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青衣看着那群鱼,眼红得不得了。他生平没有太多爱好,只是喜欢四处游玩和钓鱼两样而已。可偏偏他喜欢钓鱼,鱼却不喜欢被他钓。所以对于能够获得鱼的爱戴的人,他向来羡慕有之,嫉妒又有之。
陆青衣走到程澄城面前,将鱼竿一伸。
程澄城很识相地交换了鱼竿。
半个时辰之后。
程澄城的鱼篓满了。
陆青衣还是很空。
程澄城抬头看着又走过来的陆青衣,微笑着问:“陆掌门这次想换什么?”
“衣服。”
“……”
一个时辰后。
陆青衣终于死心地穿着对他来说有些过长的袍子,郁闷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青城倾城(三)
因为钓鱼之事,陆青衣一晚上都很无精打采。
为了拉近两人的关系,程澄城特地下山买了一壶酒,跑去找陆青衣对饮。
所谓酒后吐真言。只要两人有了共同的语言,还怕青城和泰山的关系不稳吗?
说来也巧,平常这个时候,陆青衣一般都睡下了,偏偏今天被钓鱼的事眼中挫伤自尊心,他在床上辗转了半天还是了无睡意。于是程澄城来邀他喝酒,他二话不说答应了。
泰山派多石少亭。
所以喝酒的地点就坐在两块相对平滑的山石上。
“我今天运气不好。”陆青衣接过程澄城递过来的酒壶喝了一口。
程澄城没有点破他,反而安慰道:“风水轮流转,说不定明天陆掌门的手气就会好了。”
陆青衣瞟了他一眼,“你活得挺不容易。”
程澄城握着酒壶的手微顿。
陆青衣说完,却不再解释,只是继续喝酒。
程澄城道:“听说陆掌门当年曾经单刀赴会,挑战华北五熊?”
陆青衣道:“唔。”
“我听师父说过,华北五熊在当年也是成名的魔头。武功不下于翠羽客和红十一娘。陆掌门以一敌五,令人钦佩。”
陆青衣淡然道:“没什么。”
“陆掌门太谦虚了。”程澄城为了和他打好关系,继续鼓吹道,“当年陆掌门不过双十年华……”
“等等。”陆青衣摆手道,“谁双十年华?”
“陆掌门难道不是双……”程澄城迷惑了。
陆青衣指着自己道:“你猜我今年多大?”
……
程澄城斟酌了很久,才试探道:“四十?”他记得华北五熊是在二十年前销声匿迹的,所以怎么算陆青衣都应该有四十了。
“……”陆青衣跳下山石,匆匆地跑到池子,然后借月光,看着池子里自己的倒影。
“陆掌门?”程澄城紧跟而来。
陆青衣顿了很久,才闷闷道:“我三十刚出头。”
“……”所以华北五熊是被一个十岁刚出头的少年打败的?程澄城觉得这段传奇更加传奇了。
陆青衣一屁股坐在地上,一口一口地喝着闷酒。
程澄城默默地蹲在他身旁。
“华北五熊不是我杀的。”陆青衣突然冒出一句。
程澄城转头。
月光落在他平凡的五官上,双颊的轻红在白光中晕开。
“是我师父杀的。”
程澄城心头一动。他喝醉了?所以,他现在听到的是泰山派秘事?
这个认知让他的内心一阵激动。
只要有了共同的秘密,他更加不怕泰山派和青城派的关系不好!
陆青衣突然站起身。
“陆掌门?”程澄城跟着站起来。
“有睡意了。我要去睡了。”他打了个酒嗝,慢慢地往来路上走。
程澄城追了几步,想要护送他回房,突然空中飞来一物,他想也不想地接住,结果——
“酒壶还你。”陆青衣的声音才前方遥遥传来。
程澄城低头望着被甩得满身都是的酒,无语。
翌日一早。
程澄城便在陆青衣门口练功。
当然,练的都是不怕看的基本功。
陆青衣大约正午时分才出门,程澄城已经开始练坐功了。
见他出来,程澄城立刻迎了上去,“陆掌门昨晚睡得可好?”
“这里是我家,我当然睡得好。”陆青衣一脸的莫名其妙。
程澄城干咳一声,“不知陆掌门还记得我们昨晚把酒言欢之事?”
“有吗?”陆青衣瞄了他一眼。
“当然。”为了证明自己所言无虚,程澄城特地用了一个事例来提醒,“陆掌门还说,当年华北五熊并非陆掌门亲手所杀。”
“哦。”陆掌门点了点头。
程澄城看他没什么反应,心中不免狐疑。一般人知道自己的秘密被别人知晓,多半要惊疑一番,哪里像他这样镇定?他忍不住试探道:“只是陆掌门昨晚说的并不清楚,所以,我忍不住好奇,又来相询。”
正好王大达从门口走进来,立刻被陆青衣叫了过来,道:“喏。你把当初我师父杀华北五熊的事详详细细地告诉给他听。”说着,自己甩袖往前院去了。
程澄城:“……”
王大达道:“原来程少侠想知道老掌门大战华北五熊的事迹,来来来,我们边走边说。我正好要去厨房端午饭给掌门吃。”
……
半个时辰后,程澄城硬顶住不断下垂的眼皮,总结道:“所以说,当初老掌门是为了让陆掌门继承掌门之位,才将这件事情强按在他的头上?”
王大达点头道:“正是。老掌门想卸任掌门之位很久了,奈何掌门一直借功勋不够来推脱,所以老掌门才一怒之下,干脆帮他做了很多好事。”
“知道这件事的人很多吗?”
“当然。泰山派上下都知道,山脚下的村民几乎也都知道。老掌门每次回来都会向他们炫耀自己当初如何设计掌门,逼迫他不得不继任的。”
程澄城:“……”
“不过掌门向来将此事视为奇耻大辱,没想到竟然会主动对程少侠提起。”
“是吗?”程澄城从失落中复苏,“他向来视为奇耻大辱?从不对人提起?”
王大达疑惑道:“程少侠为何如此兴奋?”
“因为我突然发现,陆掌门对我有些另眼相看。”
王大达笑道:“要我们掌门另眼相看还不简单,只要你陪他游遍大江南北,他就会将你视知己了。”
程澄城眼睛一亮,却又叹气道:“可惜,游遍大江南北所需何止数月啊。”
“掌门也经常这样说,所以他到现在都还未成亲。”
程澄城道:“莫非陆掌门是怕冷落娇妻?”
“也可以这么说。”王大达是个大嘴巴,话题一打开,便收不住尾,什么都一股脑儿地往外倒,“其实掌门怕耽误自己游山玩水的时间。”
程澄城故作恍然地点头,“原来如此。怪不得陆掌门至今仍是孤家寡人一个。”
正说着,一个身影急匆匆地跑进来,见了他们,头也不回地又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跑去。
王大达击掌道:“莫非又出事了。”
“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他多半是去找掌门了,我去看看。”王大达是急性子,说去就去。
但是泰山轻功向来不及青城,所以程澄城用青云纵轻而易举地跟在他后头。
刚才那人是一门心思往池子边跑的,程澄城和王大达到的时候,那人正冲陆青衣口沫横飞地说着。
王大达疾步走到那人身后,道:“是不是花大岗又出事了?”
程澄城不动生色地站在一旁。
那人点头道:“就是花大岗。狂风寨刚刚对他们洗劫了一通。”
虽然听到的句子不多,但是程澄城已经大体知道发生了何事。
泰山派不同于武当山的自给自足,也不同于辉煌门经营生意,他们是靠租地赚取租金过日子的。那个花大岗就是泰山派租出去的地盘。而狂风寨是近日里窜起的黑道门派。
从蓝焰盟被灭之后,大多数黑道门派都纷纷投效重归睥睨山的魔教旗下,但是也有一些自力更生,不愿寄人篱下——狂风寨便是其中之一。
“掌门,我们是不是该给花大岗一个交代?”王大达对陆青衣道。
陆青衣放下钓竿,站起身,掸了掸衣服道:“从这里到花大岗要多久?”
那人连忙道:“大约不到一个时辰。”
陆青衣看了看天色,皱眉。
王大达道:“不到一个时辰算很近了。掌门每次出门,哪个不是要三五月才回来一趟。”
陆青衣迟疑道:“可是我刚刚看到厨房里在炖老鸭煲,我怕对方人太多,我回来太晚,赶不上晚饭。”
……
王大达道:“不如我和掌门一起去?”
陆青衣道:“你轻功像爬的乌龟,骑马像缩头乌龟,找你去,一个时辰就变成一个多月。”
王大达被说得脸上一红,叹气道:“可惜其他师兄弟都出门历练,不然兴许能帮上掌门的忙。”
程澄城知道自己表现的机会来了,当即道:“若是陆掌门不嫌弃,不如由我陪同陆掌门走这一趟。”
陆青衣等人都看过来。
程澄城笑得很坦然。
“你不过是想我不要计较当初无礼之事。”陆青衣淡然挥袖道,“我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虽然青城与泰山相隔甚远,但在铲除蓝焰盟时,也曾一同出生入死。如今能为泰山派效劳,我深感荣幸。”程澄城张大眼睛,以示自己的诚意。
陆青衣深不以为然。莫说自己在铲除蓝焰盟之事上未曾出半分力,就算出过力,那也绝对和青城派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你真的决定要去?”
“还请陆掌门成全。”程澄城抱拳。
“……那走吧。”陆青衣向来不喜欢与人争执,更何况是这种于己无害的事,“不过走之前,你先将遗书写好。”
程澄城:“……”
“你也不想青城和泰山因你之死而反目成仇吧?”陆青衣睨着他。
程澄城苦笑道:“不过一个狂风寨,不至于要写遗书吧?”
“百里秋病死前,我也是这么想的。”
程澄城见他搬出百里秋,自觉理亏的他也无话好说,乖乖找来纸笔,写下遗书:若自己遭遇不测,纯属咎由自取,与泰山无关。
青城倾城(四)
程澄城跟陆青衣走出门,发现王大达正领着一辆马车在那里等。
陆青衣二话不说地钻进马车。
程澄城还在犹豫,便见王大达将马鞭递给他。
“骑马岂非更方便。”程澄城迟疑着接过马鞭,坐上车辕往里一看。陆青衣四仰八叉地躺在里面,不知是睡是醒。
程澄城叹了口气,自我安慰地想:比起当初背着他上路,如今有马代步,也算进步。
从泰山到花大岗虽然只需一个多时辰,但鉴于程澄城赶车的技术十分生嫩,两匹马在他的指挥下七荤八素地走了不少冤枉路,所以他们到花大岗时,已经是两个时辰后。
马车刚停下,陆青衣就伸着懒腰从车厢里走出来。
程澄城看着他一脸惬意,忍不住捶了捶自己的腰。
陆青衣瞟了一眼,“很少赶车?”
程澄城觉得应该适时的体现一下自己的辛苦,便道:“骑马较多,赶车还是头一回。”
陆青衣点了点头,“一会儿回去也由你来赶车吧。我会多给你锻炼的机会的。”
……
程澄城没有推辞。
因为他觉得就算没有刚才这番话,回程也绝对是他来赶车。
陆青衣下车与花大岗的村民了解情况。
程澄城看着陆青衣消瘦的身影被村民淹没,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失落,仿佛自己只是个无关紧要的车夫。
过了没多久,陆青衣便从人群中‘杀’了出来,怀里还抱着不少东西。
“去狂风寨。”他将东西往车辕上一放,人又钻了进去。
程澄城瞥了眼。
鸡蛋、豆沙包、梨、油菜花……礼物五花八门。
他坐上车辕,朝殷殷望来的村民挥了挥手。
村民鼓起勇气大喊道:“车夫!悠着点驾车,别把陆掌门颠着了!”
程澄城:“……”
车夫驾着马儿飞快地消失在视野内。
就在村民转身准备回去的时候,突然听到“啊”的一声大叫。
……
程澄城慢吞吞地从坑里爬出来,掸了掸衣服,正要去救陆青衣,就看到他已经灰头土脸的自己出来了。
“我先说明,刚才那声惨叫不是我发出来的。”陆青衣道。
程澄城一怔,“也不是我。”
……
坑里,两匹马摇摇晃晃地站起,抖了抖鬃毛。
陆青衣道:“马因为太激动,突然叫啊的可能有多大?”
程澄城想了想道:“比我叫啊的可能大。”
陆青衣:“……”
一只手突然从翻倒的车厢下伸了出来,紧接着一阵悉悉索索,车厢被耸动了几下,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影从下面慢慢地爬了出来。
陆青衣看着他被泥土和血水污染得几乎看不出原色的衣服,徐徐道:“如果我没看错,他是狂风寨的斥候。”
程澄城打开眼睛,“狂风寨竟然有斥候?”
“听说狂风寨寨主铁峰在落草为寇之前,曾是一名将军。”陆青衣道,“后来因为犯了军纪,被打瘸了一条腿。”
程澄城道:“所以?”
“所以狂风寨有斥候。”
程澄城蹲下身,望着那个努力从车厢下爬出来的斥候,微笑道:“我现在很好奇,为何这里有个大坑。更好奇,他为什么会被压在下面。”
那个斥候缓缓地抬起头。
血水从他的额头流入眼睛,让他痛得闭了起来。
程澄城伸手将他淋了起来。其实他是万分不愿意做这件事的,但是看看旁边如老僧入定的陆青衣,想也知道如果他不动手,那么他们三个人就只能在坑边蹲到天黑。
“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斥候抖了抖身体,小声道:“寨主说过,男子汉大丈夫,威武不能屈!”
程澄城从怀里拿出一锭银子,放入他的手心,“那富贵呢?”
斥候用牙齿咬了咬,是真银,立刻收入怀里道:“寨主早知泰山派会有人来管这档子事,所以特意叫人在这里挖了个坑。后来有人提议应该在坑底插几根尖竹,于是寨主就派我一边监视你们的动向,一边办这件事。没想到……”
“没想到你一根还没插,我们就到了。”程澄城替他接下去。
斥候道:“更没想到,你们不等我离开,就掉下来了。”
……
程澄城看着他满脸的血,怜悯道:“我们送你回村子看大夫吧。”
斥候脑袋一缩,“不可。那些村民见了我,只会让我见阎王。你们由得我自生自灭就好。”
程澄城觉得这个斥候挺有意思,道:“我们正要去狂风寨。”
“我知道。”斥候道,“寨主早已恭候多时。”
程澄城见他一脸决绝,也不好勉强,只好对陆青衣道:“陆掌门,我们走吧。”
陆青衣半蹲着不动。
“陆掌门?”程澄城又不好的预感。
“马车是为什么掉下去的?”陆青衣问。
……
程澄城干笑道:“陆掌门的意思是?”
“背吧。”陆青衣很直接。
……
安安分分地在泰山派做客不好么?为什么要自告奋勇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程澄城在背陆青衣去狂风寨的途中,脑海一直想着这个问题。
狂风寨果然早知他们要来,狂风寨寨主铁峰还亲自出门相迎。
为了维持形象,程澄城在快到狂风寨之前就将他放了下来。为此他还挨了陆青衣几个白眼。
“陆掌门。”铁峰一听脚步声,便大老远地打招呼。
陆青衣微笑着迎上去,“铁寨主,好久不见。”
“不久不久,不过两个月零六天。”铁峰抱拳,目光却擦着陆青衣的肩膀,望向站在他身后的程澄城。
程澄城微笑拱手道:“青城程澄城,见过铁寨主。”
铁峰在他的身上打量了很久,才对陆青衣道:“原来陆掌门喜欢青年才俊。”
程澄城突然觉得身上一阵恶寒。从出道以来,他就一直被冠以后起之秀的称号,却从来没有如铁峰口中这句‘青年才俊’这样让他别扭。
陆青衣淡淡道:“我只是来告诉你,无论你怎么捣乱,我都不可能娶你妹妹。”
铁峰狞笑道:“我也要告诉你,我妹妹已经嫁人了。”
陆青衣皱眉道:“那你为何还要打劫花大岗?”
铁峰道:“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们之间的梁子已经不是我妹妹的婚事可以解决的。”
程澄城原本就在奇怪狂风寨和泰山虽说一黑一白,但江湖上黑白两道都有各自的规矩,从来井水不犯河水。狂风寨怎么会三番两次去砸泰山派的面子,原来中间还有这样一段渊源。不过他想不通的是,铁峰为何要将自家妹妹嫁给陆青衣。且不说黑白不两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