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颜朝她走去,贴近她问:“你在看什么?”
“看你啊。”她眉梢一挑。
他的手指拂过她脸颊,“夕莲,曦儿被过继给皇后,才是名副其实的东宫。不然,他今后在宫中何以立足?”
夕莲抿唇,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她想知道,那双漆黑的眼珠里是不是永远只会倒映出她这个炫丽的影子?
福公公在旁低声提醒,“皇上,左相大人在御书房等候多时。”
昭颜蹙眉,夕莲忽然从座上弹起来拉着他:“你帮我提个字再走!画像还未完成,就提在空白处罢!”
昭颜颔首凝思,大笔一挥写了四字:惑世姣莲。
夕莲急忙挽着他唤:“还要盖上你的印!”
“为何?”
她娇蛮一笑:“盖上印才是御赐的嘛!快点……盖在这个空处!”
昭颜便吩咐福公公取大印来,宠溺看着她:“你自己盖,想盖几个都行。”
夕莲眯眯笑起来,看起来真的很开心。
当他明黄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郁郁葱葱的树林中,她笑得流泪了。
锦秋怀里的曦儿忽然大哭不已,夕莲定定看了他好一会,从腰间取下那枚白玉扳指,上面多了根乌黑的发绳。她悉心替他挂上,口里轻轻念叨:“你母后是坏人,可你将来的母后是个很好的人。曦儿……”
司马曦瞪着乌溜溜的眼珠不哭了,胖嘟嘟的小手紧紧抓住扳指。嘴里含糊不清嘟喃着婴儿特殊的语言,然后咯咯笑起来,欢快悦耳。那双丹凤眼眯起来,像只小狐狸。
眼前的风景被泪水湿透,她渐渐收起那幅画卷,郑重对锦秋道:“太子,托付给你了。”
司马曦止住了笑,傻傻望着夕莲,望着她头上鲜艳的花,望着她耳上摇晃的明珠,望着她脸颊满满都是泪,然后望着她仓皇逃窜的背影……一声响亮的啼哭,打破了午后宁夏。他拼命挥着小手,使劲蹬腿,声嘶力竭,脸涨的通红,直到哭到咳喘不止还不知疲惫。其实幼小的他已经能看懂母亲的眼神,他当然能看懂,因为他被抛弃了。
七夕,册封大典,举国庆贺。
宫中欢宴通宵,一夜不绝。金陵城烟花灿烂,万民狂欢。
司马昭颜听着远处烟花冲上夜空爆裂的声音,心砰砰直跳。他侧头看枕边的女子,光润的肌肤被大红帐子浸泡得红润而娇羞。她脸上还挂着泪珠,可是他方才明明没听见她哭,一点声响也没有。这大概便是大家闺秀的典范。
今天是七夕,是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他闭目想起观星台,想起她身上青涩幽秘的莲香,想起她狐狸般狡黠的眼睛,想起她的锁骨和肩胛。还有她清明悦耳的声音:“牛郎在哪里?”
他的心跳越来越急促,晚宴没看见她,她一定是想躲起来,她一定很伤心,她一定在哭。他猛地跳下床,对新皇后说:“朕出去走走!”
甚至没得到她的回应,司马昭颜已经和衣冲了出去。
守在外面的福公公惊叫:“皇上,大喜日子这是要去哪儿?”
他压低声音急忙吩咐:“备辇车,延欢殿!”
“这!恐怕不妥……”
司马昭颜狠狠撂下一句话:“朕自己也能走过去!”
福公公叹了口气,追了上去。
延欢殿只有一角闪着微弱的烛光,琉璃瓦在各色烟花下姹紫嫣红,不断闪烁、变幻。
他紧紧盯着路旁的桂树,害怕她就站在那里如幽灵一样冷魅。一簇一簇的烟花冲上夜空,交织着各种绝美的图案,却像闪电般惊心动魄。他大步冲进来,如入无人之境,宫人们都去热闹了,难道就没人留下来伺候她么?!
他的脚步夹杂着怒火在殿里咚咚直响,一路响到寝殿。
漆黑的,没有一丝光亮。她睡下了吗?可睡得着?
轻轻推开门,淡淡轻风寻着空隙侵入,烟霞锦在黑暗中翩然起舞。缤纷的烟花透过窗棂闪进来,让人觉得帘幔煞白,没有色彩。
床上没动静,她原来睡得这样熟。他放心了,却有些醋意,无奈自嘲笑笑,转身就要离开。可是,闪电般的烟花却照出桌案边的地上,躺着一个人!
他心底一窒,扑过去抱起她来,高声唤道:“来人!点灯点灯!”
这才惊动了在后园玩乐的宫女,慌张失措掌了灯来。司马昭颜惊讶发现,自己抱着的是玉茗!转瞬间,一屋子人都愣了,簇拥的灯盏照着室内一片狼藉,遭劫了一般。
司马昭颜整张脸都在抽搐,死死盯着空荡荡的床大吼:“昭仪呢?!”
宫女们跪了一地,噤若寒蝉。只有他的回音在殿内绕梁不绝。
福公公低声下令,将所有人都驱出殿去在外罚跪,昏厥的玉茗也被抬走。
这里只剩下司马昭颜,和一心保护他的福公公。
他颤颤巍巍走到书案前,前日的画像安然瘫在那里,缺了方方正正的一角。画像下方,一首《卜算子》玲珑飘逸。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
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她笑得那样明媚,却狡黠无比!
夕莲,你不守信!你怎么可以抛弃自己的夫君和孩儿!
他歇斯底里高呼:“你不守誓言——!”
他面容扭曲,眼泪淌满脸颊,在烟花下流光溢彩。
他终是留不住她,一点点也留不住……无力退了几步,靠着墙角慢慢滑下,紧紧蜷缩成一团。他畏寒,他怕黑,他喜欢晶亮的东西,好比星星、好比夕莲。可是生命中唯一的光彩也要弃他而去,剩下是永远无奈的寂寞。
如果他还是白痴,该多好。如果他永远是她的司马昭颜,该有多好。
福公公痛心疾首,抹了抹眼角问:“皇上,追么?走不远的。”
他微微抬头,模糊的视线中只有纷纷飘曳的帘幔,就像一条条水蛇,缠住他的心。她走不远的,追吗?像上次一样把她追回来。可是那又怎样,他们还可能像夫妻一样日日依偎、同食共寝么?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他紧闭双目,哭着嘶吼出一句他宁死也不愿说的话:“不追!让她走——!”
然后他听见自己心底有种血脉迸裂的声音,或许一生,就这样结束了。
疾驰的马车一路向南,喧嚣和热闹逐渐隐去,繁华旖旎不过是一场旧梦。
夕莲怀抱着娇俏可爱的女婴,笑靥如花。
陈司瑶回望满天灿烂的烟火,热泪盈眶。
“娘子……好饿,我好饿……”
“官人,嘘……别吵,我们使劲赶路,到了江南就可以休息了!”
夕莲也哄他:“哥哥,你乖乖睡觉好不好?你看婉儿都睡了呢!她比你乖!”
卢予淳拍着手疯笑:“好乖好乖!我也要睡觉!”
陈司瑶揽着他,温柔道:“睡吧,睡一觉,什么都过去了。”
卢予淳温顺窝在陈司瑶怀里,俊秀的面容从未如此憨详。
陈司瑶松了口气,感激望着夕莲:“没想到你还会救他。”
“这世上,最无忧无虑的人,是傻子和疯子。他都不忧虑了,那我们还计较什么?”
“可是你为何……宁愿搭上自己救我们走?司马昭颜一定会四处寻你……”
夕莲轻松一笑。“他的江山,我还给他了。我不再欠他什么,他不会找我。”
“你舍得吗?”陈司瑶伸手轻抚她红肿的眼睛,“你哭了很久才下的决心吧?你们俩走到现在可不容易。”
夕莲垂目,凝视包袱里露出一截的牌位,低声说:“现在的他,不是我的司马昭颜了。韦娘、和母亲一定会懂我,帝王给不了的,是爱情里最重要的唯一。”
她含泪微笑,眉毛一挑说:“我舍不得他,更舍不得我自己。我曾发誓说离开他就折寿十年,可我呆在宫里恐怕要折寿二十年,姐姐说,十年与二十年,哪个更划算?”
陈司瑶掩口而笑,却深深明白这话中的苦涩。如今的她们,只能苦中作乐。
“对了,你是怎么拿到那道密旨的呢?”
“密旨么?那还不简单!前日我骗司马昭颜给我在画的空白处盖了个大大的印章,恰好他先前下了道圣旨给我,于是,我就偷龙转凤,把圣旨上的内容换掉了!”
“那你也不简单,让那些侍卫轻易就相信了!”
“哄过一个人,其他人就好办了!这种唬人的把戏,要靠气势才能混过去!小时候我去予淳哥哥家里玩,下人们都怕我小小丫头,不就是靠装假把式么?”
陈司瑶也不掩口了,和夕莲一道放声笑起来。
马车一路扬起灰尘,洒下银铃般的欢笑。
寂寂红尘,浮云翩跹,飞过轻烟田垅,掠过陌上桑田,江南十万碧波、车水马龙,总有属于她的一方净土。
二十年后。金陵皇宫。
槐树飘香,细碎的白花无风自坠,悠然而寂寞。
司马曦举眸望着金银镶嵌的匾额,是他父皇郑重其事提下的字:三千弱水。
这是司马昭颜最常来的地方,形形色色的传闻中,最让人浮想联翩的是千美图。据说,司马昭颜每隔几日便会来此绘图,既然殿名为三千弱水,那当然是与女子有关。早有眼尖的奴才发现送进去的颜料是仕女图中常用的色彩。于是后宫佳丽们纷纷猜测,自己是否有此殊荣,得皇上御笔画像。不过,司马昭颜的后宫已经结束了。
太皇太后银白的发线在阳光下微微颤动,苍老的声音带着些许沙哑:“你真就这么好奇?”
司马曦执拗点头:“父皇总是神神秘秘的,反正他走了,太皇太后就让朕进去看看罢!”
太皇太后嘴角勾起一抹幽然的笑,轻声道:“其实,这里从前叫延欢殿。”
司马曦迫不及待下令:“快去开门!”
两名内侍暗自兴奋,他们将亲眼目睹隐藏在这所殿里多年的秘密!
殿门并未关紧,轻轻一推便开了,空气流动中,震荡了原本寂静的尘埃。
一室如霞似锦的帘幔微微撩动。
司马曦惊观四壁,果然是满满的美人图!
这些美人,有娇有嗔,有怒有喜,有哀有愁,有痴有怨。
姿态万千,看得人眼花缭乱。不过更加令他吃惊的是,这些画像,画的是同一名女子!而正对着书案一副最大的画,是那名女子怀抱婴孩,笑靥如花。左侧提了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惑世姣莲。
“她……是谁?”司马曦瞠目结舌,细看之下,其实再明白不过,他长了一双和画中女子一样的眼睛。
“你说呢?”
司马曦有些生气:“真是我母后?可是……她为什么离开?为什么抛弃我和父皇!”
太皇太后气喘,一字一句说得很缓慢:“这么多年,她并没有真正离开。哀家一定没猜错,扬州郡鄱阳县每年进贡的莲子,便是她种的。”
“我们现在吃的莲子么?”
“是……这莲子,你也经常吃,并不是上上之品,甚至莲芯都挑不干净,经常叫人苦不堪言。但却能够被常年采用为贡品。若不是你父皇特意为之,这样的莲子连金陵也进不了。”
司马曦凤目微眯,若有所思道:“难怪父皇最讨厌听见别人说莲子苦……”
“唉……哀家老了,还在这陪你瞎折腾!皇上早些回御书房去罢,别忘了你父皇叮嘱你的话!”
司马曦露出委屈的神情,满脸失望嚷道:“父皇是去找母后了么?那我怎么办?他为何不带我去?”
太皇太后哭笑不得,瞪着他说:“你现在是皇帝!不能再和从前一样任性胡来!”
“朕知道了!”司马曦忿忿道。
“真是和你母亲一样的性子。”太皇太后笑眯眯望了他一眼,被侍女们搀扶着离开。
院里桂树繁茂,还不到花开的季节,却隐隐能闻见香气。但是反复再嗅几次,才发现这香气不是桂花,是莲花。她缓缓回头瞥了一眼,书案上的香炉默默焚烧了二十年,连树木砖瓦都沾染上了莲香。想起方才画上的词,她嘴唇微动,念了一遍:“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其实她早知道,司马昭颜的三千弱水,全都是欧夕莲。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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