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豪再也忍不住为方宝玉喝起彩来,齐星寿、潘济城瞧得眉飞色舞,冷冰鱼却不禁为之面目变色。
这时万老夫人又已击出四招,这四招自仍伤不着宝玉。
群豪已有人大呼道:“十招过了……十招过了。”
万老夫人突然大喝一声,双手策杖,立劈而出。
这一杖势如雷霆,在别人眼中看来,威势煞是惊人,但方宝玉却瞧得清楚,她这一招中实是空门大露。
但闻万老夫人低语道:“呆子,还不出手?”
方宝玉怔了一怔,不由自主挥掌而出。
他明知自己此刻功夫全失,这一掌实连普通壮汉都无法击倒,何况万老夫人这样的武林高手。
哪知他手掌方挥,万老夫人身子已凌空飞起,口中也发出了惨厉之惊呼,仿佛他这一掌中本含蕴着惊人的内力,掌势虽未到,万老夫人已无法抵挡,竟被震飞了出去。
群豪本未瞧出方宝玉这一掌是如何发出的,只瞧见他掌势轻挥,万老夫人身子便飞了出来。
这是何等巧妙的招式!这是何等深厚的内力——群豪那惊赞的呼声,终于忍不住爆发出来。
方宝玉自己却也被惊得怔住。
只见万老夫人身子凌空翻飞,惨呼连绵不绝,接连翻了三两个筋斗,方宝玉却瞧得目定口呆,暗问自己:“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狡猾的老婆子如此做法,究竟是为的什么?这其中难道又有什么诡计?”
但人家牺牲了自己,保全了他的性命与声名,无论如何去看,都是出自好意,又怎会有什么诡计?
青衣小帽的小公主悄悄藏在一座假山后,遥遥观战,她瞧见战局如此,不禁又是惊奇又是着急。
她喃喃暗道:“宝儿的武功难道已恢复了么?……不,这是决不可能的事!这必定是万老夫人在其中搞鬼……但,但这只老狐狸莫非是疯了么?她为何要如此做?如此做对她又有什么好处?”
她虽然是玲珑剔透的水晶心肝,但想来想去,却也想不出这是为了什么,只见观战群豪都已改换了面色,对宝玉刮目相看。
小公主咬了咬牙,跺了跺足,轻声道:“小鬼,你等着瞧吧,你好受的还在后头哩!”撩起衣襟,轻跃下山,一转眼,便没人黑暗中,瞧不见了。
宝玉却仍呆呆地怔在那里,犹自喃喃道:“这是为了什么?一些原本不该害我的人都害了我,而原本必定会害我的人反而没有害我……”
目光抬处,便发现冷冰鱼已站在他面前,双目直视着他,良久良久,突然出手,抓向宝玉。
宝玉微微一惊,哪知他只是握了握宝玉的手腕,并无丝毫与宝玉较量之意。他面上虽仍全无笑容,口中却道:“好武功,我先前错看了你。”
宝玉讷讷道:“但……但此次……”
冷冰鱼沉声道:“但你我之间还是少不得要有一战。月圆之夕,泰山之巅相见。”微一抱拳,转身匆匆去了。
潘济城亦已走来,此刻微喟道:“这冷冰鱼人虽狂傲,却也不失为一条有肩胛、有骨气、敢说敢做、响当当的好汉子。”
宝玉颔首道:“正是。”
潘济城笑道:“但若以他与阁下相比,其间相隔仍不可以道里计。阁下今日之表现,实已够令人五体投地。”
方宝玉苦笑道:“但……但今日……”
齐星寿应声道:“方少侠武功之深,实如汪洋大海,深不可测。齐某闯荡江湖数十年,所会高手也还不少,但在下却连方少侠武功身法之奥妙处在哪里都瞧不出来。”
方宝玉苦笑暗道:“今日之武功身法,哪有丝毫奥妙之处?”只是此时此刻,他心中纵有话说,别人也不让他说出来。
群豪已将他团团围住,既不让他说话,也不让他出去。宝玉满心焦急,只有伸长了脖子去望杨不怒。
杨不怒站得远远的,也正在瞧着他。
方宝玉呼道:“杨七叔……七叔,小侄……”
他不唤还好,这一呼唤,杨不怒反而转身走开了,宝玉空白急得满头大汗,却也无可奈何。
他此刻功力若是未失,早已挤出去追赶,怎奈他全无丝毫气力,只是眼睁睁地瞪着杨不怒越走越远。
群豪围得更密了,七嘴八舌,纷纷道:“方少侠今日吓走了冷冰鱼,战败了万老夫人,可说大获全胜,闷气全出,却不知方少侠此时此刻是否有所感怀?”
方宝玉又急又怒,突然大声道:“今日之战,全是万老夫人故意让我胜的,我……我此时此刻,唯觉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
他终于忍不住了,一口气全都说了出来。
哪知那人却笑道:“方少侠委实太谦了。在下等虽然有眼无珠,瞧不出方少侠武功之奥妙,但谁胜谁负总还是瞧得出的。”
还有人笑道:“在下昔日也曾瞧见方少侠出手,却总是未瞧出方少侠武功的好处……嘿嘿!那时方少侠的武功可真有些像是骗人的玩意儿,但今日……今日在下却瞧出方少侠武功的好处了,就凭方少侠闪避的那几手,嘿嘿!可真叫人瞧得眼花缭乱,从心眼儿里叫好。”
又有人笑道:“从今之后,若还有人再说方少侠是骗子,那人必定是瞎了眼睛。”
方宝玉听得只有暗中苦笑:“江湖中之是非黑白,委实难以分清。我昔日真凭武功得胜,他们却说我像是骗人的;今日我真的骗人了,他们却偏偏定要说已瞧出我武功的好处。这一得一失之间,怎的如此莫名其妙?”他越想越觉哭笑不得,更是说不出一句话。
这时群豪已将他拥入画舫之中,有的赞美,有的敬酒,直闹了将近一个时辰,还不肯罢手。
等到方宝玉回到房中,已是精疲力竭了。
这时宝玉已从齐星寿口中得知,万子良、铁娃与莫不屈等人此刻正四下去寻访吕云、鱼传甲等人的下落,自也在打听方宝玉的消息。他们虽是分路探寻,但数日间便要在此间聚首,是以杨不怒便等在这里——宝玉自然也只有等在这里,在齐星寿精致致的客房中歇下。
夜凉如水,晚风中仍不时有哄饮谈笑声隐隐传来。灯映木叶,窗上画影纷乱,宝玉之心境却比窗影更乱几分。
杨不怒竟未回转他原住的房中,不知到哪里去了。-齐星寿虽再三安慰:“杨七侠必定不会走的。”但宝玉心中却犹不能释然。
最令宝玉不解的自然还是万老夫人:她为何如此做法?她要的究竟是什么?这其中是否还另有主谋之人?
更深人静,宝玉仍然是辗转不能成眠。
突然间,窗外轻轻一响。
宝玉霍然翻身而起,轻叱道:“什么人?”
窗外轻轻“嘘”了一声。宝玉赶到窗前,出手推窗,只见一颗白发苍苍的头颅自檐头倒挂下来,赫然正是万老夫人。
夜色中,只见她满面俱是诡秘的笑容,道:“小宝儿,你的恩人婆婆来看你了,你还不出来说话?”
宝玉又惊又喜,怔了半晌,沉声道:“我正要找你,问你为何如此?”
万老夫人道:“废话少说,屋里亦非说话之地,暗中也必定有人窥伺,你赶紧出来吧!”一只手由窗外伸了进来,竟将宝玉身子提了出去。
宝玉既不能呼喊,也无法挣扎,只见万老夫人已翻身自檐头跃下,不由分说,拉着他向黑暗处奔去。
到了一片花林中,远处灯火已遥如天星,风吹草动,流水呜咽,显见是这园林中最最冷僻的一个角落。
万老夫人这才停下脚步,回首笑道:“小宝儿,你可知婆婆我方才为何救你么?婆婆我方才只要来一手真的,立刻就要了你的小命。”
宝玉勉强忍住那急促的喘息声,道:“我本在奇怪,你究竟为了什么?”
万老夫人格格笑道:“婆婆我知道你一辈子也猜不出的……”取出颗冰糖梅子放在口中,慢吞吞接着道:“你此刻根本全被蒙在鼓里,什么事都不知道。”
宝玉想到小公主之对他忽冷忽热,火魔神之突然将他放了,万老夫人此刻又如此对待于他……
他不由叹息一声,道:“不错,我此刻的确有如被蒙在鼓里——般,什么事都不知道,但……但此中秘密你难道知道?”
万老夫人也不回答,自管悠悠笑道:“你可知你此刻一举一动都落在别人监视之中,无沦你去哪里,要做什么,都逃不过别人的耳目?”
宝玉长叹道:“这个……本已在我意料之中。”
万老夫人道:“你可知谁在监视于你?”
宝玉沉吟道:“我只知必是五行魔宫中人,却不能确定是谁。”
万老夫人格格笑道:“监视你的,本是你的老朋友。”
宝玉耸然动容,脱口道:“莫非是小公主?”
万老夫人笑道:“你还算聪明,不错,就是她。”
宝玉道:“我功力已失,莫非便是她告诉你的?”
万老夫人道:“不错,你可猜对了……若不是她告诉我,我老人家可还真不敢和你这小老虎动手。”
宝玉目中露出喜色,道:“我知道了,想必是她要你手下留情,故意输给我?”
万老夫人格格笑道:“这次你却猜错了。她虽要我留下你的性命,却要我将你击倒,好叫你在天下英雄面前丢人现眼,那么,你便只有乖乖地回到她裙下去了……她留下你的性命,只因你对五行魔宫还有用处。”
宝玉仿佛一连被人在脸上掴了无数掌,木鸡般呆立在那里,良久良久方才惨然一笑,道:“这也怪不得她。五六年来,她始终在五行魔宫薰染之下,她本是个什么事都不懂的孩子……就仿佛是张白纸,跟着那些恶魔,自然会被染黑了。”
万老夫人道:“直到此刻,你还在处处为她着想?”
宝玉垂首喃喃道:“我自然要为她想的。她本质是那么可爱而善良,此刻她身上纵已染了不洁之色,但……但我发誓,总有一日要将她洗干净的。”
万老夫人格格笑道:“不想你倒真是个多情汉子。”
宝玉霍然抬头,道:“既是如此,又是谁要你手下留情,故意输给我的?”
万老夫人悠然咀嚼着梅子,微微笑道:“此人武功通神,智慧如仙,便是将火魔神、木郎君、土神君、金河王这些人加在一起,也比不上她一根手指。”
宝玉道:“此人能令你在背后都不敢骂他,自然有些手段,他是谁?”
万老夫人缓缓道:“白水宫的女宫主水仙娘。”
宝玉耸然道:“她……她莫非便是水天姬的母亲?”万老夫人道:“正是。”
宝玉又惊又奇,道:“她既然也是五行魔宫中人,为何要如此对我?莫非……莫非她是为了水天姬,方自如此?”
万老夫人微微笑道:“此事说来话长,并非如此简单。”
宝玉皱眉道:“但你却不妨说得简单些。”
万老夫人道:“水天姬失踪之后,水仙娘心疼爱女,不免迁怒到木郎君、金河王、土龙子等人,在这五年间,她便以她那超凡的武功与智慧,将金、木、火、土四宫的主人全都逼出了神宫,又将他们这几人的儿子擒住作为人质,是以那四宫主人虽然激愤,却也不敢妄动。”
宝玉动容道:“她竟能以一人之力,将那四宫主人全都逼走?”
万老夫人笑道:“这自然还有我老人家帮她。”
宝玉道:“你?”
万老夫人道:“不错,我!我亲自陪她分别至那四宫之中,与四宫主人一一立下赌约,一面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在暗中擒住了他们儿子,等到四宫主人赌约输了,他们的儿子已在我们掌握之中,他们只有乖乖的如约离去。奇怪的是,火魔神那宝贝儿子并未落人我们手中,火魔神却也听话得很……嘿嘿!火魔神那儿子虽不争气,但火魔神却始终拿他当做命根子。”
宝玉恍然忖道:“火魔神之子与王半侠的勾当,火魔神果然全不知情,加以时间凑巧,火魔神便以为他的儿子也是被水仙娘擒去的了……这也就难怪他从未向我探询过他儿子的消息。”
他心念闪动,口中却道:“如此说来,水仙娘若是始终不肯放走人质,那四宫主人岂非便永无复仇之一日?”
万老夫人笑道:“除非那四宫门下能有一人敢单独进入白水宫中,以同样的赌约胜过白水夫人,否则水仙娘是万万不肯将人质放手的,而那四宫门下,再等一万年也休想出现个能胜过水仙娘的人。”
宝玉出神半晌,喃喃道:“原来如此。”
他此刻自然已猜出火魔神要求他做的,想必便是要他独人白水宫,与那白水夫人一决胜负。
这件事委实只有他能做到,只因普天之下只有他还有胜过水仙娘之望。宝玉沉吟半晌,突又问道:“小公主既知你是白水宫的人,为何还要你……”
万老夫人截口笑道:“像我老人家这样的人物,无论做什么事,自然都是在暗中策划的,别人又怎会知道?”
宝玉道:“你既在暗中策划,为何又出来……”
万老夫人又自截口道:“此番我老人家出来,便是要打听那四宫的动静,却在无意间得知那四宫主人原来竟是要以你作为对付水仙娘的人。”
宝玉道:“你……你怎也知道了?”
万老夫人格格笑道:“她既要我打击你的声名,却又不肯让我伤你毫发,这自然便是要你乖乖地为他们做事了。你身子若是受了损伤,又怎能胜得了白水夫人?你若非无路可走,又怎会为他们做事?这道理岂非简单已极。”
宝玉长叹道:“想来也必定是如此的了!”
万老夫人笑道:“自是如此!你难道还以为小公主是对你好,才舍不得伤你么?唉!你真是个既多情又可怜的小呆子。”
宝玉咬了咬牙,道:“既是如此,你方才为何不杀了我?我若死在你的杖下,岂非更无法为那四宫主人做事了?”
万老夫人笑道:“方才我若杀了你,莫不屈等人知道了,岂非要找我算账?我老人家是何等人物,岂会做这样的呆事?何况,那时小公主必定在附近监视着我,也未必容得我动手伤你。”
她语声微顿,面上慈祥的微笑突然变得异样狰狞,宝玉目光动处,情不自禁后退了半步。
只听她嘶声接道:“但我若是此刻杀你,那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千百群豪方才亲眼瞧见我败在你的手上,做梦也不会想到两个时辰后我便能杀你,莫不屈等人纵要寻仇,也万万不会找到我老人家头上。此刻四下无人,更万万不会有人出手阻挡于我,我此刻杀你,岂非比方才好得多了。”
宝玉面色早已惨白,切齿道:“好狠毒的妇人!好狠毒的心肠!”
万老夫人格格笑道:“你且先瞧瞧那边花丛下是什么?”顺着她手指之处望去,花木丛中竟是个土坑。坑边泥土松动,显见是新挖未久。
宝玉道:“这……这莫非是你准备用来埋我的?”
万老夫人道:“不错,我杀了你,埋起你的尸身,让天下武林群豪都只道你又偷偷溜了,你怕不怕?”
宝玉突然冷笑道:“你方才故意败在我手下,保全我的声名,此刻又如此威胁于我,莫非你也有什‘么事要求我做?”
万老夫人笑道:“不错,小宝儿,算你聪明。你若肯乖乖地听话,我老人家就饶了你的性命,否则……”
宝玉厉叱一声,怒道:“连火魔神那般人物都无法威胁于我,你……你也配……”一句话未曾说完,突然双手捧腹,弯下腰去。
万老夫人奇道:“你这是做什么?”
就在这刹那之间,宝玉额角之上已进出了满头黄豆般大小的汗珠,蜷曲着的身子也已起了阵阵痉挛。
他显然正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嘴唇启动,竟然说不出一个宇来。万老夫人瞧了半晌,变色道:“你是中了毒还是受了伤?”
宝玉道:“我……我……”
万老夫人突然放下长杖,扳起他身子,右手依次自他丹田左近之十余处穴道一一按过。她每按一下,宝玉便忍不住轻轻呻吟一声。
若非痛楚已达极处,宝玉又怎会呻吟出声。
万老夫人道:“你如此痛已有多久?”
宝玉道:“这两日来,每隔不久便要发作一次,一次比一次剧烈。”
要知人在病痛之中,对别人之问话,常常会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