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肃肃宵征
均予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辆行驶的马车中。道路似乎甚为颠簸,带动得他视线中那席明黄色的软缎车帘不住抖动,也让均予感觉到自己的睡姿很不舒服,倒仿佛从前生到今世都僵硬地保持着这个姿势——于是他翻了个身。
“殿下你醒啦?”一个惊喜的声音从车厢的角落里传来,原本安静地守候在一旁的黑衣少年一下子便扑到了均予的软榻边,红着两只兔子般驯顺的眼睛,哽咽着道,“殿下从帝都一路睡到这里,可吓死奴才了……”一边说,一边便抹眼泪。
“你是……”均予觉得少年甚是面熟,却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
“殿下,我是福宝啊,你不认得我了?”少年面露惊骇之色,急匆匆地提醒着,“奴才自小入宫就伺候殿下,至今都快十一年了——殿下想起来了么?”
福宝,东宫的一名小太监。均予点了点头,忽而微笑道:“想起来了,你从小服侍我的——看来我睡得太久,都有些糊涂了。”一面说,一面觉得躺着太过颠簸,自然而然地手一撑,便在软榻上坐了起来。
福宝见均予起身,忙不迭地过来搀扶,然而均予却盯着自己撑在榻上的手臂,面上露出怔忡之色——这个动作如此自然,却又如此陌生,心头的怪异感觉倒仿佛自己以前从来不能动弹分毫一般。想到这里,他又抬起双臂,向两边挥了挥,似乎要确定自己“确实”能指挥这身体的行动。
福宝不知均予心中所感,在一旁陪笑道:“殿下可是睡乏了,想要活动筋骨?算算已经快出边界了,我这就让侍卫们停车,伺候殿下散散步可好?”
“好。”均予虽然记起了福宝,却对自己此刻的处境一片茫然,只是不愿再问而已。眼看马车停了下来,均予便由福宝搀扶着步下了马车,走了几步,僵硬的双腿便渐渐活动开去,与旁人一般灵动无二,让均予心中莫名其妙地暗暗松了一口气。
下了马车,均予才发现自己一行甚是浩荡,自己所乘描金纹夔的马车上撑着遮阳避雨的明黄伞盖,车后还跟着十几辆运输用的副车,而十步开外则簇拥着披甲持戈的精锐士兵,跪在地上给均予见礼,齐声道:“参见太子!”
均予道了免礼,只带着福宝朝前方走了几步,望着面前的茫茫原野,还有天际一抹淡淡的孤城影子。时值深秋,四处一片荒草疏离,脚下的土块也因为干燥而发出簌簌的碎裂声。偶尔一阵风过,卷起天边的云彩缓缓移动,在均予的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光斑,更显出他皱起的眉头。
福宝察言观色,在一旁适时地低声道:“殿下若还把奴才当作心腹,有什么问题只管问好了。”
均予转头看了忠心的侍从一眼,终于道:“我记得我是南华的太子,可我怎么会不在帝都,却跑到这种穷乡僻壤里来了?”
“殿下你果然问到这个了……奴才寻思了一路,也不知如何向殿下开口……”福宝眼圈又是一红,转头看了看远处肃立的士兵,压低了声音道,“殿下这次名义上是出宫巡游,实际却是要到西荣国做人质的。前面的那片城池,便是南华与西荣的边境了。”
“胡说!”均予脸色蓦地一沉,语气也严厉起来,“我乃是堂堂南华帝国太子,国之根本,怎么可能亲历险地,到西荣那种蛮夷之地去做……人质?”想是“人质”两个字太过刺耳,连提一提都是羞辱,均予白皙的面颊一阵发红。
“所以奴才才一直觉得,殿下是被奸人害了……”福宝说了这句话,见均予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连忙说下去,“一个月前,西荣的使者来到帝都,让皇上派殿下亲自为质,以保边境太平。皇上只有殿下一点骨血,自然不舍得让殿下涉险,说史上断无以一国储君为质之理。可恨奸臣李范、仇杰等人竟再三劝谏皇上,不知用什么理由竟把皇上说服了。那日殿下被皇上召入勤政殿十余日不归,音信全无,可把东宫一干人急得发疯。最后皇上只召了奴才陪同殿下前往西荣,嘱咐奴才一路上好好伺候。可等奴才见到殿下的时候,殿下就一直昏睡不醒,奴才也不知那十余日发生了什么事情……”
发生了什么事情?均予伸手扶上了额头,努力整理脑海中凌乱的思绪。眼前的离离衰草渐渐变成了记忆中高大的红木廊柱,他记起了东宫里那个娇媚的宫娥,记起了前往勤政殿时在太液池看见的荷叶,也记起了自己用右足跨过勤政殿高高的门槛,跪倒在自己至高无上的父皇座前……可是后来呢,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什么让他浑浑噩噩得如同复生一般,明为保护实为监视地被送到敌国西荣为质?均予努力想要记起那十余日的一切,却悲哀地发现那一切已经如同桌面上的水滴一般被抹得干干净净。
“殿下,我们回去吧,西荣的使者在催着上路了。”福宝小心翼翼地回禀道。
“回去吧。”均予没有多说什么,转身朝自己华丽的马车走去,假装没有看见那个骑在高头大马上、趾高气扬的西荣使者。然而他心里明白,区区一个西荣使者都能左右车队的行程,那么自己未来在西荣的生活,必定充满了艰辛。
※※※
如此长途跋涉了一个多月,均予一行才从南华帝都到达了西荣皇城。由于南华一方坚持太子入质之事不得外泄,均予这一路上都没能骑马驰骋,只得憋屈地呆在车里,潜出边境后更是撤了车座上的龙纹黄缎,装作普通使节的队伍一路穿越了西荣的大小城市,来到皇城脚下。
等待西荣官员安排入城的空当,均予掀起一角车帘,偷偷打量西荣皇城的规模,与记忆中南华帝都做着比较。西荣、南华,还有东北的北迪,是中州大陆上无数诸侯国中的三大霸主,数百年来为了人口、土地和小诸侯国的附庸争战不断。不过由于南华海岸线长,与云荒大陆、碧落海国等贸易频繁,自诩礼仪之邦,讥笑西荣北迪为蛮荒之国,因此在均予的印象里,西荣还是饮膻食腥的落后部族。不料此番一路看来,其国力之强、文明之盛并不在南华之下,尤其这宏伟的皇城城墙,均用一丈方圆的巨石垒成,让均予冥思苦想也猜不出他们用何工具才能造出。
若是能探察到更多关于西荣国力的虚实,一旦自己登上南华皇位,这一番经历对与西荣争霸倒是大有裨益。均予放下车帘,靠在车厢软榻上暗暗思忖,一路的愁苦怨愤便释然了许多,唇边也露出一丝笑容来。
思量间,马车又行驶起来,却是径直进了城门,往城中的皇宫而去,均予的脸色便渐渐沉下来。一路走走停停,也不知过了多少路障关隘,终于停在一处内城门外,有人在外面道:“请南华太子下车。”
均予合目坐着,仿佛入定一般,一动不动。
外面久等不至,微微有些不耐,只得再次高声道:“有请南华太子下车,前去参见皇帝陛下。”
均予恍如未闻,仍是不动。一旁的福宝沉不住气,低声唤了一声:“殿下……”却被均予一瞪眼吓得不敢再出声。
外面的人等了半晌,不见车内动静,不由有些慌张,只得道:“太子殿下再不下车,请恕下官无礼,要替太子打开车帘了。”
“大胆!”均予隐忍一路,此番终于开口,“你既为西荣官员,言语行动便应时时警醒代表西荣国体。我虽非西荣人氏,却也是友邦皇储,你接待客人一不道乏见礼,二不自报身份姓名,跟村野莽夫有何区别?若是在我南华,你这等不知礼仪,有辱国誉的官员,早就革除鸿胪寺职司,永不叙用!西荣朝廷还能留得你在,这等涵养真是非同寻常了。”
那西荣官员虽是奉命行事,却也被均予这番话说得大不自在,只得道:“下官鸿胪寺祭酒柳明世,请太子殿下下车。”
话到这里,均予也知道再说下去有失自己身份,便领着福宝下了车。透过敞开的内城城门,均予看见门内是一片宽阔的大理石广场,一圈圈的花纹如同潮水一般捧出正中一座莹润玉白的宫殿,在阳光的映照下仿佛坠落的明月一般让人惊艳,却是与南华皇宫的红墙黄瓦大相径庭了。
“皇上正在明光殿中相候。”那鸿胪寺祭酒话说得客气,脸上神色却含着一丝促狭。
均予的目光盯着光亮刺眼的大理石广场,看这架势,分明是要自己顶着烈日步行到五百丈远的殿门口去。先前在城外他还为西荣未在城外迎接自己而耿耿于怀,不过看现在的阵势,后面还不知有多少暗招在等着他。南华与西荣数百载的恩怨,岂是南华服软、送皇储亲自入质就可以化解的?只是父皇居然还是狠心把自己送到这孤立无援的地方来,连一句临别的嘱咐都没有,这千万种怨恨凄苦中最深入骨髓的便是它了。
一念及家国君父,均予心中那股耿介之气渐渐上涌,也不再理会旁边的西荣官员,径自穿越宫门,踏上晒得发烫的大理石地砖。
“你们……怎么连把伞都没有?”福宝抱怨了几声,见无人理睬,只好亦步亦趋地跟上均予,抬起衣袖想要为均予遮蔽阳光。
“好好走路,你这象什么样子?”均予低低呵斥了一声,以最标准的礼仪步态走过宽阔的广场,站在那白色宫殿门外台阶下,微微拱手,却不说话。福宝无奈,只得陪他站在太阳地里,以南华皇家的矜持,沉默地等待西荣君臣的接见。
站了许久,直到福宝视线中均予后背衣服都被汗水浸湿,才听见阶顶殿门处有人笑道:“能在我西荣的太阳下保持如此仪态的,恐怕只有南华皇族吧。方才下人多有怠慢,还望太子海量,不要往心里去。”
“南华国东宫储君虞均予,参见西荣国盛德皇帝陛下。”均予听这西荣国君口气轻慢,心里有气,却只得按捺下性子以礼相见。
“太子客气了。”那盛德帝站在大殿凉爽处,闲闲笑道,“西荣偏僻小邦,不知教化,以至于连宫里的侍从官员都懈怠得紧。好在来日方长,太子正好用南华的礼仪来教化他们,这便是朕万里迢迢请来太子大驾的用意了——左右,怎么还让贵客站在阶下,还不请上来?”
均予此刻脸色通红,汗湿重衣,心知西荣君臣早看了自己半天的笑话,偏又用这种言词来挤兑自己。只是他此刻身陷敌国,既要保持尊严,又要保全性命,只得步步为营,如履薄冰。当下向盛德帝道了谢,尾随他进入了明光殿中。扑面一阵凉意之外,眼前却也是一阵发黑。
好不容易等眼睛适应了殿内的光线,均予这才看清殿中摆设了两溜儿矮几,后面各坐了一个西荣官员,见盛德帝回来,纷纷见礼,才知道那鸿胪寺祭酒说要设宴的话倒是不虚。
盛德帝自顾走到正上方的上座坐了,帘幕后便袅袅婷婷走出两个妃子来,在他身边服侍。同时一个小侍从引了均予坐到盛德帝左下方的矮几后去,福宝见这位子尊贵,心中不由松了口气。
“这位便是传说中的南华太子了?”一个西荣大臣得了皇帝默许,朝均予笑道,“听闻南华文风蔚然,世风高洁,向有‘湿衣不乱步,烧死不爬屋’的风范,可太子殿下今日在我西荣朝堂之上却为何如此仪容不整?”
均予知道自己此刻汗流浃背的模样比起西荣君臣来实是狼狈,却不便多说,只淡淡一笑道:“入乡随俗而已。”
他话音才落,盛德帝便哈哈笑道:“太子这话固然答得巧妙,朕却还是希望太子能保持南华高风,否则近墨者黑,却如何教化我等西荣蛮夷呢?”说完,群臣便皆附和着大笑起来。
均予听他说话反反复复引用的都是南华惯用的誓师诏令,显然对这等言词耿耿于怀,忽觉心中疲惫之极,懒得再与他们争口舌之利。
盛德帝见均予不应,感觉有些无趣。他父皇喜爱南华文化,小时候给他聘的东宫太傅中便有一人是南华人,为人甚是刻板严厉,常用戒尺打他手心。后来他即位当了皇帝,原本想寻个错处杀了那太傅,却被群臣劝以为师为父的道理,只得将那太傅革了官职,遣送出境。此番盛德帝见均予一举一动便是原先那太傅所赞之楷模,不由暗中鄙夷,存心想要激怒于他,剥去他那宠辱不惊的假面具。
说话之间,宫女们已陆续送上菜肴。西荣国崛起于草原,虽然几百年来早已与昔日有了天渊之别,许多风俗却已然保存下来,宫女们手中端的,多是各种烧烤的肉类。
均予和福宝一早到达西荣皇城,护卫的士兵们便已在城外被安排了食宿,只有他主仆二人一路进宫,竟是连水也没能喝上一口。此刻闻见殿内飘起的肉香,两人更是觉得肚子饿得狠了,心里只巴不得那酒菜赶紧送上桌来。
终于等到酒菜上齐,均予知道按礼应先向主人致谢,便端了酒杯,朝上座的盛德帝举起。不料他谢辞尚未出口,盛德帝已沉下脸道:“你们给贵客倒的是什么酒?”
“马奶酒。”均予身后的宫女不知皇帝为何发怒,战战兢兢地回答。
“混帐东西,太子殿下是文明上国的储君,哪里喝得下我们这种蛮夷的东西?还不换成清水上来?”盛德帝喝道。
那宫女连忙应了,取去均予手中酒杯,果然重新倒了杯清水上来,连桌案上银质的马奶酒壶,也换成了南华所产的青花铁线官窑茶壶,瓷是好瓷,可惜里面满满贮的都是白水。
见均予仍然面不改色,盛德帝恶作剧之心更盛,指着面前的烤羊道:“这等粗陋的东西你们也敢用来招待南华太子,岂不更是惹人笑话?都给我撤了,换成玉梗粥端上来。”
“可是厨房并未准备玉梗粥……”主管膳食的女官大着胆子回了一句。
“蠢货,叫厨房现在去熬!”盛德帝直看着均予面前的酒菜全部撤下,方才假意歉然道,“小国粗鄙,怠慢太子,还望海涵。”
“无妨。”均予知道那“玉梗粥”不熬上几个时辰无法入口,盛德帝无非有意刁难,心头一阵火起,握着水杯的手指紧了一紧,不着痕迹地笑道,“各位随意用膳,我给大家讲个笑话可好?”
众人见他云淡风清,不知他要讲出什么笑话,纷纷停下手中刀箸,却听均予慢慢道:“从前有个人,学了几招‘惜金之术’犹嫌不够,便打算去拜某位惜金术大师为师。他用纸剪了一条鱼,用瓶子装了一瓶子水,说这是酒,便提着纸鱼和水去见大师。但不巧大师外出,只有夫人在家。大师夫人一看来人所拿的礼物,便唤婢女把一个空茶杯送上来,说:‘请喝茶。’大师夫人又用两手画一个圈说:‘请吃饼。’如此这般招待了来人一番。惜金术大师回家后,听夫人讲了经过,很不高兴,对夫人说:‘你还是太破费招待他了。’遂用手画了半个圈,说:‘只这半边饼,就足够打发他了。’”
均予故事讲完,已有几个宫女忍不住掩着嘴笑了出来,其余西荣君臣明知均予是在讽刺自己,却一时不知如何反驳。然而尚不等他们答话,均予已双手一撑矮几站了起来,拱手道:“均予车马劳顿,就不继续叨扰了。”说着,朝盛德帝深深一揖,领着福宝退席而去,竟是连水都没肯喝一口。
一口气走到殿外的大理石广场上,均予仍不停步,径直朝宫门外走去。福宝紧跟了几步,见四周空空荡荡,连个伺候接应的人也没有,急道:“殿下,我们到哪里去?”
“随便走走,他们总要安排我们的食宿。”均予冷笑了一声,隐忍了这么久,自己最终还是放任了一把。不过西荣朝廷折辱归折辱,总还不至于为了赌气而放任自己饿死冻死。南华虽然外强中干,却也足以和西荣抗衡,委曲求全,总也得有个限度。
“太子殿下……”刚走到宫门甬道处,忽听有人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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