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嗬,那真是个好地方。”
“你去过?”
“没去过。我在电影上看的。那草原真漂亮……”
“是呀,草原是块宝地,尤其到了夏天。可是几百里不见人烟,更别说女人了。当兵的全是小伙子,有时候,真孤单呀……”
他也感到孤单过?
“那你为啥不把老婆带上?”
“那时候我还没娶老婆哩。再说,我还不够资格,我才是个排长。在部队,营长才许带家属。”
“你们那口子挺漂亮的,是不是在学校教书的那一个?”
“唉,啥漂亮不漂亮!俗话说:‘当了三年兵,见了母猪都是双眼皮的,何况我当了八年兵?!’我一复员回到老家就结婚了,管她漂亮不漂亮!”
曹书记的语气有几分懊丧。放在现在,他就不会娶这样的女人吧?他女人突出的特点是嘴大,满口黄牙,两腮红得发紫,并且皮肤粗糙,据说这是因为他们家乡的水土不好。黄香久夸她漂亮,是在恭维她。是的,不恭维她恭维谁呢?她是连队书记的老婆,虽然小学还没有毕业,写自己的名字也缺笔少划,却能在农场学校教小学。
她跟书记也能找得出话说。曹书记平常就没有什么架子,这时更说了些心里话。他说这里没有他们老家好,风沙大,交通不方便,可是来这里能当国营企业的干部,比在老家当公社干部好,二则他老婆和妯娌又闹不到一块儿去,所以就来了。要是有机会转到家乡的国营单位去,他还是要回去的。她对书记不愿在这儿长久呆下去表示惋惜,说咱们农工就仗着一个好领导。“火车跑得快,就靠车头带。”又叹息说:“当干部就是好,能满世界里调,农场不愿呆了到工厂,工厂不愿呆了到政府。咱们当农工的调来调去还是在农场。”曹书记叫她也活动着调回老家去,说是只要她家乡有个接受单位,这里他一批就放走了。我眼角瞥见他还抖了抖手腕,做出了一个签字的手势。她说:“谢谢你啦。可我不愿意回去,在外边犯了事儿,回老家丢人败兴的。”曹书记说:“你那又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纯粹是人民内部矛盾!那是在‘文化大革命’以前,要放在‘文化大革命’里面,哪能给你判三年劳改?你没看大字报上揭发的,好些高干都搞这事哩!”我还不知道她犯的什么案子,书记是抓政治的,有权翻每个人的档案,当然知道。听曹书记的口气,她肯定犯的是所谓“男女关系”。只有这种罪过,不分高干、基干、平民百姓都能够犯。如果说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她还没有这个资格呢。
他们两个聊着天,我心不在焉地干着活。不知怎么,我的情绪陡然低落下来,看看太阳,有点偏西了。明晃晃的山岗聚合成飘动的灰雾,缭绕在光秃秃的山间。风也减弱了,在去冬的葳草和今春的绿叶上疲倦地徜徉着。眺望面方,黄色的地平线上有一小片白色的尘埃。“哑巴”快把羊赶回来了。放羊的把式出工比大队晚,收工比大队早。他们回来,还得饮羊,还得给乏羊喂料,活多得是。
我不客气地一把把栅栏门拉开。门象一把散了骨撑的扇子,摇晃个不停。那意思是说:你们走吧,羊快回圈了!
曹书记掉过头来看看我,又抬起腕子看看表,说:“今天就干到这儿吧。”他把锹还给黄香久,向我走来。
“给,抽只烟吧。《参考消息》上说,抽一支烟要少活五分钟,我就不信。一个人咋能知道自己活多长?那五分钟又从啥时候扣起?”
我说:“抽就抽。反正多活五分钟少活五分钟,对我来说无所谓。”
我把烟先点着,然后把火凑到他面前。他在我手上对着烟,喷了一口,意味深长地说:
“对谁来说都无所谓。这会儿,谁还怕死?”
是的,中国人连死都不怕,特别是现在,活着并无趣。不过跟他说话要适可而止,我问:
“我这趟回来,是住在羊圈呢?还是回大队去住?”
“随你。”他爽快地说,“放不放羊也随你。你在山上苦了一冬天,想歇歇的话,就回大队。想放羊自在,就还是放羊。还有,你刚回来,给你三天假,咋样?”
“行。那我就回队上干活去。”
在农场,大队上最好混日子,按时出工,按时收工,按时休假,不管干得怎么样,工资一分钱也不少。这里不是劳改队,单独工作并不体现自由,反而会被牢牢地钉在岗位上,没有愿意放弃假日来替换你。尤其是我们这种人,还要冒风险。比如,羊只的成活率高,成绩不会归于你,倘若死亡率高了,倒会找到你的头上。
书记搓搓手,掸掸裤腿,走了,沿着他上来的那条小路向居民点走去,她抱着锹过来。
“书记开恩,放了我三天假。”我说,“奇怪,书记今天好象对人特别好,我看跟你聊得也挺热闹。”
“哼!”她哼了一声。“现在跟过去不一样了。这些人可鬼着哩!”
“怎么不一样了?”我敏感起来。我在山上一个冬天,看不到一张报纸,听不到一句广播,难道这期间世界有了什么变化?
“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我觉着不一样了。”她望了望地平线上逐渐变大的白色的尘埃,说:“你要是没事,到咱们房子来聊聊。我那儿挺清静,就两个人,那一个是个老婆子……”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第二部
第二章
“哑巴”把羊赶回来了。人圈、点数、饮水、分栏。冷清的羊圈一下子热闹非凡。但是没有人,只是羊在这儿闹——羊挤羊,羊顶羊,小羊找母羊,只有老乏羊用悲观主义者的眼光瞅着同类,冷漠地一声不响。好了!一共二百七十五只,没有少,当然也不会多起来。
羊赶回圈,就没有“哑巴”的事了。不是没有他的事,而是他除了放羊,便不干别的事,连羊只的数目也不数,他光起个牧羊犬的作用。这时,他一动不动地蹲在墙根下,垂着脑袋,瞅着他脚下那双用汽车轮胎做的爬山鞋。我一边轰羊,一边喊他:
“喂,你回去吧!”
“回去吧?”
“我叫你吃饭去哩!”
“吃饭去?”
真没办法!他所有的话都和回声似的,你说什么,他说什么。我干脆不理他,一个人忙活起来。
一会儿,“哑巴”的老婆来了。这是个内蒙古的大脚女人,一张焦黄的扁脸;在这都穿绿军装的时候,独有她还穿着老式的大襟衣裳。还没走到羊圈,在那条小路上就扯开嗓子骂起来:
“我说你咋不死哩!啊!我说你咋不死哩?啊!你这没命的灰熊!每天都要老娘来领你,不领你,你连家门在哪嚅都摸不着!你要死了,老娘也轻省了……”
我说:“你别骂了,大嫂。他活着,每月还能给你挣三十三块钱哩。别看他摸不着家门,放羊还是比条狗强……”
“我稀罕那三十三块钱哩!”大脚女人吧嗒吧嗒地走进羊圈,“这灰熊不是没命么?谁叫他把那一万多块钱交上去?交了就交了呗,自己又想不开,落了这身病。唉!老章,我总思谋不开,这人是怎么回事。啊,你说说,这人是怎么回事?你这么大学问,你能把人思谋得透么……”
她把重音放在“人”字上。这表明她“思谋”的不是她丈夫。她是在“思谋”人的本质、人的本性、人的意义。在只注意人的阶级属性的今天,这个生活于荒漠上的大脚女人,居然比写大块文章的批判家想得还要深刻。
不幸的女哲学家用她丈夫赶羊的鞭子抽了她丈夫几下。“哑巴”清醒了,默默地跟在她后面,顺着那条小路回家了。
羊咩咩地叫着,居民点的房顶上有的冒出了青烟,很多人家烧的是蓬蒿。那烟就象魔鬼施的魔法,呼地一下子猛往上冒。
“哑巴”其实不是哑巴。前些年,在大兴背诵“老三篇”的时候,他虽然不认识几个字。用这儿老乡的话说,却也能背得“淌淌流水”。他出身贫农,往上查五代找不出一点瑕疵。从部队复员来到这个农场,因为没有文化,不能象曹学义那样当连队领导,只捞到了一个班长,而且是谁也不愿意当的放羊班长。他一向乐呵呵的。脾气很随和,扛了八年枪也没有改变他庄户人的习性,但在武斗的时候,他却会吐沫横飞地跳到台上来大打出手。他痛恨那些牛鬼蛇神完全出于一片对革命的虔诚:领导上说是坏人肯定是坏人!前一方面的表现,他获得了群众的好感;后一方面的表现,他赢得了领导的宠爱,所以年年都把他评为学习“毛著”的积极分子。
三年前的秋天,全场的羊照例要赶到山坡草场去放牧,他带着各连队集合来的四个牧工去了。石头砌的羊圈坐落在通向内蒙古的隘口路边,就是我不久前从那里回来的地方。那里满山坡是砾石,洪水冲出的自然泄洪沟中也全是青灰色的石头。但是草长得很旺。据说羊吃了从石头缝里长出的草会特别壮实,因为草的顽强坚韧的灵魂会转移到羊的身上。这就是我们每年必须把羊赶到石头山上去一次的原因。有一天,这位还没有变成“哑巴”的班长,赶着二百多只羊在荒山坡放牧,走着走着,忽然在砾石上发现一个鼓鼓囊囊的军绿色帆布包。打开一看,竟是一大叠一大叠人民币。在这么一块和月球上同样荒凉的地方,这包钱似乎只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他在山坡上蹲了一下午,哆哆嗦嗦地也没把钱数清楚。反正是很多很多!回到羊圈,把钱藏好,从此就病了,不停地自言自语,或是嘴唇不出声地颤动,好似在心里计算一连串天文数字。羊,当然是放不成了,但他是班长,别人只好替他放,不久,县公安局来了人,四处查访,终于查到这个羊圈。原来,钱是内蒙人丢的。他们赶了一群马到黄河沿岸去卖,总共卖了一万多块钱。大草原上没有邮局,他们把一包现款绑在马鞍后面就往家走。可是这伙内蒙人个个喝得醉醺醺的,经过隘口时,帆布包掉了也不知道。县公安局根据他们回去的路线,一段一段地调查。最后推定在这个周围几十里不见人烟的羊圈住着的人最可疑。
这座孤零零的羊圈从来没有来过这么多人。穿制服的警察把一个个牧工叫到吉普车旁边审问。“哑巴”是班长,响当当的贫农,又害着奇怪的病,谁也没有怀疑到他。可是他一见到带枪的人就大惊失色,浑身筛糠似地哆嗦,还没有问到他,他就主动说了。几个警察从羊粪堆里挖出了内蒙人的帆布包,点过数,一分钱也不少。
“哑巴”一夜之间出了名。除了学习“毛著”积极分子的头衔外,又成了全省农垦系统的标兵、劳动模范、优秀共产党员。当宣传干事替他整理材料时,他嘻嘻地笑着说:“钱太多了!要是只有几百块钱,我就留着自己花。”他没有了钱,病也没有了,说出了实话。宣传干事当然不能照他说的写,反而用报纸上现成的言词给他编了一套天花乱坠的讲用稿。这样,“哑巴”就上了北京,出席了全国农垦系统召开的一次先进人物代表大会,还见到了中央的大首长。
从北京回来,他逢人便说,过去他傻着哩,不知有了钱咋花,去了北京,才知道钱能买东西;王府井百货大楼里,要啥有啥。有了钱才能过好日子。话传到团场领导耳朵里,把他叫去训了一顿,说是他如果再到处乱说,就要把他当成“阶级敌人”。从场部灰溜溜地回来,第二天,他就变成这副模样。
开始,人们给他起的外号是“傻子”,但这时“傻子”正是一个带荣誉性质的褒扬词,譬如说,场部那个每天清晨起来打扫厕所的、比谁都机灵的水利技术员,好不容易才脱掉“知识分子”的皮,取得“傻子”的光荣称号,入了党。于是大家都觉得管他也叫“傻子”不妥当,后来根据他病情的特点改称他为“哑巴”了。
他顽固地沉默着,谁知道他心里是怎样想的?而人们一见着他,心里也一下子罩上了浓黑的阴影。别人的悲剧是政治运动造成的,他的悲剧却完全与政治运动无关。这使人们觉察到,在政治口号的表层下,在过着最普通生活的最平凡的人的心中,有一种不能被政治征服的、想过好日子的、可怕的利己欲望。这种欲望象鬼似地藏在每一颗心的死角,不管什么政治运动都冲击不到它。相反,它还会叫人冷不防地钻出来,把政治给人的影响化为乌有;人们从他身上反省到自己,觉得自己的心里除了“不断革命”的斗争性之外,仿佛也有个什么说不出的名堂,只不过是“哑巴”把它公开化了。这种沉重的鬼胎,象坚冰下面的涓涓细流,一点一点地啃啮着上面的冻层。
大脚的女哲学家“思谋”的大概就是这个吧?
“哑巴”惯常地垂着头,跟在拿着鞭子的大脚女人后面,隐没在居民点的淡青色的暮霭中了。魔鬼施放的烟雾笼罩了整个村庄。羊安静下来。悲观主义的老乏羊卧在旮旯里,深深地叹着气,长长的胡须耷拉着。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情,我干完了应该干的活,在曹书记刚刚磨铁锹的大粗石上坐下,点着一支烟。一般莫名的悲哀和烦恼照例地涌上心头。这种情绪来得和时钟一样准。日落、黄昏、归羊、飘零的晚霞、沉淀下来的风、沉静下来的荒原、被流动的空气刻蚀的沙丘、孤傲挺拔的芨芨草和枝桠的荆棘,都渐渐地模糊了、淡化了,于是从心底里渐渐地显现出孤独与寂寞。每日每夜,伴随我的不是羊,便是“哑巴”这样的人,广阔的空间,除季节变化就无变化的自然空间,找不到一点点实例来印证我从书中得出的思想。这里仿佛不是人类社会,但又似乎是从飞速旋转的人类社会上甩出来的一个小泥团。它和人类社会失去了联系却又带着人类社会的原质。这种停滞状态常常激励我要行动,也常常使我灰心丧气,而更多的倒是使我害怕:岁月和智力,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被风化掉了;我终将变成一个无用的人,不知不觉地归于“哑巴”一类人当中去。
你能说“哑巴”的脑袋里什么都不想吗?然而“哑巴”终归是“哑巴”。世界是铁铸成的,没有感情,没有知觉,不会和你作无声的交流。你要影响它,推动它,至少要大喊大叫,哪怕仅仅是一声在压抑下的呼喊。
然而,今天,在我眺望着黄色的落日慢慢地降到黛青色的山巅时,在寂寞和孤独的感觉中间,似乎另有一丝思绪,象羽毛一样撩拨得我心发痒。我终于又见到你了!这莫非是天意?这么多年来,过去结识过的女人都逐渐地淡忘了。韩月屏、马缨花,知道那是不可能再次得到的便不去多想。在我,在她,都成了永久的回忆。而在我,有时回忆起来还会怀疑:那是真的吗?我曾经有过那样美妙的时刻吗?于是,心肠由于缺乏爱情的滋润而变得硬起来。但是,她那强有力的一划,却在坚石上刻下了很难磨灭的痕迹。至今还很生动、清晰的画面,那线条优美的赤裸裸的肉体,多少次激起我男性的情欲和激情,使我知道我虽然是个披着黑色的、蓝色的,或者如现在这样是披着绿色外壳的“劳动力”,但毕竟是个男人,在扼杀个性的一般性中至少还保持有性别的特征。她那强有力的一划,那无声而又大胆的呼唤,对此我虽然没有如她那样勇敢地作出反应,却象是我被她奸污了似的。从此失去了我的童贞,尽管