎么看都觉得此人一举一动十分可疑。
施继忠突然冒出一句,“步楼廉不是我们杀的。”
他直呼步楼廉的名讳而不像以往一样称呼为师父,可见心中积恨已深,原本还披着一张皮遮遮掩掩,如今皮被撕裂,深埋在心头的情绪便不加掩饰。
樊霁景低声道:“师父或许是有苦衷的。”
施继忠瞪着他,好像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丁点的言不由衷,偏偏,他看了许久,看到的竟然是藏在迷茫下的坚定,仿佛对师父的尊敬已经在心头根深蒂固,任何事都不能让它动摇和拔出。
关醒道:“人死灯灭。无论她生前做过什么,现在都已经不重要。”
“但凶手是谁却很重要。”花淮秀道。
关醒看他的目光冰冷。
花淮秀容貌雅丽世间难得,但在他的目光下,就好似跟一根木头没有任何区别。
樊霁景忍不住上前一步,将花淮秀往后拉退一步道:“大师兄,我希望你所作所为真如你适才所言一般。”
关醒收敛眼中冷光,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道:“我虽然不是凶手,却钦佩凶手为人。”
樊霁景面色一怔,他却转身朝花园走去。
施继忠跟了两步,回过头道:“我不知凶手是谁,不过我想他一定有他的苦衷。”
两人走后,花淮秀和樊霁景在原地发怔。
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