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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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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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公侯!

这场刺杀已到了最高潮的阶段。三个月内,已达到八次。

每一次,都不同。

三十死士抛尸至十三具。但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下一次,会是如何,来自哪里。

南昌城所有的喧闹都已停歇,所有的繁华已沉入睡梦,人人都在等着一个结果,城中变成了淡白色。

——淡白色的天下只有淡灰色的生意,淡灰色的人走在淡黑色的街道。

淡黑色的街道上,悬了一幅白布,白布上面是惟一的浓烈——

刺公侯!

『痛,情愿你轻轻的一刺』

那幅白布的事苏绛唇当然也知道了。

知道后,她返身入院。

院内冬景初至,一切都是淡白的,树也秃了,枝杆瘦净。

她沿着鹅卵石小径进舍,舍内精洁,枕簟含凉。

侍女不在这院内住,苏绛唇爱清静,她点燃一炉香,要用香把世事隔开,仿佛那混乱的世界一切都是假的,只有香烟缥缈中,她才能与它隔开。

苏绛唇走进内室,关门。她也不再知道什么才是真的。她在床上躺了一躺,听见有人在叩门。

她微惊,然后觉得、那声声似叩在她的心上。“砰砰、砰砰”,她甚至能幻想出那叩门的手指。

她站起,走到门前:“谁?”

没有人说话,镂花的门上有个人影映上纸,纸上的人影像小再,清韧的小再、削挺的小再、梦一样的小再。

她靠着门,她不能开,也不敢开。

她低着声说:“你走!”

但声音也是无力的——

一只手指轻轻一刺,刺破了门纸,无比真实地刺了进来。苏绛唇望着那手指,心中闸门如潮涌般打开——这是真的,这只手指是真的,哪怕这混乱的世界一切对她都已毫无意义,但这手指,长的、有着体温的、孤独的手指是真的。

门打开,因为有一根手指已经进来。爱有时只是那轻轻的一刺,苏绛唇躺在床上,衣衫尽解。这是个淡白的冬,一切好冷,好冷,淡淡的冷,冷多了都有如虚幻。但、他是热的。

他是热的,他把热积成了一点,要把她唤醒或化开,那热硬硬地刺入她淡白的虚空,像一滴血色滴在了百合的花瓣,红色立时浸了开来——她振动了下,那热散开,流入她四肢百骸,虽然她也曾经,但这热与以往的都不同,不再是死死的唯肉的肉体,而有精神,有活性,是这场僵死的床笫、无益的富贵之外的一股热血泼开……

苏绛唇觉得自己的心都热了。

——她活了过来。

她抱住小再,她爱这场动乱!爱它,因为它给了她这场幽欢。

能成比目何辞死?

只羡鸳鸯不羡仙!

【第五章 灭门】

『种情仇』

好毒的一辣。

苏绛唇脱力,感到了葛小再在她身上也痛苦地轻轻一颤,仿佛完成了他的一场宿命一般。

那一颤,伴随着一缕喷射,苏绛唇觉得有什么东西种在了自己身里,让自己的生命从此充实。但有一种未知的恐惧让她抱着小再。小再像很累,有一种感激从她的心里升起——

她爱这个男人。

真的是爱。

——那他爱不爱她呢?

她想。她想问他,她以前不是这样“无聊”的女人,会问这种无益的问题。但这一刻,她想问他。

但他已睡了。

苏绛唇看着他的睡相,眉峰还皱着,唇角有一丝丝苦笑。她的唇角也微微笑了,心底像一场欢喜一场乱。

真乱。

『怨憎会』

那以后的好多天,他们快活得像神仙在过日子。

没有人打扰他们,也没有人注意他们。他们是大乱中惟一还躲在岩穴里的一双鸟,公侯府中,所有的人都像惊鸟一样乱飞乱撞着,只有她和他,像暴风中一对幸福的海燕,在窝里梳理着自己的毛羽,互相温暖。

苏绛唇已忘了身外的整个世界。

她苏绛唇,这一生,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几天。

但她也有她的无法把握,她越来越多地看到小再在沉思,在不快乐,虽然他从来没有和她说。她只是要握住小再的手,只要他在,她这个世界就已完全。但、他在吗?

现在在,就意味着以后一直在吗?

那样的晚上,她与他赤裸相伴。

身畔是小再的身,如她之身外之身。

她——五指滑过平凉腹;

他——一生常误振翅眉。

她也爱问葛小再的过去,可他只有一句黯然的回答:“我从小,家人就被仇人杀光了。”

苏绛唇黯然,她不要他那些血腥的过去,她也不再问,不再提,她只要现在、现在的小再。

但她也慢慢拿不定小再的心事——他到底爱不爱她?有时,她觉得是爱的,床笫间的温柔,衾枕中的呢喃,那是不假的;他还是处子,而她不是,这些是假不了的;可为什么,有时,清早起来,她身边已空了,她起身,望见庭中已穿好衣的他清韧的身影,那一刻觉得他好远好远?他像有很多过去,有很多要做的事。他不是她,他要的不只是现在。

于是有争吵,虽然多是她挑起的,也多是她结束的,苏绛唇十九也会让着小再。相爱的人啊,与怨、憎紧紧相连。

『爱别离』

那个消息不该传来。

永远不该传来!

也希望它永远没有传来——“山中死士、死士三十”要发动迄今以来最重要,最猛烈的一击。

听到这个消息时,葛小再一下从苏绛唇的怀边站了起来。

他的反应独特,神色间充满痛苦。

苏绛唇看着这个男人的眼,他为什么痛苦?是她把他变成了一个男人,但为什么转瞬之间,他身上就有了那么多让她看不清的东西?

葛小再痛苦地轻声道:“这是自杀性的攻击。”

苏绛唇是个聪明的女人,爱只能让她蒙蔽于一时——这个消息是令狐于的小妾告诉她的,她知道连她都知道了,朱公侯不可能不知道。

而如果朱公侯知道……

三十死士却不知道——

江湖之中,两军对决,“不知道”三字意味着什么?

——死!

苏绛唇轻轻叹了口气,想到:“死”。

虽然她是朱公府的人,但隐隐的,她站在三十死士这一边,他们的酷烈果勇、刚毅狠决已令她动容。

虽然他们想杀过她,但是他们给了她这份动荡,给了她在这动荡之中有一个机会去爱,给她一个机会为自己做一回女人。她看着葛小再,可他为什么会如此动容——那一霎间,她想明白了很多。明白为什么那么多激情浓烈的夜晚她也化不去的他身上的冰冷,还有他心头隐藏的总也没有对她说出的刺。

——他说他从小家里就遭灭门。以前苏绛唇陷在爱中,没有想,但现在,她忽冷冷地想到:那么,是谁灭了他那一门?

——不要告诉我是朱公侯,不要告诉我你跟我在一起不是为了爱,只是为了、只是为了做一根隐藏的刺!苏绛唇左眼角的血管微微一跳,血涌上了朱唇,让她的唇更加鲜红欲滴——我这一生已误入朱门,不要告诉我我曾误以为得到的爱,只是因为你对那个人的恨,不要!

她用力地用牙齿咬住唇角,像咬住那一点怀疑,一点失望,但她不会说出来。无论如何——她爱他,她这么对自己说,只此一点已经足够。齿印微白,点在那一抹苍艳的红中——刎于楚帐的虞姬面对着皓白的月、空空的楚帐、还有末世霸王、十面汉军,那一剑挥起时,该就是这样一种苍艳吧?

“准确消息,明日午时、二刻,从西北角门入、再入千户门,攻百丈厅,这是他们的计划。据说三十死士仅余十七,他们会全力攻入。”

——她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说得那么详细,小再,如果你就是,你一定要仔细。

那一晚,他们爱得很热烈,互相进入得也好深好深。

他们醒来时,是二更,苏绛唇睁着一双清醒的眼看着默默的小再,说:“你走吧。”

葛小再一愣。

苏绛唇苦笑了下,没有必要说出她看破的一切了。她低着头,低声说:“明日一战,朱公侯必胜了。他三个月的忌房期将满了,明天就满,他可能会来。

“你还小,他可能会看到你,知道这些。你不知道他的脾气,我——不能害了你。”

葛小再咬了咬嘴唇,寒白的唇上咬出一抹孤红。他没有说话,如果要说,他们是不是都该有好多话要说?月以枯蕉之影映上纱窗,曾经那么绮柔的开始,只能面对这样一个苍凉的结束吗?

苏绛唇走下床,她为葛小再穿鞋。他的脚好瘦,如第一次刺痛她时的那种瘦。她握着他的趾,真的不忍松开。

鞋是她给他洗的,她真情愿可以洗上一生一世。但……佛说:爱别离——爱与别离相连。鞋穿好,苏绛唇说:“走吧。”

葛小再站起,他紧闭着唇,闭成一抹孤傲。苏绛唇送他到门口,梨花院落不再是原来那个梨花院,一院的枝柯碎影。葛小再要走出门了,苏绛唇忽说:“抱抱我。”

葛小再回身,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热力抱住她,双臂箍得她直欲窒息,但她好喜欢。她说:“我有最后一个请求。”

葛小再在她耳边轻问:“什么?”

“再叫我一声若妍。”

苏绛唇梦忆般地说,“若妍、若妍”,她要用情人的一声呼唤为自己招魂,为那个十三岁的一直躲在她心里哭的那个小女孩招魂,只要这一声,她的魂就终于可以飞出这一直重闭锁着她的公府朱门,飞向辽阔,飞向久远,飞向永恒。

她轻轻盘弄着葛小再的扣子:“叫我若妍。”

葛小再叫了:“若妍……”声比风轻,两字在他唇齿间飘落,落在地上有如花开过。

轻轻的,梦被触破。

然后,他走了。

苏绛唇眼泪滴下——他、是三十死士的人!

『你所见过的最惨烈的』

朱公侯这一仗胜得容易,一切皆在他算中:午时、二刻、西角门。

但他这一仗胜得也不容易,几近惨烈,敌方一共攻进十七人,从西角门攻入。朱公侯府布置得可谓周当,但刺客斗志之盛,无可摧折。

从西角门到垂花门,朱公府卫士伤折十一人,敌人伤折两人;从垂花门到千户门,朱公侯卫士伤折二十三人,包括两名一等侍卫,但敌人也伤折至九人。

剩下的人居然还能从千户门攻进了百丈厅!进百丈厅时,他们一个个已浑身浴血,且已只剩七人。

但,公侯府消息头目令狐于也被他们斩断一臂,护卫铁骑伤折十七!这七人见到了朱公侯时,朱公侯在百丈厅最深处,他用一道铁栅切断厅口那七人的退路,他有第二道铁栅,可以生擒那七人,但他不用,他拔出了他的“公侯剑”——“三十死士”辱他太甚!十九年来,还无人敢为此。他必要重创、且亲手重创他们,朱公府的威名才能重新重如千钧、稳如泰山地压住那些冤魂恶鬼的泛起。

他与尉迟罢一起出手。

朱公侯不愧是高手,公侯之剑,以知勇为锋、霸道为锷、无忌为势、残暴为焰;尉迟罢也是高手,他一出手就是“尉迟三千”。“尉迟三千”就是暗器三千,千千枚暗器如千千点雨向外洒落。

那七人疲惫已极,但这一战,仍惨烈已极,一动上手就是杀手,毫不手软的杀手。“公侯剑”一动,就向一刺客口中刺去,那刺客躲之不及,任由它穿腭而出,但他闭口、用一口牙咬住了那口剑,死死地咬住那口剑,死了也咬住那口剑。朱公侯一愕,大怒,带动死尸把另一刺客的流星双锤挡开,然后才叫了一声,剑将那死尸的额颅削开,破额而出,他挡回的流星双锤反弹而回,那使锤人被自己的双锤击中胸口,却也抓住那一线之机射出了两支“太白刺”。

两只“太白刺”一只失手,一只射中朱公侯耳垂,朱公侯大笑中将那人杀死。第三人却已以身为盾抱住了朱公侯之剑,抱住后,他身上就炸开,这一炸之势强劲无比,朱公侯只有弃剑,第四人这时乘势以大力鹰爪抓击朱公侯之头——这是他们算好之招,牺牲三条性命换的就是这一搏之机。

可惜朱公侯于间不容发之际已避开,但那人仍抓下了他头上的金冠,纵声大笑。他们四人围攻朱公侯,三人已死,但他毕竟,毕竟摘下了他切齿痛恨的公侯之冠。

他自知无幸,这时将那冠一把塞入口中,以牙咬之,不足泄愤,又以足踏之,那金冠在他足下已成齑粉,他犹不解恨,纵声大骂。骂声未绝时,朱公侯已一爪捣出他的心来。

围攻尉迟罢的是另外三个人,一上来一人为掩护两个同党就已被他的暗器射杀,第二人也转眼伤倒,第三人就与他较上内力,四掌相交,尉迟罢内力如长江大河,那人却已如强弩之末。

但这时,一蓬血花却从与尉迟罢较量内力的那名刺客胸口炸开,是伤倒在地的那人从同伴身后发出了那枚“血红蓬”。

对手挡住了尉迟罢的视线,他想躲时,已然不及,那枚“血红蓬”穿过那刺客同伴身体,在尉迟罢眼前炸开。尉迟罢行走江湖,这一生都没见过这么恶毒的招术,有如自残。与他较力的那名刺客却运起全身之力催动穿过自己身体的那枚暗器向尉迟罢炸来。尉迟罢大惊、倒退,已然不及——如果不是及时赶到的朱公侯拉了尉迟罢一把,那他丢掉的就不会只是半边脸。

而会是整面。

只有一个刺客还在地上喘气,他怨毒地望着朱公侯道:“你赢了。”

“但天上地下,你还是逃不脱我们最后的诅咒,三十死士已绝,但还有一根刺,最后一根刺会刺中你。”

“你会灭门的!”

一语方毕,他咬舌自尽,但“灭门”两字穿出百丈厅,直透千户门,在整个朱公府内回响:灭门、灭门、灭门……

【第六章 最后的刺】

『感业寺』

苏绛唇在感业寺里烧香。

此时,已是三个月后。

——那一战胜后,朱公侯极为兴奋,他终于清除了三十死士。虽然他自己一耳听力已废;左相尉迟罢半边脸被炸,说话困难,功力大丧;右卫消息头目令孤于也断了一臂,形同残废;但他觉得,还是:值!

他把三十死士悬尸示众,遗憾的是,他们依旧是没脸的人,连最后死的十七人的面目也在一死之后烂了,不知他们吃的什么药。

但不管怎么说,朱公侯还是胜了。

朱公侯那天大笑着出得百丈厅,他第一个去的地方就是梨花院。

——梨花院落、融融黄昏,柳絮池塘、淡荡风景,这才是侯府气象。

何况里面还有一个他几可夸之于帝王的女人:苏绛唇。

他叫苏绛唇给他烧了一大木桶热水,他要洗去三个月的血腥、晦气与疲惫。

苏绛唇是个细心的女人,水面上还漂着丁香花。

朱公侯洗得很仔细,他得意!得意着可以重新安享一切。富贵依旧是他的泼天富贵,而白骨、只配在地底支离。

朱公侯紧握了握手指,它们——不许出声,不许暴露,也不许叹息。

那夜,朱公侯在苏绛唇身上庆祝着他的胜利。他是该给自己一点什么奖励,这一仗,他干得太出色了,不是吗?

苏绛唇木木地应付着朱公侯,但小心地不让他察觉。足有三个月,她才有机会从他的纠缠中松一口气。她请假来到感业寺,消她的业。——朱公侯夜夜见她都温柔如水,可知她已有整整三个月没睡?——她到现在都不知,也不敢探听,那最后死去的三十死士之中,有没有小再。

他们都已没有面目,但有没有一个身材像小再的人?

有没有?

夜里,她睁着眼,听着萦绕在远远的空蒙中的叹息。

『小再』

感业寺香烟缭绕。

苏绛唇垂眉合掌。

她把所有人都遣走。

只留下她,和她那化不开的心事。

自小再说他从小全家就被仇人杀光时,她就隐隐知道他是什么人了。

但她宁愿不知——那么,他接触她,究竟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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