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无人露出惊诧之色,因为那笑声实在熟悉。
连端木回春都听过。
赤教教主穿着一身大红袍,带着几个人大摇大摆地走过来,颧骨上两坨不下于衣裳的红色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分外可笑。
端木回春不禁暗暗可惜姬妙花今天穿的衣服不是红色,不然他们两人站在一起一定有趣得很。说不定还会被误认为是一对新人。
赤教教主看到姬妙花吃了一惊,用西羌话叽里咕噜说了一堆。
姬妙花改双手抱为单手搂,笑眯眯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赤教教主又说了一遍。
姬妙花道:“听不懂。”
赤教教主茫然地看向辛哈。
辛哈干咳一声道:“这里是异客居,只能说汉语。”
赤教教主只好用蹩脚的汉语道:“你,很好,在,我,高兴,高兴。”
姬妙花挑眉道:“本峰主是让你高兴高兴用的么?”
赤教教主没听出他的话中的挑衅,还一个劲儿地憨笑。
连向来傻乎乎的辛哈都看不下去了,开口解围道:“你怎么会来异客居?”
赤教教主道:“我来看他。”他指着姬清澜,“他们,中原人,来看他。”他转头又指了指身后的几个人。
从他们一进来,端木回春就已经注意到他们几个人。其中三个就是当初在药室墙外遇到过的老者和两名年轻人。
老者上前一步,抱拳道:“在下陆仁义,见过教主,姬公子。”
辛哈点点头道:“好。”
姬清澜笑道:“不知老人家是哪里人氏?”
陆仁义道:“覃城。”
姬清澜道:“覃城是个好地方,听说那里有家客栈叫风月楼,烤鸡是一绝。”
陆仁义哈哈笑道:“姬公子怕是记错了。覃城最好吃的是烤鸭,不是烤鸡。”
姬清澜不以为意地笑道:“我在覃城只逗留过一晚,怕是记岔了。不过我看老人家已打了颐养天年的年纪,为何还要千里迢迢离开故土呢?”
陆仁义摇头叹息道:“若非走投无路,又有谁愿意背井离乡呢?”
这句话似乎戳中姬清澜的心事,他笑容微敛,淡然道:“听说老人家之前是黄河帮的人?”
陆仁义苦笑道:“说起来,我并不是黄河帮的人。只是他们帮主最得力的左右手是我的徒弟,于是不由分说把我卷了进来。”
姬清澜道:“徒弟犯错,何以牵连师父?”
陆仁义摇头叹息道:“怪只怪我那徒弟不开眼,得罪的是黑白两道最大的帮派。魔教和辉煌门为了铲除蓝焰盟巩固自己的地位可说是无所不用其极。对付一两个我这样的人算什么?”
辛哈哈哈一笑道:“我还以为你们被谁追杀,原来是魔教。放心,我教与他们交过几次手,根本不堪一击。你不必担心,只管先放心地住着,本教主保证有一天让你扬眉吐气地回去!”
陆仁义慌忙道谢。
姬妙花突然侧头问端木回春道:“亲亲听过黄河帮吗?”
端木回春摇摇头道:“区区只是一介书生,如何能像陆老先生这般熟悉江湖中事。”
陆仁义道:“孙公子客气。小老儿只是个走江湖的,哪里比得上孙公子饱读诗书?”
姬清澜道:“你们认识?”
陆仁义道:“那日我迷路,与孙公子有过一面之缘。说起来,还要多谢那日孙公子为我指路。”
端木回春道:“这都是阿佩的功劳,小生不敢居功。”
15、枷脰械手(五)
赤教教主瞪着一双红通通的眼睛在陆仁义和端木回春之间来回张望,“你们,认识?”
陆仁义道:“这位便是那日为我指路的公子。”
或许这句话复杂了些,赤教教主似懂非懂。
姬清澜道:“难得教主大驾光临,又难得他乡遇故知,不如由我做东,在池边凉亭里进膳如何?”
如“他乡遇故知”、“做东”等等言辞大大超出赤教教主所知范围,他转头看陆仁义,见他点了点头,才道:“好,好。”
姬清澜领着他们往凉亭方向走,端木回春刚想跟上,就觉放在腰间的手掌一紧,定住他了他的身形。“峰主?”他侧头看他。
姬妙花迅速在他脸上亲了一下,“亲亲也想去吗?”
“峰主自重!”端木回春脸霎时红起来。姬清澜等人还没有走远,这点距离如何瞒得过他们的耳力?
果然辛哈第一个转头笑嘻嘻地看了他们一眼。
赤教教主也转过了头,但眼里是好奇大于戏谑。
最后是陆仁义,他似乎是因为走在前面的赤教教主回头了,才跟着回头。不过只看了一眼,就慌忙回过头去。
一直受端木回春关注的姬清澜倒是从头到尾都没有转头。
“曼花亲亲,”姬妙花伸脖子想在端木回春耳垂上咬一口唤回他的注意力,却被他下意识地避了开去。“亲亲,你为什么躲着我?”
端木回春两只手用力地掰开姬妙花放在他腰上的手,喘了口气道:“峰主明鉴。孙隐出身中原,担待不起西羌族如此热情的打招呼方式。还请峰主见谅。”
“曼花亲亲不是准备在圣月教长住下去么?”姬妙花朝他偷偷挪了两步。
端木回春光明正大地退后两步道:“我只打算在异客居长住下去。”
“这样啊。”姬妙花突然惋叹道,“可是,过阵子我要回去的。”
可否就这阵子?他度日如年啊。
端木回春低下头。
“亲亲很难过吗?”姬妙花道,“亲亲如何很难过的话,我可以为亲亲留下来啊。”
“不。”端木回春抬起头,才发现自己回答得太快,急忙接道,“绝影峰定然有很多事等着峰主去办,孙隐怎能为一己之私,拖累峰主办正事。”
姬妙花笑嘻嘻地勾了下他的下巴道:“这么说来,亲亲是为了我好咯?”
端木回春道:“小生只是不想耽误峰主。”
姬妙花道:“这样啊。”
“是。”
“那么说来,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岂非很少?”
端木回春默默道:还不够少。
“呀呀呀,看来我们要珍惜单独在一起的时间啊。”说着,姬妙花拉过端木回春就往与众人相反的方向走去。
端木回春一惊,被他拖了几步才道:“峰主去哪?”
姬妙花回眸笑道:“去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
“峰主!”端木回春想停下脚步,却还是被他硬拖了两步,“公子设宴,我身为他的书童岂能不在跟前侍奉?”
姬妙花驻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你懂得如何侍奉?”
端木回春不知他此言何意,正斟酌着如何回答,便听到后头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阿环远远停住脚步,冲姬妙花盈盈一拜,转而对端木回春道:“公子在凉亭等你,还不过来侍奉。”
端木回春松了口气,对姬妙花道:“峰主请自便,我先告辞了。”他转身刚要走,袖子就被姬妙花扯住。他看着袖子,暗暗算着若是袖子破了回去换一件要花多少时间。
“我与你一道走。”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姬妙花抓住他的手腕,牵着他往凉亭的方向走。
端木回春原想挣扎,转念又觉得拉拉扯扯太过难看而且自己绝对挣脱不开他的手掌,只好由着他去。
六角凉亭,矗立池边,水流潺潺,清风绵绵。
姬妙花与端木回春到时,姬清澜等人已然落座。桌上放着几盘小食,还有两壶酒,几个杯子。
端木回春故意迈大步上前,姬妙花识趣地放手,“公子。”
姬清澜冲他颔首笑笑,转头继续对赤教教主道:“教主可曾去过中原?”
端木回春刚走到姬清澜身后,就听赤教教主摇头道:“没有。”
姬清澜道:“中原地大物博,山清水秀,教主若是得空不妨一游。”
赤教教主哈哈笑道:“中原,多,听很。普通,普通。”
姬清澜轩眉一挑。
辛哈匆忙咽下口中食物,正要开口就见姬妙花在赤教教主身边从容坐下,施施然道:“坐井观天。”
姬清澜脸色微缓。
赤教教主茫然道:“听不懂。”
陆仁义干咳一声道:“我适才见姬公子步履轻盈,好似身负绝世武功?”
姬清澜含笑道:“陆先生过誉。我只是早年随着师父学过几样粗浅功夫罢了,自是比不得陆先生这样专精于武学之道的高手。”
陆仁义道:“听姬公子口气好像不是江湖中人?”
辛哈道:“清澜最擅长的是医术。”
陆仁义一惊,随即抱拳笑道:“没想到姬公子竟是位杏林高手。我虽也知道几位名医,却从未有人如姬公子这般医武双修,且都到了登峰造极之境。”
姬清澜道:“陆先生客气。我只是略懂医术罢了。”
陆仁义道:“姬公子过谦了。所谓管中窥豹,可见一斑。从姬公子的脚步身法,可推及姬公子的医术定然也是出类拔萃的。”
姬清澜道:“得陆先生这般赞誉,姬清澜无以为报,只有敬水酒一杯,聊表寸心。”他举起杯,一饮而尽。
陆仁义陪饮了一杯,只觉这酒闻着清淡,实则浓烈,一杯下肚让他不由自主打了个激灵。
辛哈哈哈笑道:“这是清澜自酿的酒,陆先生有口福。”
陆仁义想起姬清澜精通医术,心里咯噔了一下,表面不动声色地笑道:“果然是好酒。”
风渐渐清冷。
阿佩和阿环端热菜上桌。
赤教教主猛嗅几下,大笑道:“好,好。”他扭头看向阿佩阿环,眼睛一亮道:“一样。”
姬清澜道:“阿环阿佩乃是一对孪生姐妹。”
赤教教冲他竖起拇指,又用西羌话对辛哈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
辛哈脸色微变,强笑着回了几句。
赤教教主虽然有时候说话口无遮拦,但是眼色还是会看的。他见辛哈无意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便识相地转了话题,对陆仁义道:“中原人,美,一样一样?”
他说得结结巴巴,牛头不对马嘴,但陆仁义竟然听懂了,微笑道:“如姬公子所言,中原地灵人杰,自然也有不少绝世美人。”
赤教教主别的没听懂,那个“有”字却是懂了,对姬清澜道:“去中原,很好,很好。”
辛哈面色一绷,问姬清澜道:“你想回中原?”
姬清澜淡然道:“毕竟是故乡。”
辛哈强笑道:“你若是想去,我陪你。”
姬清澜道:“你身为一教之主,如何能将教务说放下就放下?”
姬妙花突然插进来,嘻嘻笑道:“是呀。这个差事你还是不要同我抢了。”
辛哈脸色一变道:“你要去?”
姬妙花托腮,洋洋得意道:“为什么不能去?”
辛哈转头怒视端木回春,“你怎的不说话?”
端木回春正听得乐开花,不料就被扯了进来,只能无奈地问道:“不知教主想要我说什么?”
辛哈道:“他说要去,你不阻止吗?”
端木回春道:“我只是异客居一个小小书童,怎敢阻止峰主?”
辛哈顿时含怒站起,反手劈出一掌!
16、枷脰械手(六)
端木回春只感掌风袭来,腹部一痛,整个人就斜飞了出去。这一瞬明明发生得极快,他却偏偏在飞出去的过程中听到姬妙花“呀”了一声,随即人跌入水中,眼耳口鼻都为水所侵。
正值盛夏,圣月教虽然居于山巅,水却不凉。
端木回春浸在水里,却觉得全身一松。自从入圣月教以来的种种枷锁桎梏似乎都溶化在水中,几乎让他想就此沉沦下去。
一根竹竿突然打了过来。
他下意识地抓住,随即发现自己被竹竿拖出了水面。
“咳咳咳。”端木回春抓着竹竿,慢慢被拉向岸边。
阿佩双手握着竹竿站在那里,见他双手及岸,慌忙丢开竹竿,伸手握住他的双手,用力往上拖。他的衣服浸了水,比原先沉了数倍,因此等他上岸,阿佩已经累得说不出话来。
端木回春盘膝坐在地上,边绞着衣摆边低声道:“多谢阿佩姑娘。”
阿佩瞪着他道:“你这个笨蛋,怎么惹教主生气了?”
端木回春叹气道:“我也不知道。”这次真真算得上是无妄之灾。他抬头看凉亭方向,那里诸人觥筹交错,似乎谁都没有将他落水之事放在心上。
阿佩道:“哼。我看多半是因为你和峰主走得太近了。”
端木回春诧异地看着她。
“峰主喜欢的是公子,他对你再好,也不过是为了讨好我家公子而已。你千万别傻乎乎地陷进去。”阿佩道。
端木回春沉默。他明白为什么阿佩会觉得他会陷进去,无论从怎么看,姬妙花那副尊容都很难引人入胜吧?
阿佩将他的沉默当做默认,急了,道:“你还真信啊?峰主他过了七月就要走的。你看他到时候会不会带你走!”
端木回春道:“你多虑了。”他绞干衣服站起来道,“我只是公子的小小书童,怎么会有这样想法?何况,峰主再怎么说……咳,也是男人啊。”
阿佩脸上喜色微露,突然捏了下他的手掌,笑道:“你知道就好。”
端木回春拉了拉衣服,转身往凉亭的方向走。
阿佩拦住他道:“你去哪里?”
端木回春道:“自然是回去侍奉公子。”
阿佩道:“可是你的衣服……还是我去替你去吧。”
“不碍事的。”端木回春道,“教主打了我一掌,我该去道谢的。”
阿佩一愣,心里突然生出一股奇异的感觉。若是别人挨了这样一掌,纵然不痛,心里也定然是极不舒服。孙隐明明只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书生,却偏偏表现得如此云淡风轻。这样的气度心机,怕是连一般的江湖人也比不上。
端木回春见他发怔,疑惑道:“怎么了?”
阿佩回过神,忙道:“我是担心你的伤势。”
端木回春摸着被击中的腹部,微微一笑道:“这便是我要道谢的理由,教主这一掌看似用力,其实并不痛。我想教主只是想与我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罢了。”
“真是如此?”阿佩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端木回春颔首道:“真是如此。”
阿佩道:“那我与你一道去。”
端木回春道:“不必,这是我的事,我可以自己解决。”他说着,脚步一转,绕过她,径自向亭子的方向走去。
阿佩回头,发现他看上去弱不禁风,但事实上,身体并不单薄。
“孙隐。”她突然一急,叫道。
端木回春走了两步才想起她唤的是他,忙停下脚步回头。
“你等等。”阿佩扭头往旁边一排小屋奔去。
端木回春犹豫了下,还是在原地等她。
过了会儿,便见阿佩拿着一块桌布似的锦缎跑过来,披在他身上。
端木回春苦笑道:“这,看上去不太妥吧?”他似乎只看过叫花子这么披。
阿佩轻拍他的肩膀道:“难不成你想湿漉漉地走上去吗?”
端木回春知她是一番好意,便将身上的布拢了拢,一路滴滴答答着水珠回到凉亭。
赤教教主看到他这副打扮,不等他开口,就捶桌大笑起来。
辛哈原本对他还有几分不满,看他这般模样,脸皮再也绷不住,跟着笑起来。
姬妙花背对着他而坐,倒不看出神色来。
只有姬清澜关切道:“你没事吧。”
端木回春道:“教主手下留情,孙隐无碍。”
姬清澜无言地瞪着辛哈。
辛哈无辜道:“我没想打他,只是他站的位置刚好碍了我的手。你莫要生气。”
姬清澜冷着脸道:“清澜岂敢生教主的气?这里是圣月教的地头,教主自然看谁碍了路便可将谁推开。”
辛哈听他话中冷意,忙陪笑道:“真不是故意的。”
姬清澜默不吭声。
辛哈又赔了几次不是。
姬清澜才松口道:“我非落水之人,教主对我致歉何用?”
辛哈立刻站起身走到端木回春面前道:“此事算我手误。”
端木回春忙道:“不敢不敢。”
姬清澜道:“湿衣易得寒症,你快回去换身衣服歇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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