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家过堂屋中,那种古老的布电线挂着的灯泡,可能只有15瓦,光线极为黯淡。
昏暗灯光下,白小霜纤细的小身子坐着个小板凳,面前,是一只大大的簸箕,旁侧,堆了小山一般的黄橙橙玉米棒。
白小霜正熟练的搓玉米粒,拿起玉米棒,用改锥往下一戳,一排玉米粒就落在了簸箕中,接着,她就用小手麻利的左右搓着有了空隙的玉米棒,金色玉米粒噼里啪啦掉在簸箕中,很快,白小霜手里就剩下了一根光秃秃的苞米骨头,然后,她就把苞米骨头扔在一旁,顺手从旁边拎起根新的玉米棒,开始重复刚才的工作。
陆铮在她身后站了好一会儿她都毫无察觉,直到陆铮咳嗽一声,白小霜愕然回头,“啊”了一声,轻巧起身:“铮子哥,你回来了,吃饭了没有,我给您煮点粥?”
看着白小霜搓玉米搓的通红的小手,陆铮怔了怔,然后,轻轻摇摇头,说:“吃了,你呢,吃了没有?”
“嗯,吃好了!”白小霜腼腆一笑,秀美小脸露出开心的神情:“今天我爸给我煮了个鸡蛋呢。”
陆铮笑了笑:“你可真容易满足。”
白小霜漂亮的大眼睛眨了眨,显然,不懂陆铮说什么。
陆铮咳嗽一声,问:“你爸呢?”
“和大成叔他们推牌九去了!”白小霜很自然的回答。
陆铮皱了皱眉头,突然就有点冒火,不管怎么说,这也是自己的前妻,自己把她害的快成庄稼人也就罢了,这个白二强,也太不是东西了吧?哪有叫还没15岁的小丫头就天天干农活,他跑出去吃香喝辣加赌博的?
眼见白小霜又坐下去想搓玉米,陆铮一脚就把簸箕踢到了一边:“别干了!这是你干的活吗?!”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压抑的厉害,气得厉害!
其实,是生气自己吧?为什么前辈子被自己害了一次的人,今生还要出现在自己眼前,而且告诉自己,这辈子,我被你害的更惨!
如果冥冥中自有主宰,那么,这个老天爷,是不是心理变态的厉害?!
白小霜吓得“啊”一声惊呼,站起,秀美小脸煞白,害怕的退后了几步,实在不知道,这个凶巴巴的哥哥为什么突然跟自己发火。
陆铮摸出颗烟,点上,踱着步,狠狠吸了两口,说:“把你爸叫回来!”
白小霜本来就有这意思呢,听了陆铮的话,立时撒腿就跑了出去。
看着她娇俏小身子飞快消失在夜幕中,好像自己是吃人老虎一样,陆铮心里一黯,前生,她可从来没这般怕自己,总是跟自己据理力争,大道理一通一通的,其实有时候,自己也挺佩服她的。
大概盏茶时间后,白二强踢踏踢踏的脚步声在院子里响起,披着个露棉花的破旧绿军大衣,白二强抄着手,那猥琐形象,实在和后世的叫花子没什么两样。
一进屋白二强就舔着脸笑:“铮子,怎么了?小霜那死丫头干活就是不利索,回头我抽她!”冲着跟在他身后的白小霜一瞪眼睛:“死犊子玩意儿,赶紧把苞米都收了!一白天这点活儿还干不好,不中用的东西!”
看着他后脑勺,陆铮很想一巴掌就把他那顶破烂的雷锋棉帽拍飞,可是,动手打他,实在没道理,毕竟,白小霜和自己一点干系都无,父亲教训女儿,天经地义。
而且,现在动手打白二强的结果差不多都能想到,白二强地上一躺装死讹诈自己,白小霜,以为自己把她老爹打了个好歹,说不定便会扑上来咬自己。
“老白,来,我跟你说个事儿。”陆铮对着白二强招了招手,白二强忙赔着笑脸贴了上去。
陆铮递给白二强颗烟,等白二强接过,陆铮微微一笑:“老白啊,你知不知道,我这烟从来不是随便乱递的,也不是谁都能接的。”
白二强全然不明白陆铮话里的意思,更不知道,陆铮所言非虚,只是嘿嘿的笑,附和说:“那是,铮子,我就知道,你生意做的挺大,也应该挺黑,不然不能赚大钱。能抽您的烟,那怎么也得吐出点东西,可是,咱一穷二白的,铮子,我可不怕你黑我。”
陆铮就笑:“老白,你这人挺光棍,眼里不揉沙子。”
白二强咧着一嘴黄牙嘿嘿的笑。
陆铮摆摆手,“不过嘛,你想歪了,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咱俩住对面屋,也算一场缘分,有时候啊,我就觉得你跟我亲叔叔一样。”不管怎么说,也算前岳父,这声叔叔叫得上,虽然,心里多少有点憋闷。
白二强就兴高采烈的:“是吧,铮子,我也感觉跟你特投缘。”
陆铮点点头:“老白,我听说小霜以前成绩一直挺好?在班里就没考过第二?”
白二强这时就一翻眼珠,说:“铮子,咱话得说明白,咱俩再投缘你也别管我的家事,我身子骨不好,干不了农活,小霜要不辍学,我们爷俩不饿死么?小霜校长、班主任都找过我,小霜她姥姥也跟我闹过,你呀,就别说了!”
一直怯怯站在一旁的白小霜,听到父亲的话,脸色一黯,小脑袋耷拉了下去。
陆铮真想一嘴巴把白二强抽得嘴角吐白沫,可这事儿,用暴力终究不是解决之道,若说该有的耐心,陆铮比谁也不差,可面对这么个无赖要耐着姓子和他磨牙讨价还价,却也实在锻炼人的忍耐力。
陆铮笑了笑,说:“其实我挺喜欢小霜的,这么的吧,我认她当妹妹,以后她的学费书费什么的都我出,你家的农活呢,可以雇人来干,工钱也我出,可以了吧?”
白二强狐疑的看着陆铮,显然觉得莫名其妙,看陆铮,也不像个傻子,能白白的叫人占这么大便宜?
天上掉馅饼,从来就没什么好事。
白二强又看了看自家越发亭亭玉立的闺女,突然,就是神秘一笑:“铮子,你是不是看上俺家小霜了?也是,俺家小霜再过个一两年,也就可以嫁人了。”
白小霜一直听着这边说话呢,听了父亲的话,立时小脸通红,看了陆铮一眼,慌忙垂下目光,秀美脸蛋仿佛火烧云一般,再不敢抬头。
陆铮无奈的说:“老白,你想哪儿去了,我有女朋友了好不好?”
有女朋友啊?白二强脸上微微有些失望,舔了舔嘴唇,想说什么,但终究没说出来。
陆铮心说,也幸亏现今二奶、小蜜并不流行,若不然,还不定白二强会说出什么没下限的言语来。
陆铮琢磨着说:“我是觉得小霜这孩子真不错,就这样一辈子在农村锄地,可惜了,送她读完学业,将来,肯定能考上大学,你们老白家可不就出息个人才么?老白,那你下半辈子可不用愁了。留她在家种地,过两年结了婚,在农村,那可就是泼出去的水,你那未来姑爷再混球点的话,也就没你什么事了!这笔帐,你算算,是不是这么回事?”
白二强眼珠子转了转,摇摇头:“还是不行。你嘴上说的好,什么雇人干农活你给我出工钱,什么我闺女上学学杂费都你出,这都空口无凭的事儿,回头等你哄的我真把闺女送学校去了,你再赖账,我找谁说理去?我跟别人说,人家也不信啊?”
陆铮慢慢皱起了眉头,盯着白二强,缓缓道:“那你说,怎么的?”可真有些上火了,自己这前岳父也太不是东西了,真特么想抽他!
白二强突然就觉得有些不安,不敢和陆铮目光对视,但还是奓着胆子说:“你,你要不这样,我闺女就当给你干保姆了,你一个月给我点钱,你爱叫她读书、爱叫她干什么都行,我不管……”
陆铮突然回头对白小霜道:“小霜,回屋去,把门关上,别听我们说话。”怎么都感觉好像跟白二强讨价还价买了白小霜一样,被小孩子听到,那得多难受?
白小霜现在恨不得堵上自己耳朵呢,听了陆铮的话,稍一迟疑,便进了屋,轻轻关上了门。
“铮子,你……,你要干什么?”白二强被吓了一跳,向后退了两步。
陆铮笑笑,说:“说吧,多少钱,我雇了!”
白二强离得陆铮远远的,眼见陆铮并没有动手教训自己的意思,心里盘算了好半天,咬了咬牙,有些迟疑的吐出了个狠价:“四……四十!”自要漫天要价,心理底限,能拿三十就算发达了,十五二十的也能接受,毕竟是大风刮来的钱一般,现在市里和广宁听说工资水平很高,但在青龙,便是收入最高的一线工人,刚刚上班没工龄的话,也不过三四十的工资。
陆铮微微点头:“行,我一月给你50,可话说前面,我要再看见你叫小霜干农活,你一月得倒找我100,而且,我说到做到,肯定能叫你把钱吐出来!你不信,就试试!”
白二强呆了呆,50?旋即想起了什么似的,说:“我也话说前头,你可不能欺负小霜,你要敢占她便宜,可就不这价儿了!”
“滚蛋!”陆铮终于,憋了好久的两个字骂了出来。
白二强却全不在意,嘿嘿笑着,进屋找闺女说话去了,想来是交代以后她就给陆铮做保姆的事。
第十章 在台上任我唱 未必。。。
铅块似的乌云,鹅毛大雪沸沸扬扬好似一朵朵白絮飘落,青龙县城渐渐淹没在漫天的雪花中。
办公室中极为暖和,窗台上,两盆虎皮蕉翠绿欲滴。
郝白山坐在待客的长沙发上,有些迷惑不解的翻阅着桌上的材料,这是陆铮叫他看的,市委对青龙县撤社建乡工作报告的批复。
马卫国书记等人据说从市府直接去了省城,这份报告是陆铮县长打上去的,市委的批复也极快,在市委正式批复的铅体字下面,段中原书记那亲笔书写的龙飞凤舞的“同意”两个大字,特别苍劲有力。
甚至,材料里还夹带了段中原书记写给青龙党政干部的一封信。
陆铮县长报告原文也在,主要便是对马头营、青坨两公社撤社建乡工作的建议,在报告中,对马头营、青坨两公社的现状进行了深刻的剖析,提议可允许这两个公社中个别生产大队继续发展集体经济,作为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下探索农业经济发展道路之一环。
看着这份报告,郝白山也不由得微微心惊,陆铮县长,背后莫非有高人幕僚?这笔杆子,不是一般的硬啊?哪里像一个初中毕业便参军的大老粗能写出来的?
报告中的内容也颇为尖锐,对过去公社经济模式的利弊进行了系统总结,认为公社运动失败根本原因有两点,第一,便是没有遵循客观经济规律,盲目追求高速度、高指标,以政治运动指导经济发展,形成了浮夸虚报、上行下效的种种恶果,令中央统筹部门不能对全国经济有一个客观的认识,盲目乐观下,卫星越放越高,终于造成了难以挽回的恶果;第二,没有遵循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的客观规律,在生产力极为低下的客观条件下,强行改变生产方式的社会关系,为了实现公有制而公有制,这种人为强加的生产关系必然会以失败告终。
至于公社内部未能形成竞争机制、成员由于机会主义而产生的偷懒行为普遍存在;为发展工业过度压榨农村合作社剩余价值等等原因,也是合作组织最后难以为续的重要因素。
报告更破天荒对人民公社的一些功绩作出了肯定,如报告中提到,从58年到78年的20年间,这种集体经济组织为城市贡献了数千亿人民币的农业剩余,为共和国重工业战略作出了难以磨灭的贡献。
报告最后认为,虽然三十年前的人民公社化运动被历史证明是错误的,但随着农业技术发展,如种子工程的进步、各种农业机械和新型肥料的出现等等,生产力水平已经在飞跃提高,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合作集体化经济的先进姓将会得到体现,效率低下的小农经济,终将会被历史淘汰。
所以,在乌山经济特区保留农业合作集体经济试点,是很有必要的,也是我党在社会主义建设新的历史时期进行各种探索的一种实践。
这份材料,郝白山慢慢的翻看着。
郝白山知道,现今从全国来说,保留大队集体经济的村落并不罕见,郝白山便知道有一个叫南街村的地方便是如此,但集体经济存在不假,也仅仅是因为现今改革到底怎么走,从中央层面便没有个明确的结论,是以地方上,往往便是以党政领导人的意志来决定地区的一些政策。
至于理论层面,则是一片混沌,也很少有人敢去触及,像陆铮这般一二三四的进行剖析,剖析的对象更是公社经济这个现在几乎成为禁区的名词,这不仅仅需要一定的理论水平,更需要非凡的勇气。
但这份报告,郝白山不得不承认,确实水平很高,至少,这篇文章自己是写不出来的,也不敢写。
中原书记,听说很强势,对新鲜事物也同样有着敏锐的洞察力,更是坚定不移的推动改革的实践者,所以,才会被寄予厚望调来乌山掌舵。
在全国农村实行联产承包的热潮中,陆铮独树一帜的提出保留大队为单位的农村集体经济合作组织,并且,洋洋洒洒数万字进行论证,也难怪,会引起中原书记的兴趣,甚至写来一封亲笔信,要求青龙全县干部学习讨论该工作报告中涉及马头营、青坨撤社建乡的部分。
对报告中涉及公社运动的剖析大章,段中原书记认为公开发布不妥,以内参形式进行学术姓的讨论为宜。
当然,段中原书记在信中同样指出,他对陆铮同志的种种观点未必认同,他认同的是陆铮同志这种勇于探索的精神,希望青龙全县干部立足基层、深入基层,以人民群众利益为根本出发点,多调研,密切联系实际,为青龙为乌山的发展献计献策,希望青龙能涌现越来越多的“陆铮式”干部。
看到段中原书记这封信,郝白山突然敏锐的意识到,中原书记,喜欢的,或许便是陆铮这样的干部吧,胆子大,甚至敢于做出些出格的事,如果陆铮在广宁折腾时中原书记便已经在乌山当政,说不定,当时陆铮也不会被打倒靠边站。
陆铮见郝白山翻到了材料的最后一页,便说道:“白山,你怎么看?中原书记的这封信,我的意思,就不往下传达了。”
郝白山愣了下,愕然看向陆铮,这可是这位新任县长尽快在全县干部面前树立威信的绝佳契机,为什么要放弃?
陆铮笑了笑,说:“至于不宜传达的原因,我会向中原书记汇报。这事儿,就算到你这儿了,不要扩散。”悄无声息的保留几个大队倒没有关系,可若大张旗鼓的闹出来动静,说不定,青龙撤社建乡工作就会成为政治集团意识形态之争的焦点话题,而自己,就会深陷这场理论斗争的漩涡中,现在自己这小身子骨,实在经不起这等大风浪的折腾。
郝白山此时,也只能默默点头。
陆铮点了颗烟,又说:“马头营和青坨公社撤社建乡的前期工作已经开始进行,群众们情绪都很平静,这里面,马头营几位基层干部耐心细致的工作功不可没啊!我提个人,叫赵平凡,一直以来,跟那几个不同意分地的大队保持联系做工作的就是他。”
郝白山“啊”了一声,眼前浮现出一个长相平凡但目光炯炯有神的年轻干部形象,“我知道他,马头营公社的副主任是吧?”
陆铮微微点头,说:“我的意见,是提名赵平凡任合并后的马头营乡乡党委书记,不然,我担心,那几个大队会出乱子。”
郝白山此时才终于明白,陆铮为什么打电话叫他来了,一时沉默不语。
陆铮也不说话,起身,来到了窗台前,默默的向外看着。
办公室的门被人轻轻敲响,进来两名列宁装年轻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