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衣侯目光闪动道:“你不会武功,怎能做他对手?”
方宝儿挺起小小的胸膛,大声道:“我虽不会武功,也不愿学武功,但这件事别人都办不到,当然只有我来做了。”
他说得声节铿锵,绝无猜疑,他小脸上看来虽仍充满稚气,但神情间却已凛然有“我不入地狱,谁人地狱?”那等英雄与高僧舍生取义的气概,叫人丝毫不敢因他年龄幼小而轻视于他。
紫衣侯凝目望了他半晌,缓缓道:“世上千万成名英雄都做不到的事,你凭什么能做得到?”
方宝儿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想那白衣剑客也是个人,我也是个人,凭什么说我必定胜不了他?”
紫衣侯目光更是和缓,但神情却突变为严厉,厉声道:“小小年纪,便学会大言欺人了么?”反手一掌,打了过去。
他虽已重伤,但这一掌击出,方宝儿焉能闪避?竟被他打得跌倒地上。众人瞧得又是怜悯又是吃惊,面上都不禁变了颜色,只因人人都早已对方宝儿大有好感。胡不愁关系与宝儿最深,此刻却偏偏神色不变,反似有些欢喜。水天姬本已变色,瞧了胡不愁一眼后,面上竟也露出喜色。
只见方宝儿翻身坐起,面上竟也全未变色。紫衣侯望着他冷冷道:“本座打你,你可服气?”
方宝儿道:“不服气!”
紫衣侯道:“你可是想打回我一掌,又不敢动手?”
方宝儿道:“我不是不敢打你,而是不能也不忍打你,只因你年纪比我大,又是万人称道的英雄,我便当尊你三分,再加上你此刻正在病中,我又当让你五分,你打我—掌,我虽不服气,也只好认了。”
他面无惧色,侃侃而言,铃儿、珠儿与一些少女都已瞧得出神,只因他们跟随紫衣侯多年,倒真未瞧过有一人敢对紫衣侯如此说话。
紫衣侯面色深沉,道:“这些只不过你的藉口而已,其实你既非不能,亦非不忍,而是不敢!”
方宝儿突然笑道:“你说的也有些不错。我既非不能,亦非不忍,只是我根本不想而已。”
紫衣侯道:“这是什么话?”
方宝儿笑道:“你面孔虽凶,眼睛却不凶。你方才打我,决不是真心要打我,想来不过是要试试我而已。”
紫衣侯又瞧了他半晌,突然放声大笑道:“好孩子……好……”
他实是伤势严重,笑了两声,便咳嗽不止,但咳嗽一停,他便又接着道:“你明辨是非,决不妄动,可算得是‘智’;意存忍让,敬老怜弱,可以算得是‘仁’;临危不惧,慷慨赴难,可以称得是‘勇’。似你这样智、仁、勇三者具备的孩子,我生平倒只见过你一个。”
方宝儿暗暗忖道:“你终年在海上,自然见不着了。”
但别人责骂于他,他便可挺胸而言,此刻别人称赞于他,他反而讷讷说不出话来,连小脸也红了。
胡不愁与水天姬对望一眼,水天姬暗暗忖道:“这大脑袋真是沉得住气,我方才若非见了他神情,还当紫衣侯是真对宝儿动怒了。”
水天姬眼角一直瞟着胡不愁,胡不愁却早已转开目光,只是在心中暗暗忖道:“这鬼精灵眼角一直瞟着我,不知在想些什么?难道她见我方才能猜着紫衣侯的用意而对我起了钦佩之心?”
想到这里,嘴边不禁露出微笑,哪知水天姬见他露出笑容,突然低低骂了一句:“死大头!”
这句话别人自然听不到,惟有胡不愁听了直翻白眼。
过了半晌,紫衣侯方自缓缓道:“别人见我终年飘流海上,只当我必已厌倦红尘,其实红尘中实多我们留恋之事。我之所以飘流海上,只因我昔日曾败在一人剑下,是以永生不愿踏上陆地。”
众人有些已曾听他说过一次,但那时大家全都未曾留意,此刻闻言,心中却不禁泛起一丝喜意。
只因那人若是能胜得过紫衣侯,自也胜得过白衣人。
只听紫衣侯接道:“那人本乃我之师兄,小时与我同门学艺,别人都当我剑法无双,其实他剑法才是天下第一!”
胡不愁本来仍然沉默寡言,此刻却忍不住插口道:“弟子虽然无知,但看侯爷之剑法,已将天下各门派剑术中之精萃融于一炉,实已登峰造极,无可比拟,就连那白衣剑客,也不过只因已将全身内外练成钢一般,是以才能以内力占些优势,若论剑法他也是万万及不上侯爷的。”
紫衣侯叹道:“不错,普天之下,各门各派剑法中之精妙处,我无一不熟记在心中,但我那师兄却比我更胜一筹!”
胡不愁奇道:“小子斗胆请教,不知他如何能胜过侯爷?”
紫衣侯道:“只因我虽将天下所有剑法全部记住,我那师兄也能记得丝毫不漏,但他却能在记住后又全都忘记,我却万万不能.,纵然想尽千方百计,却也难忘掉其中任何一种。”
众人俱都听得面面相觑,茫然不解,就连胡不愁也听得呆了一呆,但瞬即面露微笑,似是深有会意。
他深知要想牢牢记住一事,倒也并不十分困难,但若想将心中牢记之事永远忘去,那实是难如登天!
只因有些事你本不愿去想,也不该去想,但这些事却偏偏要在你心中萦绕。有些事你本想早些忘记,但这些事却偏偏要在你心中留连,甚至连梦魂中都难以忘却——人们若能随时忘去那些悲痛之事,人间当真不知要增加几许欢乐。
这种高深而微妙的哲理,年轻的少女们自然还不能体会,只是暗暗奇怪:“他既已将剑法全都忘却,怎么还能以剑法取胜?”
紫衣侯道:“我那师兄将剑法全都忘记之后,方自大彻大悟,悟了‘剑意’,他竟将心神全都融人了剑中,以意驭剑,随心所欲。虽无一固定的招式,但信手挥来,却无一不是妙到毫巅之妙着。也正因他剑法绝不拘囿于一定之形式,是以人根本不知该如何抵挡,我虽能使遍天下剑法,但我之所得不过是剑法之形骸,他之所得却是剑法之灵魂,我的剑法虽号称天下无双,比起他来实是粪土不如!”
他一口气说完了这番话,只听得人人全都目定口呆,心醉神迷,张大了嘴,却喘不过气来。
过了良久,胡不愁方自长叹了口气。他听了这番前所未闻之剑道妙谛,心中但觉思潮澎湃不已,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才在寻思间,方宝儿竞自叹道:“相传古剑仙‘身剑合一’之说,想来也不过如此了。”小脸上满是兴奋之情,竟似比胡不愁领悟得多。
紫衣侯目中满是赞许之意,道:“不想你小小年纪,竟知道得不少。以意驭剑,确已可达‘身剑合一’之妙。但飞剑凌空、取人首级于千里之外,却是人们牵强附会的无稽之谈。”
方宝儿道:“既是如此,何不请他与那白衣人一战?”
紫衣侯叹道:“我那师兄清静无为,从不与人互争胜负。十余年前我便想尽各种方法,定要逼他与我一战,他被我逼得无奈,才要好好胜我一场,好叫我莫再纠缠,但他仍怕伤了我,是以剑上并未贯注真力,但……但我那时性子偏激好胜,竟在败了一招后想以真力挽回些颜面,我那师兄……他……他便在骤出不意之下被我伤了,但他怕我伤心,仍是强自支持,不露形色,含笑别我而去……”
这段事显然是他心中之隐痛,断断续续说到这里,已是面色惨淡,目蕴泪光,连言语都难以继续。
胡不愁知他临去之前若是将心中愧疚完全说出,心头反倒安宁,于是恭声问道:“不知后来怎样?”
紫衣侯黯然道:“后来……在归途中,我师兄竟遇着了生平惟一仇家。那时他身受内伤,全身真力已十去七八,自不是别人敌手,勉力一战之下,虽以无双之剑法将对方惊退,但却又中了别人暗算,奔出数里外便自毒发。我那师兄实是绝世奇才,在那般情况下,还是设法将毒解去,但……但他性命虽仍保全,一身武功竟从此散去,虽通绝世剑法,从此无力使出。”
这故事可说是平凡简单已极,江湖中也许是已曾发生过千百次,既不曲折,亦非离奇,但此时此刻窗外海风呼啸,夜色一寒如冰,窗内灯火飘摇,满布愁云惨雾,这简单平凡的故事自紫衣侯此等惊天动地的人物口中说出,竞突然变得充满了神秘而动人的魅力!
众人听得心头更是沉重,恨不得立时放声一哭,小公主突然道:“爹说的可就是教我插花的那位伯伯么?”
紫衣侯点了点头,道:“不错。他虽因我而如此,但却绝不怀恨于我,见你倒也聪明,反而想要将那无双剑术传授于你。他明虽教你插花,其实却将剑道蕴藏于花道之中。要知书道、花道、茶道、棋道俱是我们老祖宗智慧之精华,自汉以来,代出人才。近日闻得东瀛岛上虽也有人精研此道,那想来也不过只是些皮毛而已,万难与我华裔子孙相比。”
他语声微顿,喘息半晌,又自接道:“我那师兄武功散去后,唯有隐居避世,静中参悟,竟发现花道、棋道中之至理,实与剑道相差无几,是以望你亦能参悟,哪知……唉!你虽聪明,却太要争强,胸襟也不够开阔,终非此道中人,你那大伯伯这才失望而去。”
小公主闭着嘴生了半天闷气,终于忍不住道:“连我都学不会的事,我真不信世上还有别人学得会!”
紫衣侯含笑不语,目光却已瞧着方宝儿。
小公主睁大了眼睛,道:“爹爹,你说是他?”
紫衣侯道:“嗯!”
小公主道:“我学不会的东西,他学得会?”
紫衣侯道:“你莫非以为自己比人家聪明不成?”
小公主道:“那当然,我当然比他聪明。”
紫衣侯微微笑道:“你可知道什么是小聪明,什么是大智慧?”
小公主道:“我当然知道。”
紫衣侯道:“且说来听听。”
小公主道:“小聪明就是……就是……嗯……爹爹,你总是难为人家,这种话只可体会而不能言传,叫人家怎么解释得出?”
紫衣侯含笑道:“不错,这种话本来的确难以解释清楚,但此刻只要两句话便可说明白了。”
小公主道:“嗯……爹爹说的话,老是叫人不懂。”
紫衣侯道:“你就有小聪明,宝儿却有大智慧,所以他学得会,你学不会,现在你可懂得了么?”
小公主呆了一呆,狠狠瞪了方宝儿足有半盏茶时分,突然大叫道:“你神气什么?总有一天,我要比你强,你记着!”跺着小脚,转过身子,奔到屋角,双肩不停地抽动,却绝不哭出声来。
方宝儿也怔了,讷讷道:“哭……哭什么……你本来就是比我强嘛……”想走过去,又停住了脚。
紫衣侯道:“莫理她,你过来。”
方宝儿呆呆地走过去,垂下了头。
紫衣侯抚着他头发,半晌,柔声道:“等到此间事了,你便尽快去找我师兄,知道么?”
方宝儿道:“知道。”
紫衣侯自怀中取出一只锦囊,道:“这是我师兄留下来的,囊中便写有他隐身之处。这些年来,他为了避仇,从不将自己隐身之处说给任何人知道,虽然留下这只锦囊,却只许我在最最需要时才能派一个人去找他。他再三吩咐只能一个人,所以连我自己都没有看过。”
紫衣侯接道:“我那师兄为人古怪,这锦囊必有些古怪的花样,唉!你能否找得着他,还未可知。”
方宝儿突然抬起头来,大声道:“我既然说过要做,就一定要做到,无论他在哪里,我也一定要找着他。”
紫衣侯道:“那地方也许远在天涯,你必须一个人去,你小小年纪,又不会武功,千里迢迢,你可害怕?”
方宝儿瞪圆了眼睛,道:“就算害怕,也是要去的。我一生不知有多少害怕的事,但却最不怕去做那些事。”
紫衣侯面露微笑,道:“好孩子,这才叫英雄本色。若是从不知道害怕的人,只是呆子、莽夫,算不得英雄。”
这种话听来虽然难解,其实却大有道理,胡不愁反来复去,仔细咀嚼着这两句话的滋味,不觉想得痴了。
紫衣侯仰天长长叹息一声,道:“各事总算都已有所交待,不论我生前死后,都已可安心了。在这些人面前,神鬼也要低头!”
少女们只得取过酒来,惟有垂首低泣。
紫衣侯自斟自饮,痛饮了数杯,苍白面容上渐渐泛起一阵奇异之红色,口中喃喃道:“一世英雄……下场如此,唉,天意……天意……”突然大喝一声:“咄!”仰天狂笑道:“我一生与人大小千百战,惊心动魄,人生百年,终须一死,能死在这样的对手中,还叹的什么气?哈哈……呆子……呆子……”
狂笑声中,挣扎而起,踉跄着向舱后之密室奔了过去,铃儿、珠儿轻唤一声,赶过去扶他。
紫衣侯拂袖道:“我自来自去,谁要你等随来?”
铃儿、珠儿垂首驻足。
紫衣侯仰视窗外,狂笑道:“人生……人生!哈哈……呆子,呆子……”拂袖奔人宝室,砰的关上房门,再也不开了。
只听室中狂笑之声本极高亢,渐渐低沉,而终至不可再闻,这一代奇侠竟自狂笑拂袖而去。庸碌的世人,永远挣扎在红尘中,但在这一代英雄眼中看来,不过是一群呆子。
这时东方已现曙色,大海上又有了生机,但船舱中却是死气沉沉。极度的悲伤,使众人已忘记痛哭,只是痴痴的发呆,继续的轻泣。
—阵暴风过来,将铃儿耳坠的金铃吹得“叮当”作响。但这平日听来那般清悦的铃声,如今听来,也似充满悲伤的旋律。
也不知过了多久,铃儿突然转身走到船头。她面上泪痕已干,转瞬间显得那么严肃而圣洁,晶莹的目光凝注着岸上群豪,久久都未移动。
海上曙色,来得最早。
群豪望着曙色来临,心情更是悲痛沉重!刺骨的海风吹在他们身上,他们也不觉其冷,只是不住机伶伶发抖。
突见铃儿走上船头,青天、大海将她的白衣倩影衬得那么不凡,群豪甚至不敢仰视,情不自禁垂下了头。
铃儿目光四扫,一字字缓缓道:“侯……爷……已……去……了!”反手一拂发丝,突然摇摇而倒。
这五个字白海上飘过,飘人群豪耳中,群豪但觉身子一震,都已痴了,连铃儿跌倒都无人瞧见。
也不知是谁当先跪下,别的人立刻跟着跪满了一地。
浪涛拍岸,风声呼啸,夹有一阵歌声传了过来,歌道:
“双剑击兮风云意,龙吟绝兮……巨星落……”
歌词虽然简单,但却充满一种悲壮苍凉之意,那歌声更是古朴苍淳,群豪痴痴地听着,有谁不下泪?
他翻来覆去唱了三次,群豪情不自禁也随声歌了出来,顷刻天地间便充满了这悲壮的歌声。
一条褛衣汉子蓬头散发,打着赤足,自人丛中挤出,高歌着走到海边,正是王半侠。
海浪如山,澎湃汹涌,在他面前卷起层层银白色的浪花。旭日初升,便被阴云掩没,苍穹重重地压在海面上。
海天苍瞑,似乎突又变成了无限生机。王半侠热泪盈眶,喃喃道:“苍天既不佑斯人,为何又要为斯人之死悲悼?”
突然间一只手紧紧抓住王半侠的臂膀,手力之重,五指之硬,几乎将王半侠肘节都捏得碎了。
王半侠皱着眉转目望去,只见是个身穿灰布袈裟、头戴宽边竹笠的行脚僧人紧立在他身侧,竹笠又宽又大,戴得又低,几乎将这行脚僧人面容一齐掩住,但王半侠一眼瞧到他木褐色的面容、刀削般的双颊以及那紧闭成一线的嘴唇,不用再瞧第二眼,便知此人乃是木郎君。
只听木郎君沉声道:“取药之约,你可忘了?”
王半侠道:“未曾。”
木郎君道:“拿药来。”
王半侠道:“没有药。”
木郎君嘴唇闭得更紧,怒道:“莫非你想食言背信不成?”
王半侠道:“紫衣侯已死,我去哪里求药?”
木郎君道:“紫衣侯已将后事交付给铃儿、珠儿两人,你快去问铃儿、珠儿取药,否则……”
王半侠冷冷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