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比众人歹毒,凡丫头所有的东西我都知道,都在我这里间收着,一针一线他们也没的收藏,要搜所以只来搜我。你们不依,只管去回太太,只说我违背了太太,该怎么处治,我去自领。你们别忙,自然连你们抄的日子有呢!你们今日早起不曾议论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们也渐渐的来了。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周瑞家的便道:“都没什么,咱们早些走吧,让姑娘也歇着。”妩瑶便起身告辞。探春道:“可细细的搜明白了?若明日再来,我就不依了。”妩瑶笑道:“既然丫头们的东西都在这里,就不必搜了。”探春冷笑道:“你果然倒乖。连我的包袱都打开了,还说没翻。明日敢说我护着丫头们,不许你们翻了。你趁早说明,若还要翻,不妨再翻一遍。”妩瑶知道探春素日与众不同的,是个带刺的玫瑰,轻易惹不得,只得陪笑道:“我已经连你的东西都搜查明白了。”
探春又问众人:“你们也都搜明白了不曾?”周瑞家的等都陪笑说:“都翻明白了。”那王善保家的本是个心内没成算的人,素日虽闻探春的名,那是为众人没眼力没胆量罢了,那里一个姑娘家就这样起来,况且又是庶出,她敢怎么。自恃是邢夫人陪房,连王夫人尚另眼相看,何况别个。今见探春如此。她只当是探春认真单恼妩瑶,与她们无干。便要趁势作脸献好,因越众向前拉起探春的衣襟,故意一掀。嘻嘻笑道:“连姑娘身上我都翻了,果然没有什么。”妩瑶见她这样,忙说:“妈妈走罢,别疯疯颠颠的。”
一语未了,只听“拍”的一声,王家的脸上早着了探春一掌。探春登时大怒,指着王家的问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来拉扯我的衣裳!我不过看着太太的面上,你又有年纪,叫你一声妈妈。你就狗仗人势,天天作耗,专管生事。如今越性了不得了。你打谅我是同你们姑娘那样好性儿,由着你们欺负他,就错了主意!你搜检东西我不恼。你不该拿我取笑。”说着,便亲自解衣卸裙,拉着妩瑶细细的翻。又说:“省得叫奴才来翻我身上。”妩瑶平儿等忙与探春束裙整袂,口内喝着王善保家的说:“妈妈吃两口酒就疯疯颠颠起来。前儿把太太也冲撞了。快出去,不要提起了。”又劝探春休得生气。探春冷笑道:“我但凡有气性,早一头碰死了!不然岂许奴才来我身上翻贼赃了。明儿一早,我先回过老太太、太太。然后过去给大娘陪礼,该怎么,我就领。”那王善保家的讨了个没意思,在窗外只说:“罢了,罢了,这也是头一遭挨打。我明儿回了太太。仍回老娘家去罢。这个老命还要他做什么!”探春喝命丫鬟道:“你们听他说的这话,还等我和她对嘴去不成。”待书等听说,便出去说道:“你果然回老娘家去,倒是我们的造化了。只怕舍不得去。”妩瑶笑道:“好丫头,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探春冷笑道:“我们作贼的人。嘴里都有三言两语的。这还算笨的,背地里就只不会调唆主子。”平儿忙也陪笑解劝,一面又拉了待书进来。周瑞家的等人劝了一番。妩瑶直待伏侍探春睡下,方带着人往对过暖香坞来。
熙凤此时与黛玉并未睡着,听着小丫头传来的消息,只笑道:“王妩瑶今晚碰了一鼻子的灰,不知气成了什么样子,可惜她做了大家媳妇儿,这些都得忍在肚子里了。探春也是个利害的,这股子爽利劲儿比男子还强些呢!”
黛玉也道:“她是个好的,只是出身差了些,若投生在二夫人那里,将来也是个有大造化的。”
熙凤点了点头,这荣国府中就剩探春这么一个敏锐的人了,她从这次抄检中觉察到了贾府这个大家族内部残杀、气数将近的征兆,所以痛心而愤怒地责打了兴风作浪、犯上作乱的王善保家。
但是探春的内心也承受着深深的伤痛,古代嫡庶之分甚为分明。探春空有才志,却因是赵姨娘所出,生出了多少难堪。这不是探春一个人的悲剧,而是封建时代所有庶出子女的悲剧。按照礼教,她们的生母只是半个主子,仍有奴才身份。她们只能认嫡母为母亲,因此贾环过分地自卑,而探春过分地自尊,都是庶出子女从小内心遭到礼教扭曲的体现。
探春是诗社的倡导者,并且喜欢书法,性格疏朗大方,又有理家才能,是几个孙女儿中贾母最喜欢的。南安太妃来贾府,贾母叫了宝黛湘三人来作陪,另一个就只叫了探春。探春身边的丫鬟侍书,也口才了得。熙凤较喜欢这个爽利聪敏的女子,如果将来能帮她定然也不会吝于出手。今日看那王妩瑶处处碰壁,心头更为畅快。
那边妩瑶咬着牙坚持着检查了迎春、惜春的院子,只找出了入画的毛病,而司棋早有准备,平安地度过了这次大劫,心里自然感激熙凤不提。
妩瑶回去且自安歇,等待明日料理。谁知到夜里又连起来几次,下面淋血不止。至次日,便觉身体十分软弱,起来发晕,遂撑不住。请太医来,诊脉毕,遂立药案云:“看得少奶奶系心气不足,虚火乘脾,皆由忧劳所伤,以致嗜卧好眠,胃虚土弱,不思饮食。今聊用升阳养荣之剂。”写毕,遂开了几样药名,不过是人参、当归、黄芪等类之剂。一时退去,有老嬷嬷们拿了方子回过王夫人,不免又添一番愁闷,遂将袭人等事暂未理。
正文、第十三回 贾环
黛玉昨日里只是唬那妩瑶,并不曾真正去贾母面前告状。这么大的事情,想要完全瞒过这个精明的老太太那不可能的,但如果不是什么大事儿,她尝尝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只有真正触到了她的逆鳞她才会出面。一次是因贾政毒打她的心肝儿宝玉,还有一次是贾赦盯上了她的心腹丫头鸳鸯,想要讨了去做小老婆,这两次是贾母大发雷霆的时候,却能看出她的逆鳞所在:一是宝玉,这是她心尖尖上的人儿,谁也不能伤害了他;二是自己的私房,这是老太太几十年来积攒下来的嫁妆,总是为了儿孙们打算,但却最恨不肖的儿子觊觎。
因着鸳鸯的事情大发雷霆,不是为了一个丫头给大儿子没脸,而是这个儿子的吃相实在太难看。其实贾母是自私的,她籍着喜欢这个女孩的缘故,就一直把她留在身边,竟从没考虑过她的归宿问题,直到她儿子来逼婚,她不过是玩笑了几句;再到她临终,也只是把一些身后物散于她和另外一些丫头们,却终究也没留下什么嘱托。如果有的话,那么想必鸳鸯也不会一死了之。正应了那句“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古语,她的调教与熏陶让鸳鸯光彩照人,她的自我与私欲又让鸳鸯凄凉魂消。
贾母其实是一个非常有主见的人,想要从她手里把黛玉带走,那是非常困难的。一是她的地位,二是她的身份,既是荣宁二府最尊贵的超品老太君,又是黛玉的嫡嫡亲的外祖母,光凭着林如海的遗命和义父母的身份,真的不好将她带走。所以,熙凤盯上了鸳鸯,这个丫头可不简单,也许潜移默化的能影响到贾母的行为。对于自己接下来行事也是极为方便的。
熙凤打定了主意,便带着黛玉一同去贾母房中,正走在鹅卵石的小径上,却听见一阵轻轻的啼哭声。熙凤个儿高眼尖。早瞄到了亭旁蹲着的是个男孩子,看身量和打扮便猜到了是那个不受待见的庶子……贾环。熙凤见黛玉走的娇喘微微,便让她到前面屋中歇息一会儿,自己却向贾环走去。黛玉唤道:“姐姐,你去搭理他做什么?”熙凤回首笑道:“一个小孩子,他能有什么错处?见他哭的可怜见的,好歹我去安慰安慰他也是好的。妹妹,记得姐姐的话,决不可轻视任何一个人。”黛玉被熙凤郑重的口气镇住了,张了半天的小嘴。才道:“玉儿记下了,姐姐快去快回。”
熙凤踮着脚向贾环的方向走去,见那一处小亭旁,一个瘦瘦的小男孩正蹲在那里抹着眼泪,手里攥着一个小笼子。里面装着一只翠绿的蝈蝈。哭着哭着,看见手里的蝈蝈,带着哭腔嚷道:“扔了你这聒噪的虫子,省的碍了爷 的眼……”嘴里说着,手里却不曾动作。熙凤看的不由好笑,这贾环倒真是孩子气儿呢!
见他穿着一身不新不旧的袍子,头上的带子也系的歪歪扭扭的。脚上蹬着的靴子也蹭的到处是泥,跟那粉雕玉琢、金尊玉贵的宝玉比起来,可真是天上地下的不同。“好好的蝈蝈,你若是不要了,给了我可好?”熙凤笑容晏晏的问道。
贾环唬了一跳,抬起头来。单薄的瓜子脸,狭长的单眼皮,挺直的小鼻子上还挂着一缕鼻涕,粉色的唇因着惊讶大张着。宝玉的容貌偏女相,天庭饱满。面如秋月,乃是古人所喜的福相。而贾环的相貌则被人看作是福薄,但他这幅容貌若放到现代,那些追捧韩星的小女生们一定会喜欢的。可惜了这个孩子,取了贾政和赵姨娘的缺点长了,完全没继承像探春那样的好相貌,这也是他不受人待见的一个原因。
熙凤见他挂着鼻涕的呆样,不由噗嗤一笑,贾环见她发笑,忙低下了头,熙凤仔细一瞧,哟!这孩子还害羞了,连耳朵都羞红了。可见他其实是一个容易害羞,却不是个跋扈无状的孩子。“喏,擦擦吧!”熙凤递过去一张帕子。
贾环羞的不敢抬头,又不敢不接熙凤的帕子,只好迅速地伸出手来取过,狠狠地擦了几下鼻头。这时他才发现,这个帕子是一张上好的鲛帕,只有宝玉才能用上,自己平日里是不得见的,今日却把人家好好的一张帕子给糟蹋了,心里正又心疼又害怕,只听熙凤问道:“大冷天的,你哪来的蝈蝈,还是活的么?”
小孩子家最喜欢别人夸赞他的东西,听得熙凤问他,忙不哭了,得意地举起笼子道:“这蝈蝈是过了秋的,人家说是养不活的,偏让我养在卧房中,就一直活到了现在。今儿看姐姐心情不好,本想着带去给她解解闷子,谁知她却把我骂了出来……”贾环越说越难过,眼圈又泛了红。
贾环要比十四五岁的宝玉小两三岁,儿童少年的稚气和顽皮使他的言行仍很难以规规矩矩的,善恶观念仍是建立在以自我为中心的基础上的,并容易受他人和环境的带动。所以,受母亲赵姨娘的影响,他的性子自卑却有很多的阴暗面,总想暗害一下宝玉,得到别人的重视和关爱,但结果总是适得其反。
但他本性并不坏,心里也总念着自己的亲姐姐探春,好容易养了一只过秋的蝈蝈,平日里当个宝贝似的,结果到了探春那里,却横遭迁怒,就这么被赶了出来。熙凤自己也有弟弟,虽说在家的时日不多,但对待自己的骨肉兄弟,自然是极上心的,哪像探春这样对自己的亲弟弟如此轻视。虽说探春不敢与亲母和亲弟有太多的情感互动,防止嫡母王夫人记恨。但有时她也做的太过了,贾环本是好心去劝慰她,她可以不喜欢,但也不能如此伤一个孩子的心,若是宝玉去了,她再不开心也要装出开心的样子来,可惜王夫人也不会因此高看了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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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第十四回 训诫
对于贾环这个孩子,熙凤在现代的时候读《红楼梦》,也一直不曾憎恶他,后续的那些章节,高鹗说他伙同王仁一起要卖掉巧姐,其实根本是无稽之谈,曹公根本没有那个意思,“奸兄狠舅”才是罪魁祸首,贾环只不过是巧姐的叔叔,根本对不上路。今日见他童真中不乏一丝对亲情的期待,心里也受了些触动,见眼前的小男孩眼巴巴地瞅着自己,不由得狠狠揉了揉他的头。贾环吓了一跳,头发被揉成了个鸡窝状,却只惊讶地“哎呦”了一声,红了面颊,心里却是喜滋滋的。
贾环在贾家本是正经主子,即使是庶出,因为父亲的缘故,也顺理成章成为世袭爵位的第三继承人,理应是众人巴结攀附的对象。然而,正由于他的客观存在是宝玉继承家业的潜在威胁,王氏姑侄处处贬抑贾环,加之贾母不喜,众人更是踩到他头上。封建大家族宗法规矩,长幼有别,嫡庶差异,附势奴才,亲疏远近等像多面万花筒一样,早早呈现在贾环面前。
而赵姨娘的争宠招数实在太过低劣,根本上不得台面,对着自己唯一的儿子也提不起兴趣来,很少温柔却多责骂;探春恨不得离得这母子两个远远的,哪能正眼看他。所以熙凤这样一个小小的亲昵的动作,就让他敏感的心理受到了触动,感受到了一丝温暖和善意。
很多读者不喜欢这个孩子,说他心思歹毒。但他只是一个想要争得父亲、长辈们的疼爱,这对于一个备受冷落的小孩子来说有什么错呢?他从小就受到各种不平等的对待,所以心生不平和妒嫉之心,然后才想着给宝玉下绊子,坏一坏这个凤凰蛋。
但同宝玉相比,贾环虽然还是个孩子,但在长辈们眼里是无法被并肩看待的,即使是步其后而不可得。比如宝玉被允许在大观园里和姑娘们一起居住玩耍。而没有贾环的一席之地。
前几日熙凤就看见了那貌似疼爱孙子的贾母的一番作态,用膳的时候她命人把自己的粥送了自己,把一碗笋和一盘风腌果子狸给了黛玉和宝玉两个送去,把一碗肉给贾兰送去。惟独没有想到给贾环送点什么吃的。在贾母眼里,宝玉是最受疼爱的,贾兰居其次,而贾环居第三而不可得,只有挨骂的份儿。贾母不喜欢贾环,这一点她自己也屡次表白出来。
贾母都这样对待贾环,更不用说别人了。由此可窥见贾母那偏心眼儿的可厌。探春作为其亲姐姐也不见其对年幼的弟弟加以怜爱,可谓奶奶不疼、姐姐不爱。
今日好心却得不到好报,这个单薄的男孩子真是满腹委屈,可怜的很。熙凤见他不再哭泣。只是害羞,叹了口气便道:“环儿,你自知你是庶出,这是不争的事实,但人既贱我。我亦自贱这样做是不对的,甚至于因人之贱己,而羞,而忿,而恨,而妒,处心积虑以求报复。而忘自己已入于下流不堪之地,更是不可取的。只希望你能放下执念,放眼望去,男儿当顶天立地,一身浩然正气,真才叫活的潇洒!”
贾环听的目瞪口呆。不是他听不懂,而是不解为何熙凤会说的这么透彻,仿佛能读懂自己的心事一样。不由嗫嚅道:“凤,凤姐姐,我。我是一个没用的孩子,我怎么做他们都不会喜欢我的。”熙凤弹了他一个脑瓜崩,“笨蛋,等你自己出息了,他们就都巴结过来了。听说你的诗文做的还不错?”
贾环揉着脑袋,“不,不好。他们都说我读的是迂腐之书,没什么大名堂。”熙凤嗤地一笑,大大地翻了个白眼道:“看看你们读书的环境,再看看你们的启蒙老师,一个连进士都没考上的酸儒能教出什么名堂来,你现在这般已经是算刻苦的了。”贾环听这一句话便把熙凤引为了知己,道:“凤姐姐说的极是。但我贾家子孙都在族学中启蒙,学老学赖都凭自己的本事了。”
熙凤扶了扶鬓角,才道:“环儿,你的理想是什么?想越过宝玉去做继承人么?”贾环吓了一大跳,忙结结巴巴道:“不,不是的,我从来没想取而代之,我只是个庶子,这点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只是我想自己好好读书,将来下场搏个出身,也能让父亲、姨娘和姐姐高兴高兴。”
“好,是个有志气的孩子!”熙凤笑眯眯的,“我就不喜欢那种混在内帏,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如果自己不争气有再好的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