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司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许凌云出了院门,夕阳晚照,院门虚掩着,许凌云轻轻走进乔家,院中无人。
李效的声音从后院传来,许凌云穿过幽暗的堂屋,朝边房走,每走一步,李效的声音便惊心动魄的,更清晰一分。
“乔婆婆,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我不……扶峰都去了,当年的事别再问我……”
“乔婆婆!”
“我真的不知道……”
“你不知道?既不知道,为何一直盯着我看?你认出这块胎记,接生的时候,你动过什么手脚?”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给你娘接生的不是我,我是给那位贵人接生的,我什么也不知道……”
“你给哪位贵人接生?”
“我不知道啊——!”乔婆婆似是发了疯,满脸火灰地坐在地下哭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哀求:“你饶了我吧,王婆婆已经死了,扶峰答应过不杀我……”
“滚开!”李效勃然大怒,一脚把她踹到灶旁,乔婆婆连滚带爬地躲到黑暗里,扯着嘶哑的嗓子,像个催命的女鬼不住哭叫。
李效喘息着抬头,对上神情茫然的许凌云。
许凌云道:“她说什么?乔婆婆,是我,我是许凌云。”
乔婆婆的声音小了些,恐惧地摇头,又缓缓点头。
李效:“你都听见了?”
许凌云说:“我听见一句,等等,让我问她,你别吭声。”
“乔婆婆,你方才对他说‘给你娘接生的人不是我,我是给那位贵人接生的’是什么意思?”许凌云缓缓道。
乔婆婆这才意识到说错了话,看着许凌云不住喘。
“许公子……”乔婆婆颤巍巍道:“你饶了老身罢。”
“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许凌云道:“你……你造了一辈子的孽,还……还不够么?乔婆婆,你如果不说实话,你的孙子……”
乔婆婆道:“我说!我说!”
“你出世那天……扶峰在许府上做客,白天王婆来说,许府有两个产妇要生了……让我去帮着,我……替那位京师来的贵人接生,夜里……扶峰先生打着灯火让看,许老爷还没回来……”
一阵近乎恐怖的静谧。
许凌云道:“我娘她……看过我么。”
乔婆婆:“她……生下你,就昏过去了。我抱着你,剪完脐带,抱到屏风后洗澡,你俩用的是一个盆……”
李效退了一步,撞翻了整个木柜,一阵乒乓巨响。
乔婆婆喘着气说:“王婆在屏风后给你们洗澡……扶峰先生也在……洗完再包上布,抱回你们的娘身边……我看……你……脸边多了个胎记……”
“生下来,就都没看过?”李效道。
乔婆婆道:“许夫人……不知道,我听她不叫了,料想也是……昏了,头胎撑不住……”
许凌云与李效对视,都从彼此眼中看到最深的恐惧。
“乔婆婆。”许凌云喃喃道:“你的意思是,我和他被抱错了,被扶峰先生……调换了?”
“这不可能!”李效道:“扶峰先生为什么要这么做?!”
乔婆婆又大哭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呐!饶了我吧!”
许凌云道:“王婆呢?”
“死了——”乔婆婆哭道:“她跳井了——!”
李效:“他为什么要这样做?简直是荒唐?这样对他有什么好处?!不可能!”
许凌云安静地站了很久很久,李效深吸一口气,拔出腰间云舒剑,瞬间被许凌云按着,缓缓推了回去。
夕阳下山,房中陷入亘久的黑暗。
李效转身走出院外,江州的夜空银河如练,城中万家灯火璀璨。
李效难以置信地笑了起来,仿佛置身梦境,又仿佛一柄大锤骤如其来,将他的梦境击得粉碎。
这天下,朝堂,父母,自己所拥有的一切,一眨眼便都成了许凌云的,就连他的皇后,他的龙椅,他的儿子,理应也是许凌云的。
这是什么道理?
扶峰为什么要这么做?
李效想把扶峰从坟里挖出来,认真问他。
然而太晚了,扶峰已经死了。
短短顷刻,背后一阵灼烫的气息,李效猛地转头,只见乔家的小院烧了起来。
“走水了——”四邻奔走相告。
大火顺着风势吹向许府,登时噼啪作响,烧成一片,李效道:“凌云?”
许凌云没有出来。
“走水了——!”邻居纷纷回家取水,更有人奔向江边,小孩尖声哭叫,巷内乱成一片。
“许凌云——!”李效大吼道,回身冲进了院子。
飞灰与烟气灼得他的双眼剧痛流泪,火光冲天而起,竟是被浇上火油,到处都是烈火,李效脱下袍子挥开火舌,吼道:“凌云!”
一根带火木柱落下来,李效上前揪着许凌云,把他堪堪拖得踉跄几步。
许凌云看了李效一眼。
李效:“走啊!你在做什么!”
许凌云喘着气,望向李效双眼,刹那间李效明白了。
“你走。”许凌云道。
“不行——!”李效在他耳边大吼道,继而把许凌云紧紧抱在怀里,拖出了火海。
火势越烧越烈,及至后来,大半条街都陷进了火里,李效脸上满是灰黑,紧紧抱着许凌云的肩膀,二人怔怔望向火海。
李效把许凌云放开,转身神情恍惚地离去,单衣衣襟却被许凌云揪住。
“还有谁听见了,喜公公呢?”许凌云道。
李效站直身子,茫然摇头,继而向着长巷另一头摇摇晃晃地走去。
寒江边,水浪一波接一波地拍打着江岸,李效缓缓蹲下,以江水洗了把脸。
“孤……我……”李效喃喃道:“不可能,你说,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许凌云深吸一口气,李效猛地转头,蹙眉道:“你知道?你知道为什么他要把你抱走?”
许凌云:“我不知道!”
李效:“你明白的!你心里明白的!是不是!告诉孤!”
许凌云道:“他从来没对我说过!相信我,陛下!从来没有!”
“你才是陛下……”李效梗着脖子,喘息粗重犹如濒死的野兽:“孤……孤才是许凌云……”
李效直直地盯着许凌云,看见泪水在许凌云的眼眶里打转。
“杀了我。”许凌云说:“现在杀了我,你就永远是陛下了。好好赡养我娘,咱俩就……谁也不欠谁了。”
“不行……”李效退了一步,缓缓摇头。
许凌云喃喃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孤不知道。”李效摇头,喃喃道:“孤为什么要救你?”
李效失心疯般地笑了起来,看着江水,继而放声大哭。
69、 浮生梦
事发不到两刻钟后,唐思率领御林军在江边找到了李效与许凌云。
李效什么也没有说,只吩咐道:“把他绑起来。”
许凌云没有反抗,也没有挣扎,唐思不知许凌云又触了什么霉头,正吩咐人寻绳子时,李效又道:“罢了,就这样罢。”
从此刻起,许凌云没有再说话,李效也没有再说话。
李效回到江州府后,整整坐了一晚上,天明时吩咐道:“叫许凌云过来。”
边院内,李效坐在昏暗的日光下,一名老者被带了过来。
李效道:“你昨天对你的孙女说……”
“陛下。”许凌云小声道。
李效不理会许凌云,续道:“我长得像许大人?”
那老者跪在地上,抬起头,许凌云屏住呼吸,片刻后老者道:“年岁久远,记不清了呐……”
许凌云缓缓喘息,李效吼道:“给我说清楚——!”
老者忙道:“是是……大人,大人如何称呼?大人的眉毛,眼睛,鼻梁,都和当年的许大人长得有相似之处。”
李效颓然坐回椅上,许凌云打了个冷颤。
“杀了他?”许凌云问。
李效缓缓摇头。
许凌云又问:“喜公公呢?”
李效猛地抬头,注视许凌云。
“不知道。”李效像个颓死的人,自言自语道:“为什么?”
许凌云出外,唤道:“唐将军。”
唐思过来,与许凌云低声交谈片刻,李效倏然起身,走到窗边,发着抖听见了许凌云的谈话内容。
“让人熬点安神的汤药,陛下着了凉。”许凌云道:“再煮点粥,清淡点的,那天起火被惊着了。”
唐思道:“这人犯了什么罪?”
许凌云笑道:“老头子,疯疯癫癫的说怪话,给他点钱,打发他回家去,嘱咐他今天的事别朝旁的人说就成了。”
唐思笑道:“偏有这许多麻烦。”
李效稍稍安了心,脑中一团混沌,放下窗帘坐回榻前。
房中被遮得不见天光,一片黑暗里李效就像个惧光的麻风病人,该怎么办?亲手杀了许凌云,他下不了手。找人商量?谁能告诉他怎么办?
他最看好的属下,御林军统领唐思能为他做什么?不,唐思也不是他的人。李效不禁苦笑,自唐鸿那一代起,整个唐家就是李家的剑,他们只效忠于大虞天子。按道理说,唐思该忠诚于许凌云,一朝事情败露,唐思第一个杀的就是他李效,匡扶正统天子上位才是他的责任。
太后……那甚至不是他的亲娘,李效难以置信地笑了起来,许凌云的眉毛与她如出一辙,她怀胎十月,生下的是许凌云,不是他。
林婉……她是来嫁给许凌云的,而不是嫁给他李效的。
这个世界简直是疯了。
最应该做的是当机立断,杀掉许凌云,继续当他的皇帝,从此相安无事。
然而那是他真正想要的么?许凌云又有什么错?他好不容易找到个伴儿,与他同一天出生,第一次肌肤接触赫然是在出世的第一天,第一个时辰,同一个澡盆里。
自打被扶上龙椅那天起,李效就从未真正开心过一时半刻,许凌云的出现令他有了个伴,要他亲手杀了许凌云,李效决计做不到。
妇人之仁,妇人之仁……李效反而静了下来,不禁问自己,杀了许凌云,他能得到什么?
一个本来就不属于他的帝位,多少人前赴后继地死在龙椅前,然而真正坐上去了以后,却只有那个位置上的人才知道……譬如成祖。那不是他想要的。
李效忽然就觉得自己十分悲哀,听了这许久的书,平生景仰的人,竟不是他的祖宗!他与李庆成半点血缘关系都没有!
留许凌云一命,他又会如何?让他远走高飞?或将他留在身边,时刻盯着?
于情于理,李效都应该杀了他,许家死在他的父亲手上,父债子偿……李效从高高在上的龙椅上走下来,一夕之间忽然就成了家破人亡的丧家犬。这一切都是李家的人造成的,当年的人已经死了,许凌云也……
门被推开,李效像个神经质的疯子,盯着许凌云直喘。
许凌云注视着他,眼神一如往昔,温和而自然。
“陛下,喝药了。”许凌云道。
许凌云把药放在床前的矮案上,继而抱膝坐了下来。
李效盯着药不作声。
许凌云笑道:“没有毒,你多虑了。”
李效摇了摇头,端起药,一饮而尽,苦涩而烫喉。
许凌云打开一个小盒,里面装着盐渍的乌梅,李效像个毛躁的小孩,也不说话,只对着许凌云的手看。
许凌云喂了李效一颗,说:“睡会儿,醒来再说。”
李效疲惫点头,和衣躺在榻上,昏昏沉沉地入睡,许凌云牵着李效的大手,李效手指头不自在地蜷曲,而后紧紧攥着许凌云的手指,像握紧了一根救命稻草。
安神汤见效,李效睡醒一觉后,心神从未有过的宁静,就像从一场大梦中醒来,然而蜷躺在地上的许凌云提醒了他。
那些事都是真实的,不是梦。
李效探手入怀,摸出两张二十四年前,褪色的生辰纸,反复地看那两个指印。
李效缓缓道:“凌云,成祖当年喝下了醉生梦死,对不?”
熟睡的许凌云睫毛微一颤,均匀的呼吸窒住。
李效说:“待得他下辈子托生到平常人家,前世种种,俱成了浮云,会如何作想?”
许凌云淡淡道:“猜不出。或许他觉得这么正好,不想再欠着谁的了。”
李效又问:“成祖与方青余托生后,都带着前世的记忆……为何史上没有记载?”
许凌云悠然道:“有又怎么样呢?”
李效与许凌云对视良久,许凌云一笑置之。
“陛下,你以后要怎么做?”许凌云道。
李效说:“你期待孤怎么做,把江山还给你罢。”
许凌云轻描淡写地说了三个字:“我不要。”
“你的朝堂,你的妻儿,你的爹娘……”李效缓缓说:“都是你的,你才是陛下。”
许凌云莞尔不语,而后道:“我是许凌云,你是陛下。你既不杀我,就放我走吧,我以后不会出现在你的面前。你依旧当你的陛下,我当我的凌云。”
李效说:“先生为什么要将你和我换过来,此事孤一日不想明白,就一日不能放你离去。”
“为什么?”许凌云在刹那有点动容。
李效摇了摇头,眯起眼看着许凌云,总觉得许凌云还有什么事正瞒着他,而那件事,则是解开一切的关键之处。
李效深深吸了口气起身,许凌云跟着过来,服侍他穿衣,君臣站在落地铜镜前,李效又问:“你为何不要江山?”
许凌云喃喃道:“我连自己都能给你,江山又算得上什么?”
李效穿上武袍,注视许凌云片刻,而后道:“你的心意,孤都懂。孤不想你死,也是……不想辜负了这番心意。”
“你坐在那位置上,是为的什么?”许凌云忽道。
“孤曾对先生说过。”李效叹了口气,缓缓道:“待得东疆平定,现世安稳,孤就将担子交给承青,唐思与亭海生会辅佐他。孤想离开京城,独自走遍中原诸州,看一看祖先们以热血守护过的这片国土。”
“那就走吧。”许凌云道:“我等你,我们一起走。”
李效沉默了,他忽然就发现许凌云俊朗的笑容中带着几分醉人的意味,仿佛是他追求毕生,咫尺可触却又求而不得的东西,他为他打开了龙央殿的那扇大门,而门外百花盛开。
“我仍然留在江州。”许凌云说:“等你什么时候想走了,就自己过来。”
李效道:“你不回京去?”
许凌云摇了摇头道:“我留在这守先人的牌位与祖屋。你要是什么时候不放心了,怕走漏风声,派个人过来,杀了我就是,我一直都在这里。”
说毕笑了笑,转身离去。
李效略侧着头,不认识般地打量许凌云,直至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当天,李效离开江州,巩繁壬亲自来送,喜公公却不知去了何处。
无人知道喜公公下落,李效只觉大有蹊跷,或是那天在院外听见了,为怕事保命,便逃了也未曾可知。
李效忽然就万念俱灰,该让许凌云跟着上京去,自己留下来,守他的祖屋,他冤死的父母的牌位。
然而仔细一想,帝位不是说换就换的,当朝林家已将女儿嫁入宫中当皇后,龙椅上换了个人,并不仅仅是李效下来,让许凌云坐上去这么简单,背后势必会牵涉到一场腥风血雨的朝堂大变革。
包括李承青,林婉等人,不定连太后都会受到牵连。
半月后,李效无事一般回到京师,直至此时,他才朦朦胧胧有了点打算。
偌大的皇宫忽然就显得如此陌生,那些他小时候走过的地方,看惯了的山石摆设,亭台楼阁,都隐约带着点排斥感。就像一个心虚的客人,李效简直一刻也不想再在此处呆下去了。
京师的铜鱼胡扛着木杆儿过来,小孩子们嘻嘻哈哈地围作一处,挑选挂在木杆下的黄铜鱼,许凌云远远地看着。
残阳遍地如血,长街杳阔,春时的花草香味混在一处,带着傍晚时分淡淡的倦意,黄铜鱼俱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张着嘴,鱼目光洁,鳞尾还染了瓷色。
李效回入皇宫,只觉内宫与往常有些不一样了。
巡逻的侍卫换了一批生面孔,不少年轻太监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先帝在位时的老人。
李效警觉地蹙眉,站在御花园中,一名老太监带着数名侍卫过来道:“太后请陛下回来了就到养心殿去一趟。”
李效阴沉着脸,随处所瞥,所有人看他的眼神仿佛都有些不对劲。
迈入养心殿,殿门砰然紧闭。
太后坐在殿中,一缕天光洒下,落在她的深褐色霞袍上,容颜苍白而垂老,李效示意旁人退下,缓缓上前。
“儿臣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