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说话,熙凤仍笑着将她迎进老太妃的屋里。
老太妃见来了一个瘦消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的小媳妇儿,后面还抱着一个大红的襁褓,心里便喜欢上了几分。迎春见坐踏上歪着一个发如银丝、慈祥可亲的老太太,便知这是北静王的老太妃,忙跪下柔声请安。老太妃笑着让丫头将她扶起,问了她的名字、年龄和夫家。听说是孙绍祖家,倒微愣了一愣,随后笑的更加慈祥,让王嬷嬷把哥儿抱上来看看,又问这哥儿起了什么名字。迎春回道:“大名为泰,小名只叫他安安。”说罢便红了脸颊。老太妃看了看这泰哥儿,白胖红润,正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看人,望见了老太妃在逗他,居然咧着小嘴乐了。老太妃一见便欢,忙让人拿了件赤金盘螭璎珞项圈赏了他。迎春见那项圈金贵,忙站起身来辞谢,熙凤一把拉了她坐下,笑道:“我祖母的好玩意儿整整一大箱子哪,你只管替泰哥儿收着吧!”老太妃指着熙凤笑道:“看看,看看,这小财迷就知道惦记我那箱子呢,没的让人看了笑话。”熙凤缠着她的胳膊,猴道:“谁让老太妃是我们的大财主,我不盯着您盯谁?”老太妃便笑着拧她的脸,一边让大丫头翠羽出去吩咐厨房加菜。用过饭后,老太妃要谢午觉,熙凤便带了迎春回了自己的院子。熙凤问她贾家遭了大劫是否回去看过,迎春摇了摇头说:“本要想赶回去见见我父亲,只是他拦着不许来,说是我们家正是晦气时侯,不要沾染在身上。我扭不过,没有去,直哭了两三天。”熙凤皱了眉头又道:“今儿为什么肯放你来这儿?”迎春苦笑一声道:“如您如今贵为王妃,他想巴结还巴结不上呢,所以才放我来和您套交情。这不,还派了个心腹过来看着,非让我把那些巴结的话在您耳边说上几遍才放心,不然回去说不定又要打人。”说着,忍不住哭起来。迎春一哭,泰哥儿母子连心,也跟着哇哇大哭起来。迎春心疼的抱过泰哥儿在怀里轻轻摇晃着哄着,一边低头道:“那些话我是说不出的。前阵子生这小孽障还是您送了救命的人参来,不然我这条命早就交代了,现在也不用受这零碎的折磨了。”熙凤抬眼瞥了她一眼,道:“你死了不打紧,你真想抛下泰哥儿一人在孙家?他这么大一丁点儿,没了你这亲娘庇佑还不得被那群女人活吞了去?”迎春哽咽着道:“我也知道。他父亲一直在女色上下功夫,对这嫡亲的儿子也不过是想起来过来看看,想不起来便随便他怎样。我虽是个没用的,但好歹能让他吃饱饭穿暖衣服,为了这个小东西我是说什么也不能现在死的。”
熙凤还没说什么,王嬷嬷突然跪倒在地,哭道:“求王妃救救我们姑娘和哥儿吧,前阵子我发现我们哥儿的奶娘居然在偷偷往胸脯上抹药膏,被我抢过药膏来一闻,好家伙,居然是大寒又利泻的药物,若是溶在了奶里给哥儿吃下去,哥儿那么小一定是救不回来了。”迎春大惊失色,“这事你怎么没和我说过?我说你怎么把那奶娘赶走了,原来她是要害死我的泰哥儿。这杀千刀黑了心肝的婆娘,我一定不与她干休。”迎春气的红了眼睛就要往后冲,熙凤忙让人拉住她,道:“你以为就凭你这样能护得住泰哥儿吗?若不是王嬷嬷瞒的好,你当场便发作出来,孙绍祖给不给你和哥儿做主还在其次,别的人还想趁机给你下眼药呢!你若想好好的保护哥儿平安长大,就多少拿出些手段来,别总靠着别人保护。王嬷嬷年纪也大了,本身又是奴才;贾家又是现在这幅倒霉样子,一个能顶门立户的男人都没有,你若是再不强硬一点坚强一点,别说你的泰哥儿,就连你也逃不脱这许多算计和折磨去。”迎春颓然倒在了椅子上,想起惨死的绣橘和陪嫁的小丫头们,又回想着自己出嫁后痛苦的经历,再看看怀中刚刚满月白胖胖的泰哥儿,心中五味陈杂,鼻子一酸,大滴大滴的泪水便打在了泰哥儿的小脸儿上。“您说的对,是我这辈子活的太窝囊,在家的时候被奴才怠慢;出嫁了被丈夫打骂羞辱,被奴才们踩高捧低的欺辱,害死了我的贴身丫头,抢走我的嫁妆。这些我可以都不在乎,但是谁也别想欺负伤害我的泰哥儿,谁敢碰他一下我就敢和他拼命。凤儿,凤姐姐,求你帮我想个法子,我不想让我的孩子任人鱼肉,我想让他平平安安的长大成人,将来能过上幸福的生活,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了。”熙凤看着眼神坚定无畏的迎春,长叹了一口气,“好,我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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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第三十七回 宝玉遇“花神”
且说宝玉因家里忽遭大难正是伤心,走了出来,正无主意,只见麝月赶来,问是怎么了。宝玉道:“不怎么,只是心里烦得慌。何不趁他们喝酒咱们两个到珍大奶奶那里逛逛去。”麝月道:“珍大奶奶在这里,去找谁?”宝玉道:“不找谁,瞧瞧她现在这里住的房屋怎么样。”麝月只得跟着,一面走,一面说。走到尤氏那边,又一个小门儿半开半掩,宝玉也不进去。只见看园门的两个婆子坐在门槛上说话儿。宝玉问道:“这小门开着么?”婆子道:“天天是不开的。今儿有人出来说,今日预备老太太要用园里的果子,故开着门等着。”宝玉便慢慢的走到那边,果见腰门半开,宝玉便走了进去。麝月忙拉住道:“不用去,园里不干净,常没有人去,不要撞见什么。”宝玉仗着酒气,说:“我不怕那些。”麝月苦苦的拉住不容他去。婆子们上来说道:“如今这园子安静的了。自从那日道士拿了妖去,我们摘花儿、打果子一个人常走的。二爷要去,咱们都跟著,有这些人怕什么。”宝玉喜欢,麝月也不便相强,只得跟着。
宝玉进得园来,只见满目凄凉,那些花木枯萎,更有几处亭馆,彩色久经剥落,远远望见一丛修竹,倒还茂盛。宝玉一想,说:“我自病时出园住在后边,一连几个月不准我到这里,瞬息荒凉。你看独有那几杆翠竹菁葱,这不是潇湘馆么!”麝月道:“你几个月没来,连方向都忘了。咱们只管说话,不觉将怡红院走过了。”回过头来用手指着道:“这才是潇湘馆呢。”宝玉顺着麝月的手一瞧。道:“可不是过了吗!咱们回去瞧瞧。”麝月道:“天晚了,老太太必是等着吃饭,该回去了。”宝玉不言,找着旧路,竟往前走。你道宝玉虽离了大观园将及一载。岂遂忘了路径?只因麝月恐他见了潇湘馆,想起黛玉又要伤心,所以用言混过。岂知宝玉只望里走,天又晚,恐招了邪气,故宝玉问他。只说已走过了,欲宝玉不去。不料宝玉的心惟在潇湘馆内。只见那萧瑟的竹林中,一个绛红色的身影一闪而过;宝玉揉揉眼睛,一个身着绛红比甲,配着嫣红色的袄裙和汗巾;香肩窄窄;纤腰楚楚;不盈一握。仿若晴雯再生(贾母骗宝玉晴雯已死),麝月见他往前急走,只得赶上,见宝玉站着,似有所见,如有所闻,便道:“你看见什么了?”宝玉眨了眨眼睛,不见了那人影。只道:“潇湘馆倒有人住着么?”麝月道:“大约没有人罢。”宝玉道:“我明明看见了一个红色人影,怎么没有人!”麝月道:“你是疑心。这里黑黢黢的,是你看错了呢。”宝玉不信。还要听去。婆子们赶上说道:“二爷快回去罢。天已晚了,别处我们还敢走走,只是这里路又隐僻,又听得人说这里林姑娘走后常听见有哭声,所以人都不敢走的。”宝玉麝月听说,都吃了一惊。宝玉道:“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晴雯委屈了藏在这里哭么?”说着,便滴下泪来。说:“晴雯,你去做芙蓉花神了。只可惜我连你临终前一面都没见到。”愈说愈痛,便大哭起来。麝月正在没法,只见秋纹带着些人赶来对麝月道:“你好大胆,怎么领了二爷到这里来!老太太、太太他们打发人各处都找到了,刚才腰门上有人说是你同二爷到这里来了,唬得老太太、太太们了不得,骂着我,叫我带人赶来,还不快回去么!”宝玉犹自痛哭。麝月也不顾他哭,两个人拉着就走,一面替他拭眼泪,告诉他老太太着急。宝玉没法,只得回来。
麝月知老太太不放心,将宝玉仍送到贾母那边。众人都等着未散。贾母便说:“麝月,我素常知你明白稳重,才把宝玉交给你,怎么今儿带他园里去!他的病才好,倘或撞着什么,又闹起来,这便怎么处?”麝月也不敢分辩,只得低头不语。宝钗看宝玉颜色不好,心里着实的吃惊。倒还是宝玉恐麝月受委屈,说道:“青天白日怕什么。我因为好些时没到园里逛逛,今儿趁着酒兴走走。哪里就撞着什么了呢!”妩瑶在园里吃过大亏的,听到那里寒毛倒竖,说:“宝兄弟胆子忒大了。”湘云道:“不是胆大,倒是心实。不知是会芙蓉神去了,还是寻什么仙去了。”宝玉听着,也不答言。独有王夫人急的一言不发。贾母问道:“你到园里可曾唬着么?这回不用说了,以后要逛,到底多带几个人才好。不然大家早散了。回去好好的睡一夜,明日一早过来,我还要找补,叫你们再乐一天呢。不要为他又闹出什么原故来。”众人听说,辞了贾母出来。薛姨妈便到王夫人那里住下。史湘云仍在贾母房中,余者各自回去。不题。独有宝玉回到房中,嗳声叹气。宝钗明知其故,也不理他,只是怕他忧闷,勾出旧病来,便进里间叫麝月来细问他宝玉到园怎么的光景。
话说宝钗叫麝月问是何原故,麝月只叹道:“二爷说是看见了死去的晴雯的身影,还说她死了去是做芙蓉花神了,今儿更是去了潇湘馆触景生情了。”宝钗低头想了一想,便道:“人生在世,有意有情,到了死后各自干各自的去了,并不是生前那样个人死后还是这样。活人虽有痴心,死的竟不知道。况且晴雯既说仙去,她看凡人是个不堪的浊物,哪里还肯混在世上。只是人自己疑心,所以招些邪魔外祟来缠扰了。”宝钗虽是与麝月说话,原说给宝玉听的。麝月会意,也说是“没有的事。若说晴雯的魂灵儿还在园里,我们也算好的,怎么不曾梦见了一次。”宝玉在外闻听得,细细的想道:“果然也奇。我知道晴雯死了,不仅为她焚香祷告,还给她做了一篇《芙蓉女儿诔》的祭文,若她还挂念着我,怎么我就从没梦过。想是她到天上去了,瞧我这凡夫俗子不能交通神明,所以梦都没有一个儿。我就在外间睡着,或者我从园里回来,她知道我的实心,肯与我梦里一见。我必要问她实在那里去了,我也时常祭奠。若是果然不理我这浊物,竟无一梦,我便不想她了。”主意已定,便说:“我今夜就在外间睡了,你们也不用管我。”宝钗也不强他,只说:“你不要胡思乱想。你不瞧瞧,太太因你园里去了急得话都说不出来。若是知道还不保养身子,倘或老太太知道了,又说我们不用心。”宝玉道:“白这么说罢咧,我坐一会子就进来。你也乏了,先睡罢。”宝钗知他必进来的,假意说道:“我睡了,叫麝姑娘伺候你罢。”宝玉听了,正合机宜。候宝钗睡了,他便叫麝月另铺设下一副被褥,常叫人进来瞧二奶奶睡着了没有。宝钗故意装睡,也是一夜不宁。那宝玉知是宝钗睡着,便与麝月道:“你们各自睡罢,我又不伤感。你若不信,你就伏侍我睡了再进去,只要不惊动我就是了。”麝月果然伏侍他睡下,便预备下了茶水,关好了门,进里间去照应一回,各自假寐,宝玉若有动静,再为出来。宝玉见麝月等进来,便将坐更的两个婆子支到外头,他轻轻的坐起来,暗暗的祝了几句,便睡下了,欲与神交。起初再睡不着,以后把心一静,便睡去了。
一个纤弱的绛红身影此时正躲在怡红院的院舍里,大观园里早已人烟荒芜,独怡红院还剩下几点烛光,是守夜的婆子在吃酒打更。一个婆子吃的微醺,嘴里便开始胡说八道起来:“我说老嫂子,眼见得这贾家就要败落了,咱们这天天守着这破园子何时能有出路?还不如攒些银子辞了贾家,到别家府上去做活呢,好歹将来不能牵连儿女。”另一个婆子吮吸着一只鸭脑,嘟囔道:“可不是,这里天天阴森森的,今儿那小爷又说是看见晴雯的鬼魂了,那几个跟着的姑娘嫂子们差点唬死,一个比一个跑的快。咱们俩是快入土的人了,哪里还怕这个,有一天好活便活一天,操心那么多做什么。”外面“咯噔”一声,吃酒的婆子唬了一跳,颤着声音道:“是哪个?”外面只留下北风呼啸的声音。烛火陡然灭掉,两个婆子唬的嗷嗷直叫,顾不上桌上的酒菜,抓着灯笼就往外跑,便跑边哭喊道:“神仙奶奶们,冤有头债有主,不管我们两个老婆子的事,放过我们吧!”连滚带爬的跑出园去。黑暗里闪出一个瘦削的身影,不是晴雯还是哪个。瘦的尖尖的下颚,满脸带着泪痕,“宝玉,原来你一直把我当成了死人,可怜我的桂哥儿,你好狠的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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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第三十八回 错爱五儿
却说因宝玉念叨晴雯,成天恍恍惚惚的闹腾,王夫人想法设法的安抚,最后捏着鼻子将柳家的五儿弄了进来服侍。宝玉见了五儿,倒真生出了几分兴致,每日拉着她唠叨个没完,精神头也好了许多,宝钗看在眼里心里暗自难受却不做声。这日晚间归房,因想前几夜晴雯竟不入梦,“或者她已经成仙,所以不肯来见我这种浊人也是有的;不然就是我的性儿太急了,也未可知。”便想了个主意,向宝钗说道:“我昨夜偶然在外间睡着,似乎比在屋里睡的安稳些,今日起来心里也觉清静些。我的意思还要在外间睡两夜,只怕你们又来拦我。”宝钗听了,明知早晨他嘴里念诗是为着晴雯的事了。想来他那个呆性是不能劝的,倒好叫他睡两夜,索性自己死了心也罢了,况兼昨夜听他睡的倒也安静,便道:“好没来由,你只管睡去,我们拦你作什么!但只不要胡思乱想,招出些邪魔外祟来。”宝玉笑道:“谁想什么!”麝月怕他着凉,只劝道:“依我劝二爷竟还是屋里睡罢,外边一时照应不到,着了风倒不好。”宝玉未及答言,宝钗却向麝月使了个眼色。麝月会意,便道:“也罢,叫个人跟着你罢,夜里好倒茶倒水的。”宝玉便笑道:“这么说,你就跟了我来。”麝月听了倒没意思起来,登时飞红了脸,一声也不言语。因王夫人看宝玉身边就麝月是个稳重老实的,所以已经给麝月开了脸做宝玉的通房,只是麝月性子不比那些狐媚子似的丫头,又兼宝玉大病初愈。身上还带着元妃的孝,又碍于宝钗新嫁过来,所以一直睡在外间不与宝玉太过亲近。宝钗素知麝月稳重,便说道:“她是跟惯了我的,还叫她跟着我罢。叫五儿进来照料着也罢了。况且今日她跟着我闹了一天也乏了。该叫她歇歇了。”宝玉听了只是笑着出来,麝月本就长的普通,性子又太过温顺,对于麝月他只有对姐姐的亲切,却没有那种对晴雯的心动,所以麝月不出来他也觉不出什么。宝钗因命五儿给宝玉仍在外间铺设了。又嘱咐她醒睡些,要茶要水都留点神儿。
哪知宝玉躺下要睡越睡不着,灯光下见五儿在那里打铺,忽然想起那年晴雯还在自己身边服侍的情形,娇弱灵巧如缎子般柔滑的身子。藏在自己怀里的那份娇羞可人,嘴上却总是不饶人的。她睡觉又警醒,夜间想吃茶或者翻身她都是知晓的,每一夜都把自己伺候的很好,自己有她陪伴也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