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淮秀早知他武功深不可测,却不知竟深不可测至此,忙道:“多少人?”
“六个在外堂,六个在内堂,还有一个武功极高的人。”樊霁景说的时候,脸色凝重。
花淮秀皱眉道:“武功极高?”
樊霁景叹气道:“恐怕不在我之下。”
花淮秀狐疑地盯着他,“既然不在你之下,又怎么会如此轻易的被你探听到?”
樊霁景心头一惊,面上不动声色道:“我能感觉到他的杀气。你若是不信,一会儿数数便知。”他一手推门,一手拉起花淮秀,朝门内走去。
花淮秀紧张道:“既然他们还有这么多人,不如我们先回去从长计议?”不是他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而是他太清楚自己的斤两,莫说比起超一流的高手,就连两个二流高手自己也是抵挡不住的。对方还有十三个人,除去和樊霁景相当的高手,自己要以一敌十二……除非这十二个都是酒囊饭袋,不然他输定了。他怕死,却更怕连累樊霁景。
宅内森森。
月光不知藏去何处,徒留淡淡星痕。此时此地此景,与适才洛阳闹市繁华相差何止千里。
花淮秀谨慎地看着四周。
突地,樊霁景猛然松开他的手,身如飞燕,轻纵上半空。
不及花淮秀回神,空中六道飞絮已经断成十二份。
樊霁景落回地上,手极快地捂住花淮秀的双眼。
花淮秀不满地扒下他的手,“我不是女人。”他目光扫过地上,“……”樊霁景的手被无声地拉了回去。
宅院一重接一重。
大约走了半盏茶的时间,花淮秀觉得刚才吸入鼻的血腥气稍稍淡了开去,这才将心思放回四周,问道:“他们埋伏在哪里?”樊霁景既然能听出几个人,那么也该知道他们藏身何处吧。
他话音刚落,就见六个身影飞快地从里面穿出来。
花淮秀正要出手,樊霁景的剑光如鬼魅般横亘在他们之间。
白光一闪。
六颗人头落地,双眼如牛眼,临死时瞳孔依然残留惊恐和慌张。
“他们……”花淮秀刚说两个字,便感到一阵极强的杀气从背后冲来。
樊霁景搂住他,如陀螺般一转。
花淮秀只听耳边一阵闷哼声,身体如激流上飘荡的小舟,左右摇晃着。
耳旁听不到兵器交接声,只有风声不绝于耳。
时间在这一刻被拖成五六倍长。
花淮秀后背手心都渗出了汗。
当。
清脆的断剑声,紧接着是樊霁景的低喝,“刺客门门主?”
“嗯。”极为短促的回答。
“为何追杀花淮秀?”樊霁景沉声问道。
花淮秀立即意识到刺客门主已经被制住,想要转身,却被樊霁景牢牢锁住,不能动弹。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
“谁?”
“要杀便杀。”刺客门主冷声道,“刺客门已在你和魔教的联手下烟消云散,我留在这便是等死,你还待如何?”
“我可以不杀你。”
“我现在与死有何区别?”
樊霁景猛然歇了口气道:“当然有。你活着,就可以吃饭睡觉,可以走路唱歌,可以游山玩水。人只要没死,总可以做很多事。”
刺客门主不语。一个人抱着必死的决心不过是因为他顿失所有,感到生无可恋。一旦他找到生命中的依恋,死志便会动摇。
“更何况,你不说,我不说,天下又有谁知道你是刺客门门主?”
刺客门主道:“还有一个人知道。”
“买家?”这就是樊霁景想要知道的。
刺客门主犹豫。
樊霁景微微一笑道:“是礼部侍郎?”
花淮秀一惊。他虽然隐约猜到可能的人选,但心底总有个声音在否认。毕竟对方是朝廷大官,实在不必买凶杀人。
樊霁景道:“血屠堂消失之后,他必然烦恼许久。”
刺客门主叹气道:“我本以为可以取而代之的。”
“你或许应该将它看做前车之鉴,而非榜样。”
刺客门门主惊住。他之前一心一意想创建与血屠堂一般的天下第一杀手组织,却从未想过杀手组织本就不是一个可以长久的行业。
樊霁景道:“既然他知道,你就让他永远开不来口吧。”
刺客门主沉默半晌,道:“这是条件?”
“利人利己。”樊霁景道。
“一个月后听消息。你知道如何找到我。”刺客门主顿了顿,“你血流得也不少,还不放我走?”
花淮秀感到搂着自己的樊霁景动了动,随即肩膀上压力如泰山袭来。“你受伤了?”他抓住樊霁景的肩膀,低头一看。只见樊霁景的小腹处,血红一片。他连忙警戒地看向外头。
樊霁景苦笑道:“我都这样,他又能好到哪里去?”
果然,花淮秀见到一条长长的血迹一直蔓延到目光尽头。他刚才听两人对答如流,还以为都毫发无伤,如今看来,竟是都在硬撑。
“你还说!”花淮秀急忙扶着他到内堂,找了把椅子坐下,然后开始从身上找伤药。这伤药还是他逃亡时买的,几次想丢到终没舍得,没想到竟真的派上了用场。
樊霁景见他眉头紧锁,嘴角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浅笑。
真情未明(七)
解开外袍,花淮秀便觉得眼睛一疼。
火辣辣的红色不断在洁白的内衣上蔓延开来。即使这么看着,他都感到胸口一阵喘不过起来,更枉论樊霁景此刻所承载的痛苦。
他伸出手,动作极慢地掀起内衣。
樊霁景倒抽了口凉气,垂眸却见花淮秀的手微微颤抖着,好似越紧张越控制不住自己。
“不疼。”樊霁景安慰道。
花淮秀定了定神,双手终于稳定下来,咬牙道:“闭嘴。”内衣终于拉开,露出狰狞的伤口,血水一点一点地从里面渗出来,看不到停歇的迹象。他咬着下唇,沉着地撒药,然后撕了片穿在最里头的内衣布条包扎。
由于伤在小腹,布条的长度只够绕腰一圈,花淮秀不得不又撕了好几条下来。
樊霁景笑道:“你会不会冷?”
花淮秀抬头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却发现他嘴唇发白,脸色发青,一副随时要昏过去的模样,急道:“你没事吧?”
樊霁景牵了牵嘴角。其实要怪就怪他之前没有算到花淮秀包扎个伤口需要花这么多时间,早知如此,刚才就不催动内力让血流加速了。但既然到了这份上,他自然不能浪费机会,表白道:“只要表哥没事,我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花淮秀脸色微红。这话若换了别人来说,他一定二话不说翻脸,但这人是樊霁景,因此他虽感肉麻,但心里头却是高兴的。
“表哥,”樊霁景重重地喘了口气,“你原谅我了吗?”
花淮秀身体一僵。
得知真相的冲击还留在身体里,经过被追杀那一个月的沉淀,变成一只大大的疙瘩,岂是三言两语一番辩解就能解脱?
造成伤害很容易,但要忘记疼痛就很难。就像樊霁景小腹的伤口,看上去也就是一刀子的事,但是要完全痊愈却又不是要花多少时日。
樊霁景低声叹道:“表哥是该恨我的。”
恨?
花淮秀愣了下,脱口道:“我怎么会恨你?”若是恨他,为何看到他受伤,自己比任何都要着急和心疼?若是恨他,他又怎么会明明害怕再次受骗,依然坚定地跟他走下去?
他并不恨他。
花淮秀得出结论,他只是害怕。
以前那个樊霁景木讷归木讷,但他自认为是可以将他的心思牢牢抓在手心中的。这种感觉叫做安心。
现在这个樊霁景聪明了,精明了,却从他的手掌上跳了出去,反而把他抓在了掌心。这种感觉叫闹心。
尽管还是一颗心,感觉却差了十万八千里。
“再信我一次,这么难吗?”樊霁景用近乎卑微的目光祈求般地看着他。
花淮秀心里头堵得说不出话,半天才道:“谁让你骗我?”
“我是迫不得已。”樊霁景似乎看到花淮秀胸口那根名为坚决的支柱正在动摇着。
花淮秀道:“为何不告诉父亲?”他口中的父亲指的是花云海。
樊霁景眼睑一垂,自嘲地笑道:“或许是我年轻气盛吧?”
“你在骗人。”花淮秀语气陡然变冷。
樊霁景怔忡地抬眸。
花淮秀冷声道:“就算白痴被骗多了也会变聪明的。”
樊霁景脸上血色更少,苦笑道:“竟连一句话都不信了么?”
花淮秀不语。有时候,越是简单的话,越是难以说出口。就如同很多说长篇大论的人未必因为理直气壮,反倒因为不够理直气壮,所以才不得不用更多的语言来掩饰心虚。
有时候,真理只有一句话,甚至一个字而已。
樊霁景道:“我说过,从今以后,我只听你一人的话。”
花淮秀定定地看着他。
樊霁景不避不让。
“任何事?”花淮秀不知想起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嗯。”樊霁景答得毫不犹豫。
“即便是……”花淮秀顿了顿,双颊泛起红晕,目光微微闪烁却直盯盯地望着他道,“让你,委身于我?”他将后面四个字念得极轻,几乎是含在嘴里。
“什么?”樊霁景似乎没听清楚,身体往前倾了倾,立刻轻哼出声,“啊!”
“别乱动!”花淮秀紧张地检视伤口,“还是找个大夫看看吧。我看你的伤势起码要在洛阳这一阵子。”
樊霁景抬手抹了把额头冷汗,“不行,我要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花淮秀不敢苟同地瞪着他。
“江南。”
花淮秀眼皮一跳。
樊霁景果然道:“花家。”
刺客门不远处,一群黑衣人被捆成一堆。
钟宇嫌恶地丢到手中的鹿皮囊,“以后不准用猪血。”
“……”辉煌门门下面面相觑。难道下次要用人血?不对,难道还有下次?
其中一名辉煌门弟子道:“请钟堂主示下,剩下的人如何处置?”
“让刺客门主做完最后一笔生意,然后送交官府。”穷凶极恶的已经被樊霁景解决掉了,剩下的这些就需要好好改造……门主例外。
弟子纳闷道:“最后一笔生意?”
“礼部侍郎。”钟宇看向黑衣人中的某一个,“他懂的。”
“是。”
钟宇转身离开。
“堂主去哪里?分坛从这边走。”
“回家。”话音未落,不见其影。
花淮秀曾经几次劝说樊霁景回花家。一来是因为他知道樊霁景在九华派并不好过,若是回到花家家毕竟还有表少爷的身份,素来爱面子的花家绝不会亏待于他。二来,自己也可以与他朝夕相对,不必每次找理由出门。
但此一时彼一时。花家素来重视家风,他逃婚之举等同和花家翻脸。如今回不去的人成了他,所以听到樊霁景要回花家,心里顿时忐忑不安起来。
一会儿担心樊霁景和花家连成一气,一会儿又担心花家不知会怎么对待自己。
接连担忧了三天,樊霁景终于看不下去,拉着他笑道:“我只是去花家见见你爹。毕竟,他曾却拜祭过我爹娘。”
花淮秀眼眶一热。凭此言可以想象樊霁景的童年是如何的酷冷贫瘠,竟连拜祭他父母都成了报恩的理由。
“我请刺客门主杀礼部侍郎,无论事成与否,都不可能再让你回花家的。”樊霁景握着他的手微微用力,承诺道,“或许今日的九华派不如花家强大,但总有一天,它会成为任何人都不敢小觑的势力。”
花淮秀眨了眨眼睛。
门派和势力是两种概念。不敢让人小觑的门派应当是如少林武当这般的泰山北斗,在武林中一定的地位,掌门德高望重,门下无数。而势力就复杂得多,最典型的代表便是辉煌门和魔教。听樊霁景的意思,竟是倾向于后者。不过也是,前者只适合那个木讷的樊霁景吧。
花淮秀奇异地发现自己竟然能够站在眼前这个樊霁景的立场去思考一些问题,并坦然地接受了。
“但是这光靠我一人是做不到的。”樊霁景抓着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胸前,“我需要你。”
花淮秀想缩回手,但樊霁景五指缩紧,硬是不放手。他只好无奈道:“哪见得我就喜欢吃白食?你放心,只要九华派肯涉足生意,我自然会用我的手段让它发扬光大。”
樊霁景失笑道:“表哥想得长远。”
“难道你不是这个意思?”花淮秀狐疑地看着他。
樊霁景柔声道:“我只要表哥留在我身边就够了。”
“哼。当小厮吗?”花淮秀撇头看向窗外,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
马车外风景如画,他的心中也是。
这还是花淮秀头一次在脑海中清晰地勾勒出一幅美丽醉人的未来。
未来中有两个人,都开心地笑着。
尽管到了花家家门口,但樊霁景却没有进门的打算,而是雇了个人给花家送了封信,在城中客栈相见。
花云海来得飞快。
他一进门看到花淮秀,便情不自禁地呼道:“我儿。”
一声熟悉亲切的呼唤顿时平复花淮秀焦躁不安地心。他站起身,正准备双腿一屈,跪在花云海面前,就被樊霁景一手搂腰,硬拉着坐到了座位上。
花云海盯着他放在自家儿子腰间的手,眯了眯眼睛。
“舅父请坐。”樊霁景站起身,谦恭地做了个请的动作。
花云海反手关上门,才缓缓落座,“樊掌门客气。”他的态度生疏有礼,若是仔细品,还能品出三四分不满来。
花淮秀垂头。偷偷翘家是一回事,光明正大回家和老爹叫板是另一回事。
樊霁景道:“霁景有今时今日还要谢舅父当年的鞭策。”
花云海原本板着的脸顿时露出几分不自在。
花淮秀听出他话中有话,忍不住问道:“什么意思?”
樊霁景道:“当年就是舅父告诉我,报仇须亲力亲为的道理。我自然对他感激不尽。”他嘴角的笑意未达眼底。
花淮秀吃惊地看着花云海。听樊霁景的意思,当年他曾经向花云海求助过的,只是被拒绝了?
花云海毕竟在商场摸爬滚打多年,在刚刚短短一句话的时间内收拾好了情绪,淡淡道:“你当年还小,又无凭无据。我纵然是花家家主,也不能为你的一句话便与九华派结怨。”
“但是……”花淮秀气冲百会,正要说反驳,就被樊霁景拉住胳膊道:“舅父说的是。所以我才说,我有今时今日,都拜舅父所赐。”
花云海冷声道:“你今天找我来,便是说这些?”
“不。我来此,只是为了拜见岳父。”樊霁景说着便站了起来,亲自斟上一杯茶,双腿跪到在他面前,恭敬地举杯过头顶。
花云海不可置信地看看他,又看看花淮秀,胸口呼吸急促,半晌才对着花淮秀厉声道:“这便是你出走的缘由?”
花淮秀也被樊霁景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头雾水,但他极快反应过来,立刻与樊霁景一同跪倒,低声道:“求爹成全。”
“荒唐!”花云海以袖扫向茶杯。
樊霁景眼睛不眨,只是用握着茶杯手的小指轻轻一弹,就将花云海的衣袖又弹了回去。
花云海被他内劲冲得浑身一颤,半晌才道:“樊门主,好功夫。”
“岳父喝茶。”樊霁景面色不改。
花云海犀利的目光从他脸上转到花淮秀身上,“你想清楚了?”
花淮秀硬着头皮道:“是。”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已经是赶鸭子上架,由不得他说不。
花云海气得嘴角一抖,拍桌站起道:“好,很好。”他瞪着樊霁景,“你的茶我是不会喝的。但是我的儿子我以后也不会再管!”
这个结果花淮秀早有所料。从花家跑出来的时候,他就没想过自己还能得到花家众人的原谅。但亲身经历毕竟和想象不同,他全身力气都在刚刚那一句话中被抽得一干二净。
樊霁景不为所动道:“岳父慢走。等我和表哥安定下来,自会再来拜访。”
花云海嘴角一抽,正想说不必,但眼角扫到失魂落魄跪在地上的花淮秀,话到嘴边深吸了口气道:“你们好自为之!”
听着他甩门而去,花淮秀全身一软,正好倒在樊霁景适时伸过来的臂弯中。
“你是故意的。”
对于他的控诉,樊霁景微笑道:“你爹总有一天会原谅我们的。”不得不说,花淮秀和花家的关系是他的一桩心病。花淮秀与他不一样,他是真真正正的花家嫡系,只要他肯回去,花家一定会打开大门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