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子平只说:“他是狐狸,也是笑面虎——但他不是老狐狸,他还不够‘老’!”
高小上加插了一句:“真够‘老’的‘狐狸’是蔡京。”
温子平点点头:“说得对。”
朱月明居然也不生气,涎着脸笑说:“我还是比较像笑面虎。”
他依然笑得可爱:一张胖脸,像个肥大娃娃,又像无须的财神爷。
“我爱笑嘛,和气生财,但必要时我也够凶,像头老虎,只不过是纸扎的——所以我是头笑面虎,一点也不假。”
温壬平也不受气,“笑面虎,你来做什么?”
朱月明把手一引,依然把笑容挤得满满的,“我也是跟你们一样来迎迓方巨侠的呀!”
温壬平仍是瞧不起他,“你也来请巨侠?难道要把他请入天牢不成?!”
“我不敢,也请不起。”朱月明依然笑得圆满幸福,好像他是一个很易满足的人似的,“我想不出当世有什么人可以把方巨侠押入监牢。”
温子平在这方面跟他兄长绝对是同声共气的:“你们想整治人,总有办法。就别说比你们正直的人,就算是比你们厉害很多的人,比你们本领高的人,官也做得比你们大的人,也一样落到你们手上;一旦落入你们手上,就不成人形。现在天牢里,囚了不少忠臣、烈士、名将、高手,连当年名动江湖的‘凄凉王’,也得在大理寺里凄凄凉凉地过下半生,你这刑总在这方面的手段,是第一把手,绝不虚传。”
“谢谢,谢谢。”朱月明居然把这些话都当作恭维,照单全收。“能抓住高人、名人、文士、侠士,都是各路差官、捕快的功劳,我这刑总只尸位素餐,滥竽充数,窃居其位,靠江湖兄弟留情,部里手足存义,才能发发公文,补补印鉴,别的,我都只是个陪衬,办大事没我份,抓好汉我更站一旁,至于冤枉好人,我更爱莫能助,温氏昆仲言重矣。”
他笑嘻嘻地又说:“要说抓高手、破大案、办大人物,‘四大名捕’那四位宝贝,就远比我手辣心狠,江湖上多少好手,就丧在他们手里——跟他们比,我连站的地方都没有!”
高处不胜寒(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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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梵一听,大为懊恼,抗声道:“可是,我家公子和师叔们,抓的捕的全是恶人、罪犯呀!”
朱月明仿佛这才“发现”了何梵,啧啧啧地俯身审视,大惊小怪地道:“这位小哥儿想必就是无情大捕头的四剑童儿其中一位吧?唷,一时没察觉,真是得罪、失觉了……”
方巨侠微笑问:“那你请我去干吗?我可犯了什么事?你就押我去受刑吧!”
朱月明忙恭声道:“这是哪里的话呀!小的只请巨侠过去吃顿饭。”
“吃饭?”方巨侠略皱了皱眉头,“我可不敢叨扰牢里的伙食。”
“当然不是在牢里,”朱月明毕恭毕敬地道,“我这是恭请巨侠吃一顿好的——到京里最讲排场、最昂贵也最好吃的馆子去大吃一顿。”
“那你就不算是会吃的了。”方巨侠微喟道,“通常,排场愈大、价钱愈高的地方,做出的菜多半不怎么。”
高小上在旁插口道:“可见你还是来迟了片刻,否则,朱刑总就不会说出邀赴筵宴的话来了。”
“不要去。”温壬平犹自气愤难平,“这家伙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着好心眼儿。大理寺那种地方,易去难回,易入难出,去不得,这种人,也信不得。”
朱月明笑意盎然,“温先生一会儿说我是狐狸,一会儿说我是狗,而今又说我是狼,这不打紧——却把名重天下的方巨侠当是鸡了,这可不好胡说吧。”
温壬平一时为之语塞。
温子平却冷冷啐了一句话。
这句话只一个字:
“狗!”
朱月明依然含笑,转首,面向温子平,笑问:
“其实,贤昆仲也一样是想把方巨侠争取过去——为什么就你们可以取,我就不能争?”
他带笑问。
但话中有话。
笑里藏刀。
温子平居然一点也不错愕。
更不讶异。
温子平坦然回答:“原因很简单。”
温子平想也不想,就说:“因为我们是忠的,你们是奸的。”
朱月明眯眯笑道:“是吗?我却认为自己才是忠的。光是看人,又怎么定忠奸?大奸若忠,大忠如奸,纵观青史,盖棺论定尚难,更何况是活着的人?”
“要论人物定忠奸,闲话少说,只看他所作所为。”温子平快刀斩乱麻地说,“你过去做了些什么事?自己肚里明白!你平生做了什么好事?屈指也算得出来。”
朱月明却一点也不自卑:“也许,就是因我表面上不做好事,我才能在我的位子上,盘踞了那么久,或许,这才能使我在暗中做了不少好事。”
他强调的是“表面”上。
他特别指出“暗中”。
他自有言外之意。
弦外之音。
6。咸话小说
“那谁知道你曾干过什么好事?”温子平讥诮地道,“我只知道你的部门不干好事,一向都不干。”
“那我们就只就事论事。”朱月明依然笑眯眯,“你们要接待方巨侠,又是奉谁所命?有何用意?”
温子平冷哂道:“我为何要告诉你?”
温壬平双眉一耸,“告诉他也无妨,我是奉今上之命来请方巨侠到宫里去,皇上有事与大侠密议。”
朱月明又是眉开眼笑,稍稍退了一步。“哦,嗬,你既有皇命在身,班辈身份,可比我高多了,我这要拱手靠边,哪敢相争!——只不过,奉圣谕就一定是办好事吗?那么,想必早已道无民怨,天下太平了吧?呵呵,这又是我多嘴了。既是圣上旨意,想必是上承天意、下合人和的了,不但是好事一件,也是大功一桩了!”
朱月明是个老经世故的人,不到必要关头,他说话总留有余地。
何况那还是涉及批评圣意的话。
像刚才那番话,他已说得很含蓄了。
温壬平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是以他忿忿然道:“皇上一向重视方巨侠,几番相邀巨侠出来主持庙堂大事,只巨侠一直坚辞不就,其实,只要他肯出山,在皇上身边,主理大局,清除小人,打击奸佞,使朝廷去尽靡颓,重新士气,那不是大大的好事一件吗?巨侠也正好把一身本领,一生心血,奉献给朝廷万民,那也不是大志能伸的天大好事吗?我不求功,只求玉成此事。”
“是是是,”朱月明笑如月满,“是好事,也是功绩,更功德无量。”
这种人,你打他,也不见他会疼;他杀人,只怕也不流血。
“我谢谢皇上好意,但却不认为全如你所说。”巨侠说话了,“皇上沉迷女色,性喜玩乐,他身边正有一大帮投其所好的人,就算他锐意改革,重振新局,光凭他一人意志,也不会有用。何况,据我所知之今上,大抵脱不出贪花好色耽于享受的格局,许他一时思变,不久也会放弃逸乐。坦白说,我认为,近日宫中多事,皇上数度遇弑,他是耽心个人安危,才不理会包围他的群臣力阻,召我进京入宫,为他保驾——其他一切高官厚禄,甘辞美诺,都是虚的。他是要我保护他,这才是目的。要不然,圣上才不要一个老是劝他要理政事、管民生的家伙来在他身边唠叨不已。”
高处不胜寒(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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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子平深有同感:“所以说,召你入朝封官,为的是保卫皇帝,而不是为了要任用巨侠之才,为天下万民行好事。”
巨侠昂然道:“我近年来虽已不问江湖事,但老骥伏枥,雄心犹在,若真能为天下黎民效命之处,无不竭尽其力,死而后已,绝无怨怼。但如果只为一家一人效死伏命,我不想干,我还是云游四海,做我那些见一人活一命、遇一事行一善去!”
温子平道:“好!”
温壬平道:“不好!”
温子平问:“怎么不好?”
温壬平怫然道:“就是因为朝政腐败,群奸误国,像巨侠这样有能为力的人,不再争取皇上信任,加以重用,发挥大力,激浊扬清,一旦大宋江山,江河日下,谁可力挽?若人人如同巨侠想法,独善其身,不理政理,朝廷无人,宋室还有何指望?”
巨侠看着温壬平,对这白发苍苍的倔强汉子,升起了一种敬意。
“我不是不管,而是管不了。要改,得彻底地改,只一两人在改,只改一二事,形同做戏,那不如不改,因为敌对势力一旦反扑,只怕变本加厉,贻误苍生。要知道,政事是操于接近皇上那一大群奸佞小人手里。他们依此长期得到利益,而且久踞高位不下,一旦要改革,就会触发他们的忌讳,冲击他们的权力,伤害他们的利益——且不管他们的权力是从伤害良善忠义中窃取的!如果窃取、暴夺已成了恶习,要彻底地清除这种恶习,非得要大死一番而后活,置之死地而后生不成。可是,而今朝廷积弱,只管夜夜笙歌,日日欢娱,外寇虎视眈眈,随时发兵南侵,能思猛进吗?”巨侠道,“我们若图大举,一新国力,缓已不及,速者不逮。宋室临危,已明而显见,一如垂死病人,千疮百孔,一旦改服用猛药,反而连剩下的一口气也断了。那些既得之利益的群臣、权贵,一旦既得之利益遭受挑战,会甘休吗?”
温壬平蹙眉咕哝道:“那总不能不做呀!”
他明显是反对巨侠的话。
但反对得不明显。
他也有苦衷。
因为他不得不反对巨侠的话。
他是受皇帝之命来争取巨侠入宫的——为皇上讲好话他责无旁贷。
他更不得不反对的是:
巨侠的话如果说得是对的,那么,他给投闲置散多年之后,终于背离家门,脱离江湖同道,跑到京里去当不大不小但能给武林中人代皇上传旨的“官”,以及记下各种轶事以供皇上和高官鉴赏的史实,他心里也有无尽的委屈。
他只不过想在有生之年能做点大事,至少,也做出些足可名留青史的事。
可是,他入京供职以来,做的全是鸡毛蒜皮的事,所记的史乏人阅览,他的位子也少人尊重,委任他办的事,却多是与圣上权贵逸乐有关的琐务俗事!
他这一当“官”,有名无实,位虚权小,但却给耿介的武林同道不耻,而又让一些图攀附谄媚的家伙烦缠,跟达官权贵之间,又得保持交往,一个不察,容易杀头致罪,使他一直小心翼翼,但一身抱负,又无可施展。
是以,他总要立些大功,令人刮目相看。
如今,皇上“招揽方巨侠”的任命交给他,就是看重他原来在江湖上的地位。
他极希望能达成任务。
——任务能成,除了使圣上和亲昵皇帝那一群权臣重视之外,一方面,方巨侠既进入了朝廷权力范围,自己大可与之结联,以壮实力;另一方面,连方巨侠也入宫从政了,别人对他临老热衷于政事一节上,也不敢那么公然蔑视、嘲笑了。
所以,此事成败,与他是息息相关。
不过,如今看来,方巨侠是不屑于与他共事,更不会听他规劝入朝,而且,方巨侠说的理由,丝丝入扣,也正说中了他自己的心思。
——也许,方巨侠的话,是故意要说给自己听的。
就是因为合情合理,温壬平才想反对,但又反对得十分弱势。
他听了,只觉心头发苦,舌尖发咸。
所以他说的话也有点涩,但依然激昂,“就算一人在做,也胜无人!就是做不成事,也尽人事啊!总好过人人自危而自保,眼见国家倾亡于即倒!以皇上变革之决心,加上巨侠的力量,事仍有可成之望!”
“说得好!”巨侠十分激赏,“人人若都有你这样以天下安危为己任的心志,宋室当然可以奋强,百姓想必能够居安,只不过,当今天子,要的只是保住他的权力和性命,尽情享乐,罔顾黎民,我们又怎能去助之为虐?就算他有决心要清理佞乱,变法图强,那就怎样?汉武帝已算是一位明君,也算是秦皇之后一个极有作为的皇帝了,但他笃信巫蛊,疑神疑鬼,结果,多少人就命丧在蛊术、巫术这一节下,加上他重用酷吏,用重典治罪,连坐以十万计,结果,他仍未死,开国名臣、拓疆大将乃至亲信、心腹,已尽为之死尽死绝,就连他所宠护的太子刘据,也父子兵戈相见,逼死天涯。他也曾听贤臣劝说,酷刑太烈,也曾闻谏不宜信巫蛊太深,但依然故我,江山遍血,牵连枕藉,到死方休。为什么?因为他既信了巫术,笃信神仙之学,当然便有一干冒充神仙的骗子、巫师,为他效命;他为巩固权位,疑心病又重,要人人服从,就重任一干酷吏,为他操刀,宁可杀错,决不放过。到了后头,就算他发现连忠臣、良将、亲子、宠妾全丧尽了,而且人人自危,民心尽失,他要改正,也一时改不过来了。盖因为他身边已重重包围着一群既得利益的酷吏、巫师,好不容易才算翦除一批,又有一批,只不过是换汤不换药而已!这是就远的说。”
高处不胜寒(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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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近的来说,”巨侠似乎是因为重视温壬平有此心志,所以才不厌其烦为他析说,“神宗皇帝有心接纳王安石变法之议,这变法肯定对黎民百姓有利,但却得不到前朝士大夫、朝廷官吏的支持,结果,变法还是失败了,以致造成日后的新旧党之争,小人蹿升得志,贻祸无穷。当时,大臣文彦博便曾对先帝说过,皇上是同士大夫治天下,而非同老百姓治天下。要是士大夫不服此议,尽管是善法依然不得行。文彦博说得对极了。以前是这样子,现在是这样子,以后也一定是这样子。汉武帝、宋神宗都算是英明皇帝,都如此,更何况昏君庸
帝。好皇帝给群小包围了,听的见的,都是好话、美事,便逐渐给蒙蔽了,逐渐昏昧了,坏君主更不必提。一国之君如是,一地之首长如是,乃至一军之将,一城之主亦如是,就算是一个集团、组织、姓族的首领也不例外。武帝、神宗是亟思改良求进,尚且不能有成,何况是今上,岂是思想进取之君主耶?”
温壬平喃喃自语,这片刻后,他仿佛又老了十年:
“真的改不了吗?真的无可为吗?是真的没有救了?您真的不肯插手吗?” “也不是如此绝望。”巨侠道,“我调训出来的一些弟子、门生,莫不认为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只待时而起,为国尽忠。国家有这等人才,仍是有希望的,希望朝廷能惜才、重才,莫要毁才、杀才才好。国家命脉,尽在此矣。”
他叹了一声,对他所秉持的态度再加以说明:
“我不是不愿意尽一己之力,以挽狂澜。我是有心无力,只手难挽。我若为朝臣,任个一官半职,那又如何?依我愚见,当务之急,莫过于边防告危,理应积极调训兵马,对女真、辽国人做长远防卫,屯兵边关,以防外侵。但现在举朝上下,只顾大建庭园,贪图逸乐,运送花木,探异纳奇,输送京师,趁此一逞私欲,搜刮民脂,谁理会什么边防、打仗?何况,皇上信任的朝臣,都是只会贪赃枉法的,不懂黎民苍生之苦,也不理朝政,所信重的将军,都是光会谄媚、欺诈之辈,才不会打仗,也不懂领兵。撇开军事不理,当前急需令行天下的,是应即时终止花石运送,不可再伤民误国,不许官员以贡品为由中饱私囊,结民怨于至深,使国力得以迅速调理复元。你看我之所议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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