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千斤肥壮的身子已经给他借势送了出去。童千斤哎哟一声,半空之中要待提气收身,但一身内气给闭住了,竟直直向台下砸来。他少说也有二百斤的分量,这牛犊一般的胖大身子直摔下来,登时惊得台下的看客四散飞逃。
一片混乱之中,却有一道颀长的身影苍鹰般掠了过来,在童千斤腰间一搭一挑,将那跌势卸去,稳稳地扶住了他。出手救人的正是那鹰爪王王陶龙。台下武师不少,眼见鹰爪王这一招举重若轻,刚柔相济,忍不住齐声喝彩。
柳畅也飞身跃下来,正待给童千斤赔罪,王陶龙却将一双鹰目灼灼地盯了过来:“少年,好功夫呀,你是哪一派的?恕在下眼拙,竟没瞧出来!”院子里的人多是练家子,其实心中都在疑惑柳畅的师承,听了这话全将眼睛望向柳畅。杨春雪走上一步,笑道:“柳兄想必不知,这位王陶龙王先生是当今江南武林的鹰爪王!王先生文武双全,现如今可是两江总督鄂部堂府中的座上客。”柳畅给那一双鹰目盯得很不自在,忙躬身道:“回王先生的话,晚辈年幼时救了一个险些冻死的老丐,这老人就是我的师尊了。他老人家性子古怪,从不说起自己的武功传承,还说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他是马马虎虎的教,我是马马虎虎的学,学了七年,师父没交待下一个字就远游去了。说来惭愧,晚辈至今只知道师尊姓金,师承门派什么的一概不知。”“嘿嘿,好一个一概不知,能将武当、峨嵋四五家功夫练得象模象样,却还是一概不知?”王陶龙微微一笑,鹰目却愈发锐利逼人,“只是你适才恶斗童千斤时,为何还存着三分劲力不使,是瞧不起老童,还是怕给人瞧出了你的门道来?”柳畅心中一震,咽了一口唾沫,才想起拍着自己那一身宝蓝色如意镶缘马褂,笑道:“您老瞧,这马褂全湿透了,怎地还说是存着三分劲力不使?”王陶龙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慢条斯理地道:“是不是留着劲,在下这时伸量一下便知道了。”他说着双臂缓缓展开,由肩至腕的骨骼就发出一阵阵密如暴豆的格格之声。
杨春雪眼见他二人一见面就针锋相对,忙干笑两声:“王先生,柳老弟是初来乍到,您要指点他功夫,往后有的是机会。待会杨藩台便会回来,大人对这'鹰扬四绝'可是看重得紧呀!”王陶龙的脸上闪过一丝红光,才悠悠道:“让诸位见笑了,在下不过说笑罢了。”杨管家忙干笑道:“王先生总是这般风趣!诸位英雄,请一起到'清欢堂'一叙。”一片嘻笑声中,童千斤等鹰扬会武师、诸多清客也随着他向清欢堂走去。只有柳畅没笑出来。他这时才如释重负,颈后一串汗水刷地淌下,宝蓝色马褂顺着背脊一下子便湿了一片。
这时院外忽然遥遥传来一声马嘶,跟着一个仆人匆匆跑来,躬身道:“雪爷,外面有千秋阁的大爷来了。领头的是个独眼龙,自称姓袁,说是要见咱家爷,这会都进了二门了!”杨春雪喃喃道:“姓袁?独……”王陶龙却蓦地跳起身来,劈面给了那小厮一个耳光,喝道:“什么独眼不独眼的,那是威震天下的袁独笑袁师爷,给他听到了,仔细拔了你的舌头!”其时黑白两道流传着一首歌谣:“七个帐房二十八只手、三个师爷五只眼,一个掌柜半条命。”说得便是这千秋阁。阁内的诸多高手分作四等,全以伙计、帐房、师爷和掌柜来称呼。七大帐房武功卓绝,手下分御无数伙计。那“二十八只手”云云便是说这七人三头六臂,神通广大。位列帐房之上的三个师爷原是名震江湖的中原武林三大杀手“魔王尸、雷公笑、草间露”,其中以一手“雷公笑”绝技逞威江湖的袁独笑是个眇目汉子,才有了“三个师爷五只眼”这么一说。千秋阁中最为神秘莫测的便是号称“一个掌柜半条命”的那位掌柜,这人执掌千秋阁,自称半条命早已经卖给了詹中堂,但他武功如何,姓甚名谁,却是谁也不知。
杨春雪听得来的便是号称“千金一笑刀,一笑杀一人”的袁独笑,不由狠命一拍脑袋,叫道:“哎哟,这些日子京师不太平,来的莫不真是袁师爷?快请——”“不必啦,”门外忽然飘来一道森寒的笑声,“都是自家人,谈什么请不请的?”这笑声带着一股阴惨惨的味道,虽是六月里大热的天,众人听了都蓦觉自心底生出一股寒意。那道大红门一开,四个白衣汉子一闪而入,后面四平八稳地踱进来一个身材精瘦的中年书生。这人瞧上去四十开外,身子细弱得一阵风便能吹走,那张脸更是精瘦干枯,没有一丝人色,脸上真就只有一只独眼精光闪烁。这副尊容若是黑夜里忽然撞上,胆小的便会吓死两三个。
“袁师爷、袁……袁大人,”杨春雪能言善辩,这时乍见了这干尸一般的人竟也有些手足无措,忙道:“您大老远来,也该先知会一声,小人净水泼街黄土垫道,赶着去接您。”那袁师爷将手里的扇子合上,遥点着杨春雪笑道:“猴儿崽子,就是生得一张好嘴!”又向王陶龙道:“老王呀,你也不必跟下人着急,我就是一只眼吗,人家说我独眼龙又怎样了?呵呵,一目了然,好得很呀。”说话间笑嘻嘻地望向那小厮。
不知怎地,那小厮给他一眼打上,登时浑身一震,整个人竟似有些迷糊起来。众人正瞧得奇怪,那小厮蓦地大叫一声,伸出手来便向自己的眼睛抠去,口中更是呵呵乱叫,那情形可怖之极。“住手!”王陶龙急喝声中,翻掌便拍在了那小厮顶门。那小厮才软软瘫倒在地,手足却仍是不住地抽搐。
“袁爷,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还请袁爷大仁大量,撤了这'天魔咒'!”王陶龙竟似也甚是忌惮这袁师爷,言语之间客气之极。袁师爷才蔫蔫地一笑:“既是王公子开了金口,老子也不必跟这等下三滥的人物一般见识了。”折扇一合,猛地戳在了那小厮眉心的“印堂穴”上。那小厮哦的一叫,才怔怔地睁开眼来。
杨春雪又惊又怕,挥手命人将这倒霉的仆人搀了下去。他知这袁独笑一来必有要事,便挥手遣散了众人,只留下了柳畅、童千斤,便拥着袁独笑和王陶龙进了清欢堂。袁师爷刚在中间那张太师椅上大咧咧地坐,杨春雪便急着作揖:“咱家老爷这时正在两江总督鄂部堂的府中,这堂中的都不是外人,袁爷有什么事便请吩咐!”袁师爷冷笑道:“我就是刚从鄂部堂府中来,没曾看到你家杨大人呀!哼哼,我远在京师,也听说杨藩台丝毫不改风流本色,终日快活得紧呀!诸位,近日京师里着实不怎么太平,亏他还有这个闲心!”一句话便将堂中众人说得眼大如铃,袁师爷却并不接着说了,好整以暇地捧起茶碗,轻轻吹着飘浮的茶叶,堂内众人心急如焚,却又不敢催促,只是心中七上八下地盯着他,一时堂中静得鸦雀无声。过了片刻,袁师爷才伸出大拇指向上挑了挑,嘶哑着嗓子道:“上面这位的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了,中堂大人急呀……”杨春雪面色一变,颤声道:“您是说老佛爷……”说了半句,又急咽下去后半截,挥手猛拍自己的嘴巴。
袁师爷的独目冷冷盯了他一眼,又道:“这时节是多事之秋呀,下面那位和他那个明镜堂紧着忙活。听说下面那位就盯上了这鄂部堂和杨藩台,已经说动了上面那位,请都察院左都御史刘大人携尚方宝剑二下江南,就专查亏空之事!好在刘大人给詹中堂压住了,要迟些时日才到。不过,”袁师爷的语气陡然一厉,“明镜堂却是出了两位高手南下金陵,要在刘钦差之前拿到亏空的证据!”要知在江湖中能力抗千秋阁的,只有号称江南魔教的“黄阳教”和京师明镜堂。黄阳教为乱已久,在詹中堂大力剿杀之下气焰稍敛。但武林奇人任孤虹手创的明镜堂,挂名在刑部督捕司下,也是亦官亦捕。大清国的旧例是不立太子的,但这一回老佛爷破了旧例,新立十五阿哥为皇太子。据说这明镜堂就是太子为了对抗势力熏天的詹中堂所建。因有太子庇护,明镜堂风头之盛,已直追千秋阁。
堂内的人都是江湖和官场上混的,听了这话心中都是心惊肉跳。但最是心惊的还是柳畅!
这柳畅便是刑部明镜堂暗中南下金陵的两个密捕之一,他本是官宦世家的子弟,武艺虽然精强,却是初出茅庐。“柳畅”这个名字他可以大摇大摆地拿来就用,因为他在江湖上没有丁点名气,不必担心给旁人瞧出什么端倪来。倒是与他同来的“剑冷霜寒”海青霜是名震京师的剑侠,处处要收敛行迹,所以这一次南下还是以柳畅四处探查为主。但二人出师不利,一出京师就被千秋阁的探子追上,一路厮杀了多日,在金陵城外更遇到了千秋阁两大帐房的劫杀,混战之中二人失散。柳畅虽然斩杀了数名高手,但最终还是精疲力竭,竟慌不择路地逃进了晚媚楼,好在遇到那白衣女子出手相助。他脱身之后又设法和海青霜联上了线,二人在个偏僻所在歇息多日,这才由柳畅借着鹰扬会的机会打入了布政使杨逸的府中。
果然杨管家听得“明镜堂”这三字就是一惊,道:“他们的人已经来了?”“岂止是来了,”袁师爷揉着太师椅的扶手,恨恨地道:“千秋阁出了几十个伙计,两位帐房,从京师一路斗到金陵,公孙、西门两位帐房却折在了金陵城外,金雕掌公孙泉更是尸骨无存,死在什么地方咱都不知道。嘿嘿,'七个帐房二十八只手',往后这称呼该当改一改啦!”众人听了心内都是惴惴不安,袁师爷又道:“最要命的,还是咱们伏在明镜堂内的密探前两日给人家揪了出来,什么讯息也难再得到。加之那密探一直是和公孙泉单独联络,这一回出动的人手连公孙帐房在内全军覆没,竟无一个回来复命!咱们便全成了睁眼的瞎子,张嘴的聋子,那两人混进金陵后穿什么装束、扮成什么人士,咱们就一概不知了。”微微一沉,王陶龙道:“明镜堂来的这两人姓甚名谁,袁大人总该知道吧?”袁师爷的瘦脸微微一红,黯然道:“领头的一个叫海青霜,是个旗人,名气大得紧,素来是不离太子左右的。另一个也是世家弟子,姓什么却不知晓。这两人年纪都是不大。”王陶龙听了不由眉头紧皱,道:“海青霜,莫不就是在京师武林和袁大人的黄金刀并称为'金刀霜剑'的那一位?”袁师爷冷笑道:“海青霜虽以'霜寒七剑'名扬京师,嘿嘿,当真一战,也未必就敌得过老夫的黄金刀!”堂中立时一片死静,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剩下一道道粗重的喘息之声。
王陶龙却将脸转向柳畅,忽然低喝了一声:“你过来!”堂中数十双眼睛便一起向柳畅射过来。
柳畅在那一双锐利如刀的鹰目逼视之下,心内陡然一颤,但终究还是硬着头皮走上两步,躬身道:“不知王先生有何吩咐!”王陶龙向他凝神望了片刻,霍地身形一晃,左手曲指如钩,便向他肩头抓了过来。这一抓奇快如风,事先又决无半点征兆,众人只觉眼前一花,王陶龙那一只干枯瘦长的铁爪已经到了柳畅肩头。
眼见他的五指只需一收,便能抓碎柳畅的肩头琵琶骨,哪知便在此时王陶龙却低喝了一声,身形疾错,左掌硬生生收了回来。却是柳畅适才眼见他抬掌攻击,左肋下破绽微现,当下以攻为守,骈指如钢,直插向他肋下要穴。这一招后发先至,迫得王陶龙只得回掌自救。
王陶龙的铁爪却一出即收,众人才觉眼前一花,他已笑吟吟地坐回原处,望着面色窘迫的柳畅,淡淡笑道:“你着实有几下子。适才袁大人已经说了,眼下是多事之秋,所谓乱世出英雄,你有绝技在身,只要肯流汗流血地卖力气,这后半辈子就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柳畅额头上汗水淋漓,一半是为了适才王陶龙这迅疾如电的一抓,一半却是为了心内的惊悸,这时才知这满面春风的王公子只为了伸量自己的功夫,却未必是看出了什么端倪,当下红着脸道:“谢先生抬爱,柳畅学了几招武功,别的不会,就只会流汗流血卖力气!”“那就好,”王陶龙才缓缓坐下了,“山雨欲来,你可要多长上一双眼睛呀!”柳畅望着那意味深长的目光,心中一时搞不清这鹰爪王是何用意,只得奋力点着头。王陶龙却不理他了,转过头向杨春雪笑道:“杨老弟,你也该转转脑子了,袁大人远道而来,咱们公事要办,私事也是半点不能耽搁。今夜可得如何招待袁大人呢?”
“是,是,”杨春雪恍然大悟,搓着手站了起来,“这事就不用老爷子操心了。袁大人每次来,小人都是包教他老人家欢喜。”转身抚着柳畅的肩,走到门口,低声道:“柳老弟,这里的武人多是粗鲁之辈,这事还是你去,持了我的名刺,去一趟晚媚楼请一个人来。今晚必要哄得袁爷舒心!”提起晚媚楼,柳畅眼前就闪过一袭月白色的倩影,口中却道:“不知去请谁呀?”杨春雪胖嘟嘟的脸上闪过一丝激动的红色,轻声道:“这回是袁师爷亲点的,当今金陵城的花魁,'舞破金陵'曲、若、嫣!”柳畅的目光闪了闪,终于点了点头。
3、舞破霓裳曲未终
柳畅急急赶到晚媚楼时,已是暮色西垂了,还是那座晚媚楼,这时候却回复了往日的奢华热闹。接过杨春雪的名刺,那满头珠翠的老鸨满是谄媚的脸上立时又多了几分客气,但听得柳畅要见的人竟是曲若嫣,老鸨却咧了一张鲜红的大嘴苦笑道:“这个曲丫头呀,这几日不知怎地就是贪杯,也不好好接客。这会子只怕还在河舫上昏天黑地呢?”柳畅只得马不停蹄地顺着秦淮河搜寻。
黛青色的天边还孕着一点蝉翼般的胭脂色的微明,秦淮河上已经荡起一片浆声灯影。秦淮河水似乎也跟人一样,到了夜晚就变得慵懒起来,给给往来穿梭的河舫上彩灯衬着,那份慵懒便又多了几分江南女子般的柔媚。秦淮河上的河舫最有名,杂糅了六朝金粉余韵的碧水中穿梭着一艘艘绮窗丝幛、红灯珠帘的船儿,看一眼就能醉死人。给一个晚媚楼的小鬟领着,柳畅踏入了曲若嫣的画舫。这画舫好大,一入舱中,却先有一股呛鼻的酒味蹿了过来。舱中却有些暗,只一盏宫灯闪着绮丽的霞光,一个白衣女子就倚在灯下,一身月白绸缎的袍子给宫灯映着,肩臂处也镀了一线幽紫的霞色。
望着那抹白衣,柳畅忽然愣住了,忍不住轻唤一声:“姑娘,是你么?”一瞬间他以为这白衣女郎就是那晚仗义救他的女子。那小鬟掩口笑道:“这位公子爷敢是识得我家曲小姐,也难怪,金陵城内谁不识得我家舞破金陵?”柳畅全未留意这小鬟的罗嗦,只将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女子。
曲若嫣也在灯下回眸。却见她肤色极白,秀发极黑,腰身极软,配上一身细细柔柔的月白衫子,随随便便地倚在灯下,就有无限清婉的柔媚韵味从她的身上散出来。特别是那一双眼睛,柳畅从未见过这样勾魂摄魄的眸子,有如清波般流转的目光中似是脉脉含情,又有几分自怜的凄怨,这时候已经孕了些许酒意,就更多了些不羁和肆意。柳畅的心先是一颤,随即又是微微一沉:“这曲若嫣虽是生得美艳绝伦,但眼角眉梢全是一团狂放之色,可不似那女子一样的冷倩高华。”那小鬟忙道:“姑娘,这位柳畅柳大爷是杨藩台的人,来接您去杨府的。可不要简慢了人家。”“柳畅?”曲若嫣的秀眉挑了挑,目光之中写满了不屑:“你怎么认得我?”柳畅给那火辣辣的目光瞅得低下头去,轻声道:“在下认错了人了。我在晚媚楼识得一位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