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长叹一声,接道:“最妙的是,此招竟是为了方才那一刹那间在下所使的招式而生。兄台若是早使片刻或是迟使片刻,在下便都能解救。在下发招的部位与时刻若有丝毫偏差,兄台那一招也无用了。”
万子良截口道:“这就是武功中最最精奥之处,既不能有毫厘之差,亦不能有刹那之误。”
金祖林道:“今日我金祖林总算开了眼界。只可惜此地无酒,否则我真要恭恭敬敬地敬你三杯。”
吕云道:“各位若是不嫌简陋,便请至敝庄小酌三杯。”
方宝玉微笑道:“改日必来骚扰,但此刻……”
吕云道:“此刻方少侠莫非还有什么事么?”
铁娃突然大声道:“我大哥要在两个月里转战四十城,迎战四十高手,哪里还有功夫喝酒?”
嘉鱼城面临长江,城内双鱼镖局名重江南。双鱼镖局行经处,江南黑白两道豪杰多少都得卖个交情。
昔年创立镖局的老兄弟两人,二侠鱼银甲早已仙去,大侠鱼金甲三年前亦已洗手归隐,安享余年。
但“双鱼镖局”威信非但未衰,而且日有起色,这全因镖局的当代主人、二侠鱼银甲之子,承祧两房烟火的“江上飞花”鱼传甲不但武功高强,而且精明强干,乃是江南少年名侠中之佼佼者。
清晨,无雾。
嘉鱼城郊,长江岸边,万子良、金祖林、牛铁娃、莫不屈等七大弟子以及一身紫衣的方宝玉,早已卓立江边。
江涛滚滚,朝日破云而出,满江灿烂金光。
金祖林皱眉道:“鱼传甲架子倒不小,此刻竟还未来。”
万子良道:“这‘江上飞花’鱼传甲,非但地趟招式独步江南,一袋飞鱼刺亦是极为霸道的暗器!”
公孙不智道:“闻说此人一面施展‘刀中夹拐,地趟三百六十招’’一面
还可施放暗器。鱼金甲退隐之后,昔年长江巨霸‘磕江龙’便存心要动动‘双鱼镖局’的镖车,哪知不出二十招,便折在他这‘一手三绝技’下。此人武功之高,可想而知,宝儿你可得分外小心才是。”
方宝玉微微一笑,还未答话,铁娃突然道:“来了!”
他非但目光敏锐,而且身子至少比别人高了一个头,目力所及之处,自然要比别人远得多。
只见密压压一大群人向江边移来,来到近前,便可瞧出为首一人身材短小,满身华服,脚步异常矫健。
万子良道:“此人便是‘江上飞花’鱼传甲。”
金祖林皱眉道:“吕云应约时只带着四个家丁,他却带了如许多人来,是要向咱们示威还是想以多为胜?”
万子良道:“此人虽然机智深沉,但倒非奸狡无耻之辈,跟着来的,只怕是闻讯赶来瞧热闹的。”
他果然不愧是江湖中之斫轮老手,猜得果然不错,这一片人群中除了有“双鱼镖局”的两位镖头、一个趟子手外,其余的三十余人,果然俱是自附近城市中连夜赶来要瞧瞧这一剑击败“宝马神枪”的少年英雄武功究竟有何惊人之处,能不能再将这“一手三绝技”鱼传甲击败。
鱼传甲目光锐利,短小精悍,眉宇间微带少年得意之人难免有的傲气,一身五花锦衣更是异常华丽惹眼。
朝阳将他紧身衣上的金花照得闪闪发光,他面上亦是容光焕发,自镖伙手中接过刀拐,离群大步而来。
方宝玉缓步而出,抱拳含笑道:“方宝玉候驾。”
鱼传甲年纪虽轻,但气度沉凝,不轻动,不轻言,只是目光瞧着宝儿,也不禁露出赞赏之色。
仍是“云梦大侠”万子良作证,短短几句话便作了交待。这时人群中已传出一阵阵窃窃私语。
“人的名,树的影,万大侠威镇天下,果然是位英雄!却不知他和这位姓方的少年英雄有何关系?”
“那边就是近日方出山的七大弟子。良驷群中,果无驽马,但看模样他们也与方少侠关系非浅。”
“喝!好一条大汉,他又是谁?”
直到此刻为止,江湖中并无人知道宝玉与铁娃的来历,只知他武功甚是惊人,自然不免纷纷猜测。
鱼传甲缓缓道:“接得吕云兄飞柬传书,说道方少侠武功已通神,武林得见新星,鱼某实是不胜之喜。”
方宝玉道:“不敢。”
鱼传甲道:“鱼某年幼之际,曾闻得叔伯父执言道:江湖中有位神童,曾在紫衣侯临危之际受命,担起迎战白衣人之责,又曾舍命救了紫衣门下姬妾,大破天风水塘,黄鹤楼头舌战江鄂群豪,揭破王半侠之奸计,今日见了方兄,鱼某斗胆猜上一猜,不知方兄可就是……”
方宝玉微微笑道:“不错,昔日那调皮捣蛋的孩子,就是方宝玉。”
人丛中发出一片惊呼,其中竟还有女子的口音。
鱼传甲沉静的面容上亦自泛起微笑,道:“舍妹猜得果然不错,看来方兄今日少不得又要多件麻烦了。”
方宝玉奇道:“此话怎讲?”
鱼传甲笑道:“舍妹幼时,便最是对传说中那神童崇拜,是以今日定要逼住我来问问方兄,方兄若真的就是昔日之武林神童,舍妹便要……”话犹未了,人丛中已掠出两条人影,虽是长衫方巾,男子打扮,但眼波明媚、娇靥嫣红,明眼人一望而知乃是女子改扮而成的。
她两人一个青衫,一个朱衣,掠到方宝玉面前,只是红着脸望着宝玉痴笑,也说不出话来。
鱼传甲指着青衣人道:“这就是舍妹凤甲,另一位乃是江南铁掌冯家的千金冯素文冯姑娘。她两人不但想见见方兄,还想问方兄要件东西,以作纪念。”群豪见得恶战之前,突然插入了这一段又可流传江湖的韵事,不禁欢然。
他嗫嚅着不知该说什么。鱼风甲、冯素文两人瞧着他微红的玉面,那潇洒中微带羞涩的神情委实容易令少女动情。两人目光更是炽热,竟突然窜了过来,一人扯住了他一只衣袖,撕下一块衣襟,又娇笑着奔了回去。
宝玉再也未想到这两个少女竟有如此大胆,又不禁为之怔住。却不知这些武林世家的千金小姐,仗着父兄余荫,自是娇纵成性,更非那些一步不敢踏出闺门的女辈可比,平日闲得无聊,就挖空心思,想些新鲜的玩意儿来消遣解闷,来争奇斗胜。只要她们兴致来了,很少有什么事是她们不敢做的,何况她们撕下宝玉一块衣襟,除了一种对英雄的狂热崇拜外,还有向别人夸耀之意。
惊笑、拍掌声中,鱼传甲抱拳苦笑道:“舍妹无礼,但望方兄切莫见怪。此刻便请方兄赐教。”
宝玉定下心神,抱拳道:“请!”
只见鱼传甲手中已多了对外门兵刃,右手的是一柄不及两尺、精光耀眼的奇形短刀,左手的形状看来虽是寻常铁拐,但无论重量、体积,也都比武林常见之铁拐小了一大半。
这两件兵刃看来虽都是具体而微,有如儿童嬉戏时所用一般,但宝儿瞧在眼里,却丝毫不敢大意,只因他深知这两件兵刃越是短小,招式便必定越是凶险。但闻鱼传甲轻叱一声,身形半俯,四下游走,突又轻叱一声,左手拐平推,右手刀自拐下突出,一溜白光,直取宝玉腰胁。
这一招倒无甚出奇之处,只是快得异乎寻常。
宝玉身形微闪,鱼传甲刀拐急转,拐扫刀刺,三招过后,刀拐俱已化作一团瑞光,着地向方宝玉卷来。
骄阳初升,不但将刀光映得刺人眼目,也将他满身五花锦衣映得闪闪发光,两下交映,更是叫人无法逼视。
群豪但见一团光影围着宝玉滚动,哪里能辨得出鱼传甲的身形人影?
这时众人才知道鱼传甲穿着这一身五花锦衣,并非为了自炫财富,却只是为了在动手时眩人眼目;这时众人也才知道鱼传甲心计之深沉谨密确非常人可比,他所作所为,一举一动,莫不含有深意。
方宝玉所历险招已不下十余次之多,有几次刀锋拐影,已几乎穿透他的衣服,但他却仍未出手。
众豪渐渐不耐,渐渐骚动……
突听一人娇呼道:“方宝玉,出手呀!”呼声竟是鱼凤甲发出的,她竟不帮自己的兄长,反而帮着方宝玉。
金祖林摇头笑道:“看来宝儿此后的艳福必定不少,只是最难消受美人恩,他此后的麻烦必也不少。”
莫不屈皱眉道:“只望他莫要……哎呀!”
原来他两人说话之间,鱼传甲刀锋刺出,眼见已将刺着宝玉的下腹,莫不屈这一声“哎呀”正是为此发出。
哪知宝玉身形不知怎的一闪,已将这明明避不开的一刀闪过,他掌中木剑也就在此时轻轻挥出。
这一剑穿透刀光,穿过拐影……但闻一连串轻响发出后,拐影刀光突然连退七尺,突然一齐消失,鱼传甲已站起身子,卓立在地,双手刀拐俱已垂下——四下数十双眼睛竟未有一人瞧出鱼传甲是如何落败的。
只见方宝玉手中木剑平举,剑身上已多了一连串晶光。宝玉手掌一拍,晶光落下,落人宝玉掌中,竟是十余枚飞鱼刺。
莫不屈叹道:“鱼传甲一手三绝技果然名下无虚,他这一把飞鱼刺是如何发出的,我竟未能看出。”
万子良微微笑道:“鱼传甲暗器手法虽高,但宝儿之武功却更是不可思议,他竟似算准了鱼传甲暗器发出的方向,是以即以一剑穿过刀光拐影后,便已在那里等着接住了鱼传甲的飞鱼刺,而鱼传甲施放暗器之时不免露出空门,宝儿那一剑,也恰巧乘机划下,轻轻点了点他右肩‘肩井’大穴。”
这名震天下的“云梦大侠”目光之锐利、分析之精辟实是惊人。若非他这一番说话,群豪委实看不出宝儿那一剑有何妙处。听了他这一番说话,群豪都不觉心动神驰,只因事先谁也梦想不到世上竟有此种能将时间、部位拿捏得如此精妙、准确的剑法。
于是人丛中这才发出惊呼,其中自然又杂有少女的拍掌娇笑,但鱼凤甲却并未发出声息,原来她竟已似变得痴了,只是双手紧握着宝玉那片衣襟,口中不住喃喃低语着道:“方宝玉……方宝玉……”她反复低念着这名字,目中泪光莹然,却也不知是哭是笑。
巢湖之北,合肥城向阳大街。
这条街自西向东,一眼瞧不见尽头,两辆车可并肩行走。两旁店铺栉比,行人往来如鲫,不但可算得上是这大城中最繁荣的街道,而且皖北士人集中之巢湖学馆,英雄汇集的天矫武场,也俱都在这条街上。自长江北岸至颖水尽头,若论文事武功之盛,也得以此街为最。
天矫武场之西一楼矗然,金碧辉煌,便是专做来往此间之江湖豪杰生意的天矫大酒楼。
黄昏,天矫楼头已是座无虚席,在座的无一不是江湖豪杰,所谈的自也无一不属江湖闲事。
“方宝玉!方宝玉……”
也不知是谁先说出了这名字,简简单单的三个字里,却似有着种神奇的魔力,三个字说出,立刻吸引了满楼豪杰的话题。
一位年龄最大的白发豪杰感慨似乎最多:“老夫闯荡江湖数十年,武林英雄见得多了,若论成名之速、享名之盛,真还无人超过这方宝玉的。
“方宝玉之崛起江湖,也不过只是短短十余日中的事,但此时却已名满天下,江湖中若还有不知方宝玉的,不是聋子,便必定是呆子。唉!十余日间连败十余高手,这也难怪他的成名了。”
话题一开,群豪立时纷纷议论起来:“洞庭湖边与‘宝马神枪’吕云交手,乃是他生平第一战。此后屡战屡捷,连嘉鱼鱼传甲、武昌匡新生、九江单毅成、南昌高冠英、祁门赵剑明这些角色,竟也全都败在他的手下。”
“只可惜咱们自北边来,虽然屡屡听得他在江湖的战报,但飞马传讯总有失真之处,却不知他武功究竟高到什么程度?”
“据闻此人剑法已妙参天意,浑成自如,只要随手一剑挥出,便非红尘中武士所能抵挡。”
“如此说来,他一剑之威,岂非已可与旧日那白衣怪客前后辉映?却不知这两人剑法是否同出一路数?”
“白衣人剑法锋芒毕露,光焰万丈,但这方宝玉剑法看来却是平淡无奇,丝毫不带斧凿痕迹。”
“自平淡中显出的威力,方是武功中上乘妙谛。看来白衣人此番若再东来,我武林中已不愁无人与之相抗了。”
突然有一条满面风尘的大汉长身而起,大声道:“小弟今日方自江南来,有关那方宝玉的辉煌战迹、英雄韵事,小弟所知总比道路传讯多些,而且还亲眼瞧得他在小孤山麓与‘多臂熊’熊雄之一战。”
“呀!莫非孤山熊氏也败在他手下?”
“正是!多臂熊连换刀、枪、判官笔、白蜡大竿子等四种兵刃,施发了一字甩头脱手镖、梅花针、飞蝗没羽箭、铁莲子、七星弩、低背花装弩、无光铁蒺藜、镇山三粒英雄胆等八种暗器,都未沾着方宝玉一片衣袂,但方宝玉以掌中木剑平平淡淡地使出了三招,熊大侠便只有俯首认败。”
“呀!世上竟有此等剑术,当真令人难信。”
“小弟若非眼见,亦是难以相信。那日除了小弟之外,前往观战的江湖朋友不下五百人之多,见了他此等剑术,无一不耸然失色,等到大家心神一定,想要请教他剑法妙谛时,那位方少侠却已悄然而去了。”
“他为何要悄悄溜走?莫非他还怕什么?”
那大汉面上露出笑容,道:“兄台有所不知,那位方少侠虽是盖世英雄,却也受不了一些女子之纠缠。”
“女子纠缠?此话怎讲?”
“这事起因于鱼凤甲与冯素文两位姑娘,仰慕英雄之心太盛,竟抢了方少侠两片衣襟,自此之后,一路上武林世家的少年侠女们便一路追随着方少侠,想尽千方百计,要自他身上取一两件纪念之物……只要战局结束,在四下观战的少女立刻娇呼着一拥而上,方少侠如何不怕,如何不逃?”
“老夫活了这么大,倒未想到天下竟有如此怪事。”
“这种事确是千百年来江湖中从未发生过的。小弟见到那些少女对方宝玉如痴如狂之神情,实也不觉有些好笑。量方宝玉若非那么的少年英雄,若非有那样的绝世武功,便也不致令人如此疯狂了。”
“如此说来,那方宝玉想必是千百年来武林罕见的少年英雄,只可惜我等至今还未有机缘见他一面。”
“那位方少侠模样倒也并非十分俊美,只是那种风姿神采,唉!小弟纵然搜尽枯肠,却也不知该如何形容。尤其是他那似乎从未将任何事放在心上的笑容……唉!小弟若是女子,只怕也忍不住要疯狂的。”
“如此就难怪他战事一了便要溜之大吉了。”
“孤山一战后,江湖人对那方宝玉更是仰慕,一路上男男女女要想邀请他一叙的,也不知有多少人,但方少侠却唯有一一婉却。只恨小弟身有急事,必须他行,此后方少侠武胜关、信阳、麻城之战小弟便无法再见到了,其时之战况,想必更是精采动人。”
“在下别的都不奇怪,只奇怪九江单毅成、麻城孙玉龙那样阴沉的角色,怎会也未用奸计来害他一害?”
“兄台这话就说差了,想那方宝玉身侧有‘云梦大侠’万子良以及武林七大弟子随行,天下还有什么人敢以奸计加害于他?”
“不错,万大侠且不说了,据闻那位武当公孙不智机智之高可云天下无双,别人纵有奸计,也难逃得过他的耳目。”
“正是如此……但不知方少侠今后一战对象是谁?”
“方少侠为了避免观战之人太多,发生无谓纠纷,是以尽量将行踪隐藏,谁也不知他究竟要去何处。但以小弟推测,他明晨一战,对手必定是本城天矫武场的欧阳场主,是以小弟今夜便先赶来了。”
“兄台想得虽不错,小弟们也是为了此故才赶来的。但直到此刻,据小弟所知,欧阳场主还未接着那位方少侠之战书,只怕明晨……”
话犹未了,突见一个锦衣少年匆匆奔上楼来,满面俱是兴奋激动之色,喘息着道:“来了!来了……”
这少年正是天矫武场主人之门下弟子李永青,群豪见他如此神色,不禁纷纷问道:“什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