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不愁道:“这不是人!”
方宝儿呆了呆,只见那人动也不动。凝目望了半晌,才发现“他”果然不是人,而是个木偶,只是塑雕得栩栩如生,须发神情无一不是生动灵妙,毕肖已极,端的是鬼斧神工,也不知出自哪一位名家之手。
方宝儿心里更是奇怪:“木偶难道也怕冷,要烤火?替它点火的必定是个呆子!”
蓝湛湛的火光,将那木偶映得更是狰狞可怖,怪异绝伦。深夜空山,竟会突然多了这样一具怪异的木偶,就连胡不愁心里都不觉泛起一阵寒意,暗道:“这其中莫非又有什么奇异之事?”
突然间山坳外传来一声轻哨,两条人影疾行而人。瞧这两人身法,显见又是武林一流高手。
但两人掠人山坳之后,脚步立刻放缓,躬身垂首,一步步走到木偶之前,忽然一齐拜倒。
左面一人沉声道:“丁仲华、丁伯华,送上珍玩七十一件,共值黄金七百两,望神君查收!”
两人解下身后包袱,将包袱里的东西一件件放在木偶之前,果然是珠光宝气,耀眼生花。
然后两人伏地再拜,倒退而出。两人俱是满面喜色,似是送出七百两黄金,非但不可惜,反觉十分高兴似的。
方宝儿大奇忖道:“这两人莫非是呆子么?竟对这木偶如此恭敬,又对这木偶说话,说得再响,木偶也听不到呀。”
胡不愁却更奇怪,只因这丁仲华、丁伯华两人江湖中人称“金箭银钵——丁氏双杰”,乃是浙江一带极负盛名的侠盗,此刻竟然远道赶来此间,向具木偶送上份如此重礼,胡不愁暗暗忖道:“莫非这具木偶便是‘神木令主人’的标志,而那七堆火光,便是一阵风等人所说的‘灵空神火’?”
两人暗中惊异,屏息而观。短短一个时辰之中,山坳中竟来了十七个平日一个也难见到的武林高手。
这十七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的三两成群,有的孤身而来,但却同是为了向木偶送礼而来,所送的也都是贵重已极的珍宝。到了木偶之前送上一份重礼,已是他们生平最最高兴的得意之事。
但胡不愁博闻强记,听得这十七人姓名,已知他们俱是将别人财物视为已有的绿林豪杰。这些人平日抢人珍宝还来不及,今日竟会心甘情愿地送给这具木偶,这岂非从来未有之奇事!
一个时辰后,木偶四面已堆满了金珠珍宝,那耀眼的珠光衬得这怪异的木偶更显得鬼气森森。
方宝儿实在忍不住,又附在胡不愁耳边道:“木偶的主人不在,一具木偶,怎守得住这些珠宝?难道就不怕别人来偷来抢么?”
胡不愁苦笑耳语道:“这些事我也想不通,但……”
语声未了,突听山坳外随风传来一阵山歌之声,歌声响亮,似乎有数人同时在唱。
“朝居水流东,暮至水流西,朝朝暮暮去行乞,自在逍遥无忧虑,残羹有美味,剩茶甜蜜蜜,三年乞儿身,皇帝也不易。”随着歌声,走人三个鹑衣百结的乞丐,俱已有四十多岁年纪,身后各自背着六、七只麻袋。
三人见了珍宝木偶,一齐顿住歌声,显然心头也充满惊异。
胡不愁见了他们身后麻袋,自已猜出这三人必定是江湖间势力分布最广的丐帮中行辈甚高的弟子,也看出他们并非送礼而来,而是无意间闯入此间,是以见了这情况才会大觉奇怪。
只见三个面面相觑,呆了半晌,其中最瘦一人悄悄道:“老四、老七,你们可猜得出这是怎么回事么?”
另两人摇了摇头,一个颈上生瘤的乞丐道:“莫非是江湖中什么秘密的宗教祭典不成?”
还有一人,行路时脚步微跛,道:“将这些珍宝送给虚无缥缈的神鬼,哼,那些人不是白痴便是呆子。”
三个人目光同时向四下探望半晌,胡不愁屏息静气,不敢发出一丝声音。只听瘦丐道:“这里四下无人……”
瘤丐接着道:“咱们若有这些珠宝,那有多好!”
跛丐道:“那些珠宝反正是个无知无觉的木偶的,木偶也无法享受,倒不如咱们拿来享受享受吧!”
瘤丐立刻接口笑道:“对,反正人不知,鬼不觉……”瞧了那瘦丐一眼,“二哥,你看怎样?”
瘦丐沉吟道:“不知那是否真是木偶?”
瘤丐道:“我来试试。”俯手拾了块石子,脱手掷出,挟带劲风,打在那木偶头上,发出“笃”的一响,果然是木石相击之声。
跛丐展颜笑道:“这若不是木头雕的,头上中了这一石子,凭老七的手劲,早已将他打得头破血流了。”
瘦丐沉吟道:“但若被帮主知道……”又瞧了那堆珍宝几眼,摇头叹道:“纵被帮主知道,也管不了。”
瘤丐抚掌笑道:“二哥到底是聪明人!”
三人急急展动身形,向木偶扑去。胡不愁暗叹忖道:“久闻丐帮戒律森严,不想门下也有见利忘义的弟子!”
心念一转,三人已入了火团。跛丐身法最快,当先抢到,抓起一把珍宝,向木偶笑道:“木偶兄,抱歉抱歉,我兄弟三人,想暂借阁下的珠宝一用,等到……”语声未了,突然身子一震,再也不能动弹,满手珠宝俱都又落了下去,似是突然见着了什么恐怖已极的事。
瘦丐、瘤丐已都赶来,诧声道:“什么事?”目光转处,两人亦都身子大震,张大了口,却惊呼不出声来。
原来三人到了近前,只见那“木偶”闭着的双目竟突然睁开,射出两道冷电般的目光,跛丐颤声道:“你……你……你原来是人!”
两个时辰中丝毫未曾动弹的“木偶”,原来是人!
三丐固是大吃一惊,胡不愁、方宝儿这一惊亦是非同小可。突听瘤丐大喝一声,道:“你是人也要你变作鬼!”
他惊魂已定,杀机突生,力贯于臂,双拳齐出,闪电般向那盘膝坐在地上的褐衣人胸膈击出!
这瘤丐天生神力,外门功夫,火候极深,乃是丐帮上下数万弟子中十七名战将之一,这双拳击出,少说也有七、八百斤力气,只要是血肉之躯,实难抵挡。哪知道褐衣人竟然不避不闪,瘤丐大喜喝道:“着!”双拳已着着实实击在褐衣人胸膛之上!
只听“勃”的一声,瘤丐但觉自己这开山劈石的双拳击中之处有如木革一般,哪里似血肉之躯!褐衣人仍然安坐不动,瘤丐的身子却被反震而出,踉跄后退,一跤跌倒地上,只觉胸中气血翻涌,双腕剧痛如刺,面色更已骇得毫无血色!这褐衣人若是活人,怎会身如木革?“他”若非活人,目中又怎会发出这冷电般的神光?
跛丐、瘦丐早已惊得目定口呆,怔在当地。瘤丐捧着手腕,滚身跃起,那褐衣人仍然木偶般不言不动,但三丐身后却已传来一阵轻微柔和的语声,道:“可怜的孩子……”
语声虽然轻微柔和,但三丐已是惊弓之鸟,一骇之下,霍然转身,但见一个肥胖臃肿如球的老妇人左手提着只大包袱,右手拄着根拐杖,蹒跚而来。
方宝儿在上面瞧得分明,颤声低语道:“不好,那老妖妇又来了!”
来的正是万老夫人。方宝儿本觉她笑容甚是慈祥可亲,但此刻他一见到这慈祥可亲的笑容,心头便不禁要犯恶心,恨不得立刻闭起眼睛不去看她。只是此刻山坳中发生之事实在太过曲折离奇,无论是谁,也舍不得闭起眼睛不看,何况年轻好奇的方宝儿!
只见万老夫人一路叹息着说:“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喘着粗气走到近前。
三丐俱是惊奇交集,瘤丐忍不住喝道:“谁是可怜的孩子?”
万老夫人瞧着他叹了口气,摇头叹道:“就是你!”
瘤丐呆了一呆,怒道:“好个莫名其妙的老太婆!我有什么可怜?”
万老夫人叹道:“我老婆子只可怜你已活不过三个时辰……”
瘤丐大怒喝道:“呸!”
万老夫人缓缓道:“你以为我老婆子在骗你不成?……唉,你已身中‘枯木神功’反震之力,能活三个时辰,已是走运了!”
话未说完,三丐已是耸然失色,颤声惊呼道:“枯……枯木神功?”目光
一齐掠向那木偶般的褐衣人,满面惊恐欲绝,牙齿打颤,格格地直响。
方宝儿见他三人竟怕成如此模样,不禁大奇忖道:“什么是‘枯木神功’?”
突然,胡不愁握着他的手掌,掌心已满是冷汗。转目瞧去,胡不愁面色亦是惊骇已极,不等方宝儿发问,便已凑在他耳边道:“那‘枯木神功’乃是武功中久已绝传之七大魔功之一,练此魔功之人,七情六欲已完全麻木,身已练得如同木头一般,普通刀剑都难伤得了他,那瘤子乞丐被他阴劲反震成伤,眼见亦是性命不保,咱们可千万要小心了,被他发现可不是好玩的!”
他说完了这么长的一段话,丐帮三弟子却仍是瞪大着眼睛,张大了嘴,满面惊怖地站在那里,神情姿势俱未有丝毫变动,夜色中看来,也有几分像是木头人了,突见瘤丐狂呼一声,张嘴喷出一口鲜血,仰天跌倒。他受伤之后这么久才发作,可见那“枯木神功”劲力是何等阴柔。
万老夫人摇头叹道:“唉,果然活不过三个时辰!”神情间满是悲痛怜惜,似乎是个连蚂蚁也不忍踩死的和善老太太。方宝儿若非方才亲眼见到她举手间便若无其事地杀了三个人,再也不会相信她心肠是那般狠毒!
瘦丐、跛丐两人早已惊呼着俯下身子,去看瘤丐伤势,见到瘤丐面容紫黑,顷刻间便已毙命,两人目中不禁流下泪来。
万老夫人叹道:“你两人既然如此为他伤心,活着也无甚趣味,我老婆子就做做好事,让你们陪他一齐死吧!”
将拐杖交到左手,然后探手人袋,方宝儿大骇忖道:“不好,这老妖妇又要用梅子杀人了!”
就在此时,那始终不言不动、木偶般的褐衣人突然开口道:“木郎君的事,不容别人多事出手!”
语声生硬冷涩,每个字说出来,都似用了极大气力,仿佛他连舌头都已练得僵硬麻木。
万老夫人微微一笑,道:“是!”
木郎君道:“丐帮弟子过来!”
瘦丐、跛丐虽然心痛自家兄弟之死,但瞧这“木郎君”如此武功,哪里还敢有出手复仇之意。
两人竟乖乖地走过去。木郎君道:“瞧在诸葛通面上,饶你两人一命。”
瘦丐、跛丐大喜道:“多谢前辈。”
木郎君道:“你两人自己砍下方才摸过珠宝的右手,去吧!”
瘦丐、跛丐身子一震,刹那间便已急得汗如雨下。瘦丐伏地道:“前辈既与敝帮帮主有旧,便请前辈看在他老人家面上,饶了晚辈们……”
木郎君冷冷道:“连手臂一齐砍下!”
瘦丐、跛丐大骇道:“前……前辈,你……”
木郎君道:“将两只耳朵也割下!”
瘦丐、跛丐双膝一软,扑地跌倒,嘴唇都已骇得苍白。方宝儿也听得手足冰冷,掌心流汗。
万老夫人柔声道:“我老婆子好意相劝,你两人还是不要多说了吧,再说一句,只怕连左手、鼻子都不保了!”
瘦丐、跛丐知道此话不假,只得颤抖着站起身子,各个自怀中掏出一柄匕首,反手去削耳朵。
万老夫人叹道:“可怜的孩子……”掌中拐杖突然斜飞而起,杖头立刻
弹出一柄三尺青锋!
她这拐杖本已达九尺,再加这三尺利刃,足有一丈二三,她身子不动,杖头利刃便已到了两丐面前。
但见青光闪了几闪,跛丐、瘦丐几声惨呼,如飞逃走,连自家兄弟的尸身都不要了,地上一连串鲜血,鲜血中还有四只耳朵,两条断臂。万老夫人杖头青锋又已不见,拄着拐杖,只是喘气,摇头叹道:“老了老了,不中用了!”掏出个梅子,放进嘴里咀嚼起来。
胡不愁本当她只是暗器奇异,出人不意才能伤人,此刻见她出手之快,才知她武功实是惊人,这条长达丈余的拐杖更是件奇异已极的外门兵刃,一条拐杖中还不知另有多少妙用!
只听木郎君冷冷道:“谁要你出手的?”
万老夫人笑道:“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我老婆子是送礼来的,神君你可不能为难我。”
木郎君“哼”了一声,万老夫人已解开手里的包袱,笑道:“神君若嫌不够,我老婆子还可再去寻些来。”
方自将包袱放到地上,木郎君盘膝端坐的身子突然直立而起,枯木般的面容上隐隐泛起一层青气。
万老夫人面色微变,仍然笑道:“神君要做什么?”
木郎君一字字缓缓道:“谁要你来的?要你来做什么?”
万老夫人道:“什么?什么什么?”满面茫然之态。
木郎君冷笑道:“你装的什么傻?”口中不绝发生刺耳的冷笑声,但面—亡却毫无表情,叫人见了更是心寒。
万老夫人笑道:“神君说的什么话,我老婆子装聪明还来不及,怎会装傻?”虽然仍是故作痴呆,神情却已微现不安。
木郎君道:“可是姓水的那贱人知道本座要以‘神木令’调集珍宝,以之去求五色帆船主,才着你来伺机行劫的?”
胡不愁闻言一惊,原来此事也与五色帆船主有关。
只听万老夫人突然大笑道:“人道木郎君全身麻木,惟有心不麻木,如今看来,果然此言非虚,竟能看破我的行藏。”
木郎君冷笑道:“本座并未传令于你,而似你这样的人,怎会平白无故赶来送礼!”脚步一跨,便已跨出成堆珠宝。四肢看来俱都僵木不会弯曲,但行动之灵便迅快,却是骇人得很。
万老夫人叹道:“我老婆子既被神君看破来意,只有求神君饶命了。”拄着拐杖,便待跪倒。
方宝儿暗道:“这老妖妇又要乘人不备出手了。”
一念尚未转完,万老夫人掌中拐杖果已直刺而出,杖头青锋飞弹,青光闪动,刹那间便已刺出十一招之多!
她身子远离木郎君丈余开外,丈三青锋杖使的全是“刺”字诀,有如白蛇吐信,灵活无比,无论对方身子如何闪动,她青锋杖便已先封住了对方去路,叫对方永远攻不到她面前,自然无法向她出手还击,只因那青锋杖委实太长,她手握杖尾,手腕只要微微一震,杖头青锋便可移动两丈之多,对方轻功无论多么灵活,总不如她手腕震动来得灵便。而她招式间所使的“刺”字诀,更是在所有武功要诀中攻势最最凶险、力道最最凌厉之一着!
胡不愁在一旁瞧得暗暗心惊,忖道:“好厉害的招式,当真将‘一寸长,一寸强’长兵刃强霸之处发挥得淋漓尽致,虽然节节进攻,自己却先立于不败之地。”眼见青锋化作万朵剑花,木郎君身形已变作一条淡淡人影,在剑花外纵横飞舞,却始终攻不进去。
蓝色的火焰被尖锐的剑风激得光芒闪烁不定,突然间,但闻木郎君一声低叱,身形突显,木立不动!
万老夫人杖头青锋停留在他脸前三寸外,也是动也不动,而两人身形停顿还不到刹那之间……
木郎君身形不知怎样一变,手掌已抓住了万老夫人杖头青锋,他空手紧抓利刃,手掌竟是毫无伤损。
万老夫人大惊之下挫腕回收,而也就在这刹那间,木即君突又撤手,万老夫人身子不禁微微向后一倒,木郎君已一步跨人她掌中青锋剑之封锁圈内,出手一掌,直直地指向万老夫人左肩。
这几个动作看来虽然容易简单,但其中之微妙变化却当真妙到毫颠,时间差不得半分,劲力也错不得半分,每一个动作俱是不差不错,恰到好处,叫人看来固然舒服已极,又不得不拍案叫绝。
胡不愁虽然出身名门,但见了这几招,也不禁心动神驰,眼见万老夫人先机尽失,已是势将必败!
要知长兵刃虽可恃强远攻,尽占优势,但只要被人欺进身来,若不撒手抛下兵刃,便唯有挨打的份儿。
木郎君身上反震之力已是那般阴柔狠毒,掌上功力自更可想而知,掌力撤出,掌心已成青色。
万老夫人也未想到他身法竟然这般怪异,大惊之下,眼看已是闪避不及。方宝儿虽然不懂武功,但也看出万老夫人的惶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