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骨的疼痛。可我枯干的双手并无一滴鲜血流出。
画皮静静地摊在案上。我抱着头蹲在满地镜子的碎屑之间。
水月镜花。镜子碎了,不会再有花了。
天色渐渐地暗下来。我突然站起,匆匆忙忙,披上画皮。
狂烈的思念不可忍耐。不管怎样,我要再看他一眼。
我披头散发,跌跌撞撞地,狂奔过黄昏的街市。路人纷纷侧目。
我要再看他一眼呀——我的亲人,我的仇人,第一的,唯一的。人世繁华在我眼前颠倒晃动,红男绿女,全都不顾,我只要再看他一眼。我守侯了他三生三世的爱与恨,才结成这一段夙世的孽缘。
我奔向他的家。
天已全黑。仍是那样安静的人家院落。静到没有一丝声息。
赫然看到,他的屋门正上方,悬着一柄拂尘。
我听到有谁在笑,笑得很难听,比哭还要惨厉。
好半天才发现,原来是我自己在笑。
相公,那道士给了你一柄拂尘来驱鬼么。
我在院子里痴痴地转来转去。我眼中放出火焰,看清黑暗中的一切。我看到他和母亲与夫人一同躲在屋中,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我走近那间屋子。拂尘放出金光,微有些刺目。
他突地跪了下来,磕头如捣蒜。
“大仙,求求你放过我吧,求求你,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啊。你放过我吧。”
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我仰天而笑。
相公,我来,只是想侍侯你,洗衣烧饭,磨墨添香。
求求你大仙,不要过来。放过我吧。
他俊秀的容颜因恐惧而扭曲,声音也已嘶哑。
他叫我大仙,他要我放过他。
我心爱的男人,我托以终身的夫,跪在地上向我磕头,额头破了,一块暗红的血渍。
我是一生都会待你好的人。你放心。
你是我的凤儿,是我的心头肉。我怎么舍得不要你呢。我要你的。
但是我要你陪着我呀。凤儿。
大仙,求求你放过我吧。
我那样软弱地爱着他。只要他一句话,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他是我终身的倚靠,而他在拼命地对我磕头,求我不要靠近他。
这人世与我,早无任何牵连。只有他是我唯一的亲人。
然而我却不是他的亲人。
他的亲人都在他身畔。一致抵挡着恶鬼。
“大仙,求你放过我相公。我们全家感激你一生一世。”夫人也跪下来。我望着她。
她才是他的亲人。结发百年的妻。共患难。
患难是我。
一百四十七年前他害了我的性命。他挖去了我的心。
阎王老爷,那张伦挖去了我的心,我要他偿还。
阎罗殿的记忆,阴阴地侵入。
我眼前闪过罗帐里他甜美的睡态。我轻轻地拥住他。我不要报仇,我不要报仇,那一刻我宁愿永不超生。
大仙,求求你放过我相公。
我忽然醒觉,自我披了画皮在乱葬岗的小径上遇到他,直至今日,是整整的一个月。
百多年前从他在西花厅第一眼看到我,到他将匕首刺入我心窝的那夜,不也是整整的一个月?
生死簿上血红的字迹:张伦三世身该当偿还秦紫凤人心一颗。
天理至公呵。他要偿还我一颗心,而我却要偿还他一个月的相思苦。
狂风卷起落叶,在小院中呼啸。
我无力地惨笑。我已不再想报仇,我只想和他做一对平凡夫妻,却不可以。
你当真不愿再做人,宁愿做一只厉鬼?你不后悔?
不悔。
倘若你得不回完整的心,你便永不超生了。
我情愿。我一定要报仇。
阎罗殿上的对话。原来自己说过的话,是不能反悔的。
因果流转,原来大家都只不过是宿命掌心里的微尘。
不存在任何的自主。
三寸长的利爪觫然伸出。
我大步走向他的屋子。扯下拂尘,撕得粉碎。
撕碎的刹那,拂尘的金光刺入我的双眼。两行鲜血自我目中缓缓流下。
我已为他,流尽残存的最后一滴血。
无穷无尽的黑暗。
我破门而入。直奔他。
利爪透胸,一扯,温热的血液飞溅得我满头满脸皆是。我感到他心中最后的念头,竟然是:为什么会这样。
他不懂的。到死他也不懂。
他的心念熄灭了。
一切都了结。百年前生死簿上的朱批终得实现。
杀他的时候,我没有看到他。
混沌中,缘尽孽完。
摸索到他胸膛里那颗本应属于我的心。还似有些微动。温暖的,柔软的。呵,有心多好。
轻轻地捧起它。它在我掌心熨贴着。
我笑了。
呼啸的风声掠过耳畔。眼前的黑暗之中,看到,一点,一点,如云开月现——太原府,后衙,西花厅。那个燠热的夏日午后。小姐穿着杏子红的单衫,那清俊的少年走过,目光偷偷地投过来——
白团扇,那一掩面的娇羞。2005…1…24 16:12:18举报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