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古道道:“山中安好?”
贾祥道:“皇帝派人来周围试探过几次,不过最后都灰溜溜地回去了。”中间过程自是不必多说。
冯古道与他边聊边往山上走。
端木回春跟在他们身后,耳边听着熟悉的魔教日常事宜,双目看着睥睨山熟悉的景色,原本悬浮在半空的心小心翼翼地落了下来。
莫琚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端木长老这几日一定要好好补补身子才是。”
端木回春回神道:“莫长老也是,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
莫琚道:“我习惯了,倒是端木长老,去西羌一圈,人都瘦成竿了。”
比端木回春更像竿的贾祥闻言不悦地回头道:“难不成一个个都像猪一样才好看?”
莫琚道:“年轻人,双颊有肉才好看。”
贾祥道:“端木长老哪里没肉?我看多一分不多,少一分不少,刚刚好!”
端木回春难得被人这样评头论足,尴尬道:“大约是昨夜没睡好,所以气色不佳。”他将源头推到气色上,倒暂时堵住了两人的嘴巴。
冯古道回过头来,问道:“端木长老还有什么心事放在心里,难以入眠?”
端木回春垂眸道:“大约是惦记魔教的枕头了。”
莫琚哈哈笑道:“这有何难?一会儿你只管去睡,我叫人守住你的房门口,保准没人打扰。”
端木回春道:“多谢莫长老。”
从睥睨山一路向上,魔教明岗纷纷出来行礼,暗哨依旧潜伏在暗处,不动声色。
79、绝不放手(六)
回到无回宫,莫琚果然派了十几个人守在端木回春房间四周。
端木回春原不想如此兴师动众,但又不忍辜负好意,便由着他们如旗杆似的一根根插在门窗周围,映下一排排的影子。
本以为劳心劳力数月,好不容易回到熟悉的环境中,他定能卸下心头重担,美美地睡上一觉,但在床上辗转反侧两个时辰,眼睁睁看着那一排排的影子因天色的关系渐渐模糊融入黑暗之中后,端木回春不得不承认,纵然床笫间俱是熟悉的气息,他还是失眠了。
长夜静极。
一轮清月悬于半空,皎洁的月辉将周遭的淡淡星芒都比了下去。
端木回春站在无回宫突出山崖的长廊边角上。
这里的月与绝影峰的月相似又不相同。
绝影峰的月大而亮,仿佛伸手可得。无回宫的月清而虚,永远有那么一截可望不可即的距离。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随即是箫声。
夜凉,月凉,箫声更凄凉。
沉重而舒缓的乐声犹如云雾制成的钩子,轻柔地勾起人潜藏在内心深处最幽深阴暗的情绪。
一阵又一阵的风悠悠吹来,又悠悠而去。
乐声随风送到更空旷更辽远的天地。
一曲毕。
风未歇。
冯古道道:“我若是心情不好,便会吹这首曲子。”
端木回春回神道:“很好听,不知是何曲?”
冯古道道:“十三岁那年学会吹箫后,我自己作的曲子,无名。”
端木回春转头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道:“若有意,无名又何妨?”
冯古道笑道:“不错。若有意,世间名利种种皆是浮云尘土。”
端木回春听出他笑声中有古怪,便未接口。
冯古道道:“你想重建栖霞山庄吗?”
端木回春心头一震,问道:“何以问起?”
冯古道道:“祖传家业,难道你不挂记?”
端木回春沉默良久,方才道:“从不曾忘。但重建栖霞山庄又如何,重建了山庄也重建不回山庄的人,更重建不回山庄的时光。”
冯古道道:“或许,等你重建山庄之后,人和时光都会慢慢找回来。”
端木回春整个人转过来,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才皱眉道:“明尊想要我离开魔教?”
冯古道道:“自然不是。我只是不想你成日郁郁寡欢,何况,即便你重建栖霞山庄,你也依然是我魔教长老。”
端木回春垂眸,许久方才一叹,“我早已在心中建了一座山庄。”
冯古道道:“哦?如此说来,令你愁眉百结的并非栖霞山庄?”
端木回春与冯古道相处久了,知他兜兜转转只为了套话,便抢先岔开话题道:“圣月教虽已撤出中原,但之前留下的重创却非朝夕可愈。魔教经此一事,元气大伤,要修生养息一段时日,我只怕白道会趁虚而入。”
冯古道道:“这倒不可不虑。可惜纪门主、袁傲策与辉煌门众人一道去了突厥,不然有他们坐镇,白道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端木回春原本只是随口一说,听冯古道这么一接,却真的担忧起来,“不是还有凌云道长坐镇武当吗?”凌云道长是魔教长老之事他初时很震惊,但事后想想,他当初便觉得凌云道长对纪无敌诸般照顾不可思议,以为他是蓝焰盟的奸细,如今想来,却是看在袁傲策的份上。而且入了魔教后,有武当掌门这样的魔教长老做支援,端木回春深觉庆幸。
冯古道道:“凌云道长年事已高,这几年武当年青一代弟子已经四处游历江湖,只怕再过几年,便到了后浪推前浪的时候。便是这几年,凌云道长接触的教务也越来越少。”
端木回春道:“九华派樊霁景也与我们有些交情。”
冯古道道:“樊霁景野心不容小觑,心机深不可测。为友为敌,都要留一手才是。”
端木回春想起樊霁景当年种种,再想到他之后种种,心里也暗暗捏了把冷汗。“那青城呢?程澄城与我乃是旧交,若有个万一,或许他能支援一二。”
冯古道道:“程澄城虽是青城掌门首席大弟子,但是青城派并非一言堂。程澄城此人魄力不及樊霁景,心机不及纪无敌,武功不及陆青衣。虽长袖善舞,却始终不是领袖群雄的角色。”
端木回春点头想了想,道:“如此说来,白道众人不足为虑?”在他看来,樊霁景、程澄城等人已是白道武林出类拔萃的人物,除他们之外,白道之中无人堪虑。
冯古道心中微怔,不想端木回春竟然又反过来想。不过他素来能言善辩,很快接口道:“蚂蚁尚可撼树,白道众人若齐心协力凝成一条麻绳,却也不得不叫人提防。当年他们推选武林盟主以及开封城外的比武便是前车之鉴。”
端木回春道:“明尊居安思危,果然深谋远虑。”
冯古道叹息道:“我也不过随口一说。世间事又哪里能桩桩尽如人意?”
端木回春点头称是。
“不过,”冯古道话锋一转,道,“正因世间太多不如人意之事,我们便更该竭尽所能达成心愿。”
端木回春一怔。
冯古道轻声道:“当年有负灵璧,常悔恨于心,纵然换得今朝团圆,但刮在他心头之伤,我抱憾终身。”
冯古道说逗留三日,便真的只逗留了三日就匆匆下山。
临行前,他将贾祥悄悄叫道一边,这般这般那般那般地叮嘱了一番。
贾祥不解道:“为何要对一个单枪匹马上山的人放行?难道明尊知道有人要来睥睨山挑事?”
冯古道淡然一笑道:“我不过是猜测,若是有,你放行便是。若是没有,你便当做没有这回事,以后也不许提起。”
贾祥素来唯冯古道之命是从,虽然满腹疑窦,但仍是答应了。
送冯古道下山之后,他便经常亲自巡逻。
所谓天道酬勤,他这样日夜关注,倒真被他发现一样不寻常之事来。
睥睨山的防御素来有他把持,明岗暗哨的教众他都能一一认得,叫上名来。但那一日,却让他撞见一个陌生的背影。纵然穿着一样的衣服,但身上的气势瞒不了人。
贾祥看他步伐,便知是个绝顶高手。此人莫非就是明尊说的单枪匹马上山之人?只是,他既不知此人身份背景,又不知他此行目的,若是贸贸然放行,万一是个刺客或是细作,岂非要闯大祸?
他心中犹豫。明尊暗尊都不在山上,只留下三个长老。他想来想去,只有找端木回春过来商议商议。毕竟明尊说若是没有,便当做没有这回事,但眼下明明是有,他自然要当做有这么一回事来处理。
他一边遣人去请端木回春,一边状若漫不经心带着人在那人所在的暗哨边坐下,与那些明岗闲话家常。
过了会儿,他算算时间端木回春差不多该到了,便悠悠然地起身,朝来路迎了上去。
端木回春听说有十万火急之事,还以为冯古道之前的猜测成真,慌慌忙忙地下来。他一路使轻功掠下来,倒比贾祥预计的还早了一步,因此不等贾祥远离那个暗哨的视线范围,端木回春便冲出来道:“发生何事?”
贾祥正想拉着他借一步说话,就听背后一阵疾风掠过。他反手一掌,却被轻轻推了开去。随即就看到那个陌生的背影正死死地抱着端木回春,嘴里发出满足的嘀咕声,“亲亲,人家想死你了。”
“这……”贾祥很茫然。
80、绝不放手(七)
端木回春更茫然。平安客栈外决然转身的背影、山巅上孑然傲立的孤影依旧历历在目,但贴着自己的身躯却那样温暖。他的双手垂在身侧,不知该放在何处,心悬于九天之高,也不知是否该放下,只能呆呆地蹦出一句,“你怎么来了?”
姬妙花不满地亲了他一下,然后手臂缩得更紧,仿佛要将他活生生地嵌到自己身体里去,但开口的语气出乎意料的轻柔,“亲亲不想我来么?难道亲亲已经有相好的了?是不是他?”他眼睛往贾祥一斜。
贾祥这才看清楚他的长相。
明明是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偏偏涂了些额外的色彩,让整张脸看上去十分诡异。
贾祥:“……”睥睨山的守卫要好好整顿整顿了,居然连这般奇葩都能混上山来,简直把山上里十层外十层的明岗暗哨都当做了笑话。
端木回春这才注意到贾祥古怪的脸色。他从姬妙花怀里奋力挣脱出来,然后将他往旁边一推,推到自己身后,道:“贾长老,他是我的……”
他还没想好词怎么接下去,姬妙花已经在他身后帮他接下去道:“亲亲爱人。”
端木回春脸上一红,干咳一声道:“故交。他来自西羌,所以不懂中原规矩,若有冒失之处,还请贾长老多多包涵。”
贾祥总算回过神。听端木回春如此说,他知道明尊交代的人十有八九便是这位了。“原来是端木长老的故交。”他上下打量着姬妙花的打扮,缓缓道,“我魔教素来好客,兄台大可不必如此……掩人耳目。”
姬妙花这身打扮他是习以为常了,但是落在旁人眼中定然是十分诡异的。端木回春只能苦笑。
贾祥借口去山下巡视,便转身告辞。
端木回春松了口气,一转身,又被姬妙花紧紧搂住。温热的呼吸不断吹着自己的耳垂,他难受地侧了下头,却感到颈上被什么东西贴了一下,又湿又热,随即贴过的地方被风一吹,一阵清凉,竟是姬妙花舔了他一口。
“你做什么?”端木回春手肘往后一撞,想要撞开他。
姬妙花从善如流地退后半步,手指却依旧扯着他的衣袖。
端木回春抬手摸着自己的颈项,羞怒地瞪着他。
姬妙花无辜道:“我饿了。”
端木回春:“……”
厨娘还是头一次面对面地见到端木长老,心中暗暗欢喜。虽说她已经是三个娃儿的娘,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俊小伙谁不爱看。她边炒菜,一双眼睛边不停地往端木回春身上瞄着。
姬妙花想将端木回春揽到怀里,却被他避了开去。
端木回春见厨娘不断朝这边看来,还以为她看出什么端倪,尴尬地退了出去。
他一走,姬妙花自然跟着走。
厨娘默默叹息,收回目光,专心致志地炒菜。
无回宫一半凿于山腹之内,一半悬于山外。厨房油烟缭绕,自然在悬挂的那一半。
姬妙花出了厨房,便见端木回春站在木桥上,凭栏望着桥下万丈。他蹑手蹑脚地上桥,正想伸手抱他,就听端木回春问道:“为何来中原?”
姬妙花叹息道:“亲亲难道看不出,我是为你而来。”
端木回春低着头,淡淡道:“峰主难道想单枪匹马把我从魔教掳走不成?”
姬妙花道:“亲亲不是不喜欢当鸟吗?”
端木回春终于转过头,狐疑地看着他,“那峰主是想……”
“亲亲不想当鸟,只好我来当鸟了。”姬妙花双眼直勾勾地看着他,带着点五分撒娇五分认真道,“我师父当年说的,抢不到媳妇儿,就只好入赘了,总比打光棍强。”
“……”听到这种话,大概十个人中有九个人都要想点什么,但是端木回春发现他是最后那个什么都想不出的人,脑海只剩下连回声都没有的空寂。
显然,姬妙花对于他的反应很不满意。
他伸出手指,想弹端木回春的额头,但真的靠近了,却只是轻轻地戳了下,“亲亲啊。你这种被雷劈中的表情,真是叫人伤心。”
端木回春目光左右游移了会儿,才道:“绝影峰怎么办?”
姬妙花道:“老家。”
端木回春道:“圣月教怎么办?”
姬妙花道:“再与我无关。反正人情还了,从此之后,我与圣月教只是普通交情。”
端木回春想了想道:“你说的还人情,莫不是在风鹊岭放姬清澜一马?”
姬妙花伸出手指,勾住他的下巴,幽怨道:“亲亲为何不想想我们今后怎么办?”
端木回春鹦鹉学舌般地回道:“我们?”
姬妙花道:“比如说,我今晚住哪里?”
端木回春道:“哦,无回宫有不少客房。”
姬妙花打断他,道:“我认床。”
“认床?难道你将绝影峰的床搬过来了?”端木回春暗道:这,果真打算不回去了么?他分不清自己心头那一阵阵翻涌的究竟是何滋味。
姬妙花道:“我只认亲亲睡得那张床。”
端木回春别开目光道:“既然如此,那我睡客房便是。”
“我还认人。”姬妙花瞪着他。
端木回春道:“峰主……”
姬妙花沉下脸,原本欢欢喜喜的气氛因他的脸色而凝固住。连炒好菜出来的厨娘都停住脚步,又端着托盘退回去了。
端木回春想到平安客栈前,他那句“你第一次主动叫我妙妙竟是为了这样的原因”,心下一软,低声道:“妙妙……”
他话音未落,整个人已被姬妙花紧紧抱住,嘴唇劈头盖脸地覆下来。等他的脸好不容易被完全洗刷了一遍,正以为可以歇一口气,便临到嘴巴遭劫。
这并不是第一次,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来得猛烈。
姬妙花霸道地攻城略地,不给他任何抗拒和逃避的余地。
经此一吻,端木回春清楚地认识到,纵然这人说要当只鸟,纵然他为他远赴异地,纵然他在表面上委曲求全,但骨子里,他依旧是那个想要便不顾一切掠夺的绝影峰峰主。
不同的是,他稍稍改变了掠夺的方式。
许久,唇与唇才分开。
姬妙花的额头紧紧地贴着他的额头,低声喘息道:“亲亲,我们今晚就成亲好不好?”
端木回春还未从适才的激烈中回神,便又被刺激了一下,震惊道:“今晚?”
姬妙花双眸望着他眼中的惊慌和茫然,忍不住又亲了他一下,“嗯。今晚。洞房花烛夜。”
端木回春终于知道他所指为何,脸噌得红起来,撇开头道:“别胡闹……妙妙。”
姬妙花的嘴角咧高,嘴唇不住地亲着他的耳朵,半晌才心满意足地搂着他道:“亲亲想我们什么时候成亲?”他顿了顿,又道,“不要太久,人家会忍不住的。”
端木回春心里涌起一种极为怪异的感觉。明明之前在平安客栈他们还刀剑相向,怎的一转眼,就谈婚论嫁起来?究竟是姬妙花跳得太远,还是他太迟钝。
从上次分开到现在,他究竟是遭遇了什么事?
端木回春沉默半晌,才道:“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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